恨世者

（1666年首演）

人物

阿爾賽斯特——賽麗曼納的追求者。

菲蘭特——阿爾賽斯特的朋友。

奧龍特——賽麗曼納的另一追求者。

賽麗曼納——阿爾賽斯特所追求的女人。

愛麗昂特——賽麗曼納的表妹。

阿爾西諾艾——賽麗曼納的女友。

阿加斯特——侯爵。

克里唐特——侯爵。

巴斯克——賽麗曼納的男仆。

一個貴族審判委員會的警官。

杜布瓦——阿爾賽斯特的男仆。

地點

巴黎。

第一幕

第一場

〔菲蘭特，阿爾賽斯特。

菲蘭特 什么事？怎么啦？

阿爾賽斯特（坐下）請不要管我的事。

菲蘭特 不過你必須告訴我到底是什么事使得你……

阿爾賽斯特 對你說過了，不要管我，躲一邊去吧。

菲蘭特 可至少你先不要動氣，聽一聽我說的話呀。

阿爾賽斯特 我偏要動氣，什么話也不聽。

菲蘭特 你忽然這樣大發脾氣，我不明白是為什么，雖然我們是朋友，我可是頭一個……

阿爾賽斯特（突然站起）我，我是你的朋友？趁早在你的賬上勾銷這一筆吧。我一向認為做你的朋友是一件光榮的事；然而自從看見你剛才那種表現，干脆說吧，我不再是你的朋友了，我決不愿意在自甘墮落者的心里占一個位置。

菲蘭特 那么，阿爾賽斯特，在你看來，我真是罪大惡極了？

阿爾賽斯特 你真應該活活羞死；這樣一種行為是不能得到原諒的，凡是正派人看了都要憤怒。我看見你在那里對一個人萬般殷勤，向他表示最親切的溫情；一面狂熱地擁抱他，一面還向他賭咒發誓表示友誼，可是等我隨后問你他是什么人，你卻幾乎連他的姓名都說不出來；你對他的那陣熱情原來一分手就完，轉眼就把他看作一個漠不相關的人。喂！你竟墮落到出賣自己的靈魂，這真是一件喪失人格、無恥之極的事。如果我不幸也做了像你那樣的事，我會懊惱得立刻去上吊。

菲蘭特 我可看不出這件事是應該上吊的，我懇求你發發慈悲，允許我擅自將你對我的判決減輕一點，而不因此去上吊，對不起得很。

阿爾賽斯特 這種玩笑開得多么無聊！

菲蘭特 那么說正經的，你要我怎么樣呢？

阿爾賽斯特 我愿你做個誠實人，不是真從心眼里發出來的話一句也不說。這才不失為正人君子。

菲蘭特 如果有一個人高高興興地跑過來擁抱你，你總該照樣還他一個禮，總該盡你所能回答他的殷勤吧！他怎樣來，你就怎樣去；他要宣誓，你就賭咒。

阿爾賽斯特 不，我看不慣你們那些時髦人所做的下流樣子。我最恨那些動不動就賭咒發誓的人的丑態；我最恨那些滿面春風，動不動就跟人擁抱的人，我最恨那些廢話連篇，一心要討好別人的人；他們對所有的人都玩那套虛偽的禮節，不管對一個正直人或對一個壞蛋，都同樣看待。倘使有人對你獻殷勤，信誓旦旦地向你表白他的友誼、忠心、至誠、崇敬、溫情，天花亂墜地把你恭維了一大套，可是等他遇見另外任何一個草包，他也去如法炮制一番；請問，這到底于你有什么益處？不，不，世間沒有一個良心擺在當中的人愿意接受這種娼妓式的尊敬；如果有人把我們跟全世界的人都混為一談，最光榮的尊敬也就分文不值了。無論這個人的尊敬心是出于什么偏愛，如果他對任何人都敬重，那就等于對任何人都不敬重。既然你也染上了現時流行的這些毛病，哼哼，你就不能再做我的朋友了。我不能接受那種對個人才德不加任何區別的廣泛的情誼。我要你把我跟別人區別開來；干脆說吧，把所有的人都當作朋友看待的人，我是不喜歡的。

菲蘭特 但是既然在社會上，就不免要有禮尚往來，那就不得不順著習慣的要求拿些社交場中的俗禮應付別人呀。

阿爾賽斯特 不，我告訴你，我們應該不留情面地譴責那種可恥的、虛假的朋友交往。我們要做真正的人；無論在什么地方，都必須使我們的內心袒露在我們的言詞里，應該是我們的內心在那里講話，不能讓我們的真實情感蒙上虛偽客套的假面具。

菲蘭特 有許多地方一味地爽直反倒叫人看著可笑，再說也行不通；盡管你對名譽的看法那么嚴格，說句你不愛聽的話，有時候能將心里話隱藏起來倒還是件好事呢。我們對成百成千的人究竟都有些什么想法，難道可以完完全全對他們講出來嗎？那算有禮貌嗎？比方我們恨某一個人，我們莫非就應該將真實想法全都告訴他本人嗎？

阿爾賽斯特 是的。

菲蘭特 什么？那么你當真對老埃米爾說，像她那把年紀還要假裝美人未免不大相宜，說她滿臉擦的粉誰看了都惡心嗎？

阿爾賽斯特 當然。

菲蘭特 你也對陶里拉說他太不知趣，不該在宮里大談他本人如何英勇，出身如何顯貴，談得沒有一只耳朵不膩煩？

阿爾賽斯特 對了。

菲蘭特 你這是開玩笑吧。

阿爾賽斯特 我一點也不開玩笑，在這點上我是一個人也不能放過的。我的眼睛實在看不慣；無論在宮里或在城里，所見所聞全都是叫我氣惱的事；我看見那些人的處世方式，就感覺非常悲觀，萬分痛苦；我到處只看見卑鄙的諂媚、不公、自私、賣友與奸詐；我真忍受不住了，我要發狂了，我想要和全人類正面地痛痛快快地斗一場。

菲蘭特 這種哲學家的憂傷未免太過分了，我見了你這種隱憂深愁實在覺得好笑，我想我們這兩個受同樣教育長大起來的人頗像《丈夫學堂》里所描寫的那一對弟兄，一個是……

阿爾賽斯特 哎喲！不必提這種乏味的比喻了。

菲蘭特 好，不提就不提吧，那么，說正經的，你快別這樣瘋瘋癲癲了。世界不會因你這番操心而改變模樣；既然你是這樣熱愛真誠，那么讓我來直爽地告訴你：你這個毛病，無論在哪兒都要鬧出笑話來；你對于現時的風尚習俗懷著這樣大的憤怒，很多人要把你當成怪物。

阿爾賽斯特 那才好呢，活該！那才好呢，我正是要他們這樣。那才是一個好的標志，我反倒覺得十分高興：所有的人在我看來是如此的丑惡，我要是成了他們眼中的好人，我才不痛快呢。

菲蘭特 你果真這樣憎惡人類嗎？

阿爾賽斯特 是的，我對人類憎恨到了極點。

菲蘭特 世上所有的人，一無例外都包括在這種憎恨里嗎？可是在我們所處的時代里總還有不少……

阿爾賽斯特 沒有，我的恨是普遍的，我恨所有的人：有些人，我恨他們，是因為他們兇惡傷人；有些人，我恨他們，是因為他們對待惡人也一團和氣，凡是純潔心靈對人間罪惡應有的憎恨，他們絲毫都沒有。你看，現在正跟我打官司的那個惡棍，別人卻不辨是非地待他特別和氣！在他那副假面具的后面，你完全可以看出他是個出賣朋友的奸徒；無論到什么地方，誰都可以認出他是何等樣的人；他的兩只眼賊溜溜地亂轉，他說話故意低聲下氣，只有外來的人才會受他蒙蔽；可是這個原應讓他銷聲匿跡的蠢漢，卻靠著齷齪的鉆營混進了上流社會；并且由于這種鉆營，他居然鴻運高照，惹得真正有才學的人憤憤不平，有道德的人抱愧含羞；雖然人們到處都送他一些可恥的頭銜，他的聲名狼藉也沒喚起任何人的同情；雖然稱他作騙子手、無恥之徒、該死的強盜，人人都會同意，沒有一個人會出來反對；可是他的虛偽丑態卻到處受到歡迎：大家都對他熱情款待，笑臉相迎，無論什么地方他都混得進去；要是有一個位置必須耍手腕方能到手，恐怕第一流的貴族紳士也難與他競爭。唉！眼看大家對惡人是這樣寬容放縱，我好比受了致命的創傷。有時候我會突然不由自主地想逃到大沙漠去，避開所有的人。

菲蘭特 對時下的風俗我們不必過于憂傷，對人類的本性我們應該多加寬恕，不可用太挑剔的眼光去觀察；對人類的缺點我們的眼光要寬容一點。人與人之間需要一種通融的道德；道德講過了頭也是要受譴責的；完美的理性是不趨極端，講道德也必須懂得適可而止。那種舊時過于生硬死板的道德，跟我們這個時代以及普通習俗實在有點格格不入；那種道德對于人類的要求實在過高：我們應該適應時代的趨向，不可過于偏執；如欲挺身作改革世界的工作，那才是無與倫比的瘋狂行為。我和你一樣，每天看到許多事情必須改弦易轍方能順理成章；但是不管我每邁一步會遇見什么事情，人們不會看見我像你那樣大發雷霆；他們是何等樣的人，我就平心靜氣地把他們當作何等樣的人，我早已把我的心靈鍛煉得慣于忍受他們的行為。我相信無論在宮里或在城里，我這種冷靜態度與你的憤世嫉俗是同樣有哲理的。

阿爾賽斯特 但是先生，這種理由十足的冷靜態度，果真能夠使你對任何事情都不發火嗎？倘使偶爾有一個朋友出賣了你，有人為了圖謀你的財產設下奸計來陷害你，或者散布種種謠言不利于你，你也坦然看著一點也不生氣嗎？

菲蘭特 是的，你心里覺得氣憤不平的那些別人的缺點，在我看來都是與人的本性分不開的毛病；我看見一個人陰險狡詐、蠻不講理、惟利是圖，就像看見群鷹嗜殺、猴子惡作劇、群狼暴怒一般，我的神經并不覺得格外難受。

阿爾賽斯特 那么我就看著人家出賣我、偷我、將我撕成碎片，而不……噢，我不愿開口了，你這番議論真太豈有此理了。

菲蘭特 說真的，你還是不開口的好。不必對跟你辯論的人發這么大的火，還是分一點精力去料理一下你的訴訟吧。

阿爾賽斯特 我決不去料理我的訴訟，我早已拿定主意了。

菲蘭特 可是你指望誰去替你托人情呢？

阿爾賽斯特 指望誰？指望正義，指望我的正當權利和那個公道。

菲蘭特 那么，一位審判官你也不去拜訪啰？

阿爾賽斯特 不去。莫非我的理由還不夠正當，還不夠明顯？

菲蘭特 這個，我完全同意，不過對方的陰謀是可慮的，并且……

阿爾賽斯特 不，這條路上我是決定一步不往前走的。要不就是我錯，要不就是我對。

菲蘭特 你還是不要過于迷信這個吧。

阿爾賽斯特 我主意已定，決不更改。

菲蘭特 你的對方是有勢力的，仗著他的黨徒可以引起……

阿爾賽斯特 那也沒關系。

菲蘭特 那你可就錯了。

阿爾賽斯特 好，就算我錯了，我也要看個水落石出。

菲蘭特 然而……

阿爾賽斯特 即使敗訴我也有敗訴的樂趣。

菲蘭特 可是畢竟……

阿爾賽斯特 在這場官司里，我倒要看看人們是否真那樣厚顏無恥，那樣兇狠，那樣橫行霸道，那樣腐化墮落，竟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冤屈我。

菲蘭特 你這個人啊！

阿爾賽斯特 盡管需要付出重大代價，為了事情本身的莊嚴偉大，我倒情愿官司打輸。

菲蘭特 你這番議論若是被人聽見，阿爾賽斯特，他們可真要好好地笑話你一場了。

阿爾賽斯特 那就讓他們笑話吧！

菲蘭特 但是你在各方面所苛求的那種耿直，你把自己整個兒都拘束在里面的那種方正，你在此地你所愛的人身上都找到了嗎？我詫異的是你自己和整個人類好像已經決裂得毫無回旋余地，盡管一切都已使你覺得人類是那么丑惡可憎，你卻仍舊在人類當中選中了使你傾心的對象；尤其使我驚奇的是你這顆心卻做了這樣一個奇怪的選擇。那位誠實的愛麗昂特很仰慕你，那位道貌岸然的阿爾西諾艾用很溫柔的眼光在看著你；但是你的心卻拒絕了她們倆的情意，而甘心忍受賽麗曼納的束縛。賽麗曼納那種搔首弄姿和好誹謗人的惡習，正是時下的通病。你是痛恨時下風尚的人，怎么會容忍這位美人所沾染上的一切呢？莫非毛病生在我們喜愛的東西上面就不算毛病了？你是不曾看見這些毛病呢，還是看見了卻加以原諒呢？

阿爾賽斯特 不，我對這個年輕寡婦產生的愛情并沒有遮住我的眼，我也看得見別人在她身上發現的那些毛病，并且無論她對我的愛情多么熱烈，我總是第一個先看出她的毛病，也是第一個加以斥責。不過盡管這樣，也別管我怎樣努力，我還必須承認我的弱點：她確有一套討我喜歡的妙法。盡管我在她身上看出許多毛病，盡管我責備這些毛病，我還是愛她；她的美麗真是具有魔力；不過毫無疑義，我的愛情會把她心靈中的這些惡習驅逐干凈的。

菲蘭特 你真要做這件事，可得費不少氣力，那么你相信她是愛你的了。

阿爾賽斯特 是的，那還用說！我若不相信她愛我，我就不會愛她了。

菲蘭特 既然你已看出她對你有好感，那么你那些情敵怎么還使你感覺不安呢？

阿爾賽斯特 這是因為一顆墜入情網的心希望對方整個屬于自己；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把我的愛情關于這點要對她說的話通通告訴她。

菲蘭特 我呢，假使只要我表明心跡而沒有別的顧慮的話，那么我情愿把我的愛情整個兒獻給這里主人的表妹愛麗昂特；她的心——敬愛你的那顆心是堅定誠懇的，你若選中了她，那才更符合你的性格，更對你的路子。

阿爾賽斯特 這倒是真的：我的理智每天都這樣對我說；不過理智是一種不能約束愛情的東西。

菲蘭特 我很替你的愛情擔憂；你現在所有的希望很可能……

第二場

〔奧龍特，阿爾賽斯特，菲蘭特。

奧龍特 我在樓下已經聽說愛麗昂特出門買東西去了，賽麗曼納也出去了。但是他們告訴我說你們二位在這里，因此我特意跑上來真心實意地告訴你們，我對你們二位早有一種別人難以相信的尊敬，并且很久以前被這種尊敬心所驅使，我就十分想來和你們做朋友。不錯，見了有才德的人我的心就佩服得五體投地，因此我急于要和二位結為好友：我想一個熱情的朋友，并且像我這樣有身份的人是決不會被你們拒絕的吧。喂！對不住，我這番話是對您說的。

〔此時阿爾賽斯特若有所思，沒有聽見奧龍特對他說的話。

阿爾賽斯特 是對我說的嗎，先生？

奧龍特 正是對您說的，您覺得這番話冒犯您了？

阿爾賽斯特 不，只是我十分詫異罷了。我此刻得到的殊榮，實在出乎意料。

奧龍特 我對您的尊敬絕對不應該使您詫異，您原是可以希望全世界都尊敬您的。

阿爾賽斯特 先生……

奧龍特 我們在您身上所看見的這種光彩四溢的才德，全國可說沒有一個人能及得上。

阿爾賽斯特 先生……

奧龍特 是的，在我看來，我認為您比我看見的所有最偉大的人更為可愛。

阿爾賽斯特 先生……

奧龍特 我若撒謊，讓上天把我壓死！并且就在此地我要向您證明我的真情：請允許我，先生，真心實意地和您擁抱，并且我懇求您把我算在您的朋友之列。讓咱們來握一握手，一言為定。您答應把我當作朋友看待了？

阿爾賽斯特 先生……

奧龍特 怎么？您拒絕？

阿爾賽斯特 先生，您肯這樣待我，實在使我太榮幸了，不過友誼需要更多一點神秘，如果不問時機，動不動就把它抬出來，實在是褻瀆了友誼這個名詞。友誼的結合是要經過考慮與選擇，才能產生的。在我們結交以前，應該彼此認識得更清楚一些；倘使冒昧從事，將來就難免要發生復雜的情形，反而使我倆懊悔今天這一場交好。

奧龍特 哎喲！這正是正人君子說的話，我因此對您更敬佩了；那么就讓時間去替我們造成這個甜蜜的結合吧；不過我現在就已經愿意完完全全供您差遣。倘使在宮里那方面需要我為您引見，您知道在國王身邊我多少還有點面子；真是言聽計從，并且天地良心，老爺子對我處處都是那么優待。總之，無論什么樣的事，我都愿替您效勞；您的才華真可說是光芒萬丈，因此我把我最近做的一首十四行詩拿來請您看看，好知道是不是可以發表；今天請您看詩也可以算是我倆中間這個美麗結合的開端吧。

阿爾賽斯特 先生，我實在不能替您決定這件事情；請您免了我這個差使吧。

奧龍特 這是什么緣故？

阿爾賽斯特 我有個毛病，就是關于這類事有點過分地愛說老實話。

奧龍特 這正是我所要求的。我把我的作品給您看，原是為聽聽您毫不掩飾的老實話。倘使您竟欺騙我，或者隱瞞起什么話不說，我還要埋怨您呢。

阿爾賽斯特 既然您愿意這樣，那么，先生，我也沒有什么不同意的。

奧龍特 十四行詩……這是一首十四行詩……題目叫作“希望”……是一位閨秀，她給了我愛情上一點希望。“希望”……我所寫的并不是那些富麗堂皇、洋洋灑灑的詩篇，只不過是溫柔悱惻、情意纏綿的短句。

〔文中虛點表示小停頓，每次停頓奧龍特必用眼望一望阿爾賽斯特。

阿爾賽斯特 等我們看過就知道了。

奧龍特“希望”……我不知道這首詩的格調在您看來是否夠簡潔、夠流暢，您是不是滿意我所選用的字眼。

阿爾賽斯特 看了就知道啦，先生。

奧龍特 好在您知道我只用一刻鐘的工夫寫了這首詩。

阿爾賽斯特 看了再說，先生，時間的長短是沒有多大關系的。

奧龍特（讀詩）

誠然，希望能減少痛苦，

暫時搖睡我的深憂，

不過，菲莉絲，究有何用，

如果希望后面任什么也沒有。

菲蘭特 我已被這一小段迷住了。

阿爾賽斯特（低聲向菲蘭特）什么，你竟好意思夸獎！

奧龍特（讀詩）

您那時誠然和藹可親；

但是您又何苦那樣殷勤！

如果只肯把希望賜給我，

那還不如根本不施恩情。

菲蘭特 多么漂亮的詞句！

阿爾賽斯特（低聲向菲蘭特）你這是卑鄙地隨聲附和，你竟夸獎起這些混賬話來！

奧龍特（讀詩）

倘使要我永無盡期地等待，

將我火熱摯情逼到盡頭，

那只有死是我的救星。

您怎樣關懷，也難使我忘情，

美麗的菲莉絲，我已悲觀絕望，

可是還不能不繼續希望。

菲蘭特 結尾妙極了，情意纏綿，令人欽佩之至。

阿爾賽斯特（低聲向菲蘭特）多么無聊的結尾！你這散布毒素的家伙，只欠魔鬼把你抓去！你莫非也想照樣寫一段來找打！

菲蘭特 我從沒有聽過這樣美妙的詩句。

阿爾賽斯特（低聲旁白）胡說八道！

奧龍特（向菲蘭特）您太恭維我了，您也許以為……

菲蘭特 我并不是恭維您。

阿爾賽斯特（低聲向菲蘭特）喂！你這是干什么呢？你這個奸賊！

奧龍特（向阿爾賽斯特）可是您，您知道我們倆剛才是怎樣約定的：請您老老實實地談一談吧。

阿爾賽斯特 這個問題永遠是很微妙的，關于文章的事，我們總是喜歡別人恭維我們。但是有一天，有這樣一個人——這人的名姓不便宣布，我看見了他做的詩句就告訴他說，一個漂亮人物必須能控制住自己的手不叫它老癢癢著張羅寫作；必須勒緊韁繩不要迫不及待地在人面前賣弄這些玩意兒；我還告訴他過于熱衷地拿自己的作品給別人看，是難免要叫人笑話的。

奧龍特 您這是要對我說，我不應該……？

阿爾賽斯特 我沒這樣說；不過我曾對那人說，一部毫無生氣的作品是要悶死人的，僅僅這一個毛病就可以毀壞一個人的名聲；他盡管還有一百種別的美德，但我們評論人總是著重在他壞的一方面。

奧龍特 莫非您對我的詩有什么要指摘的地方嗎？

阿爾賽斯特 我沒說這話；不過為勸那人不要寫作，我曾向他指出，在我們這個時代，這種寫作欲已經毀了不知多少好人。

奧龍特 我寫得不好？我跟這些人一樣？

阿爾賽斯特 我沒說這話；不過我曾對那人說：“您為什么要這樣忙著謅詩？誰逼著您刊印您的作品？如果我們可以原諒一冊壞書風行一時，那也僅僅是對那些以著書糊口的可憐蟲來說。聽我的話吧，抵抗住您這種欲念，不要叫讀者浪費光陰；無論旁人怎樣逼迫您，也不要放棄您在宮里享有的士族名望，反倒從一個貪婪的出版商手里爭取那可笑而又可憐的著作家的頭銜。”您看這就是我盡力叫他了解的事。

奧龍特 這都很不錯，并且我相信我很了解您的意思。但是我能不能知道您對我的詩……？

阿爾賽斯特 說實話，您的詩只好丟在抽屜里。您模仿的是些惡劣的模型，您用的是些很不自然的語句。什么叫“暫時搖睡我的深憂”？又是什么“如果希望后面任什么也沒有”，“如果只肯把希望賜給我，那還不如根本不施恩情”？還有什么“美麗的菲莉絲，我已悲觀絕望，可是還不能不繼續希望”？這種人人自鳴得意的辭藻離開了優良風格與真理：不過是文字游戲，純粹是矯揉造作，人們說話根本不是這樣說的。現代的惡劣趣味真使我害怕。我們的祖先雖然粗魯，趣味可比現代高得多，現在大家贊揚的東西，在我看來實在抵不上一首老歌的歌詞，讓我來讀給您聽聽吧：

如果國王賜給我，

他的大城——巴黎，

叫我離開

我女友的愛情，

那么我就啟奏國王亨利：

“收回您的巴黎，

我還是喜愛我的女友，

我還是喜愛我的女友。”

韻腳押的不怎么緊湊，章法也顯得陳舊：但是您看不出這比那些不近情理的比喻有價值得多嗎？您看不出這是純潔的熱情在那兒說話嗎？

如果國王賜給我

他的大城——巴黎，

叫我離開

我女友的愛情，

那么我就啟奏國王亨利：

“收回您的巴黎，

我還是喜愛我的女友，

我還是喜愛我的女友。”

這才是一顆真正產生了熱愛的心說出來的話。（向笑著的菲蘭特）是的，你這位張開嘴發笑的先生，不管你那些才子們怎樣看法，我是喜愛這個，而看不起那些人人稱贊的浮華辭藻的虛偽光彩的。

奧龍特 我，我堅持認為我的詩是極好的詩。

阿爾賽斯特 您以為如此，當然有您的理由；不過您應該承認我可以有別的理由，而這些別的理由是無需服從您的理由的。

奧龍特 旁人都器重我的詩，這就夠了。

阿爾賽斯特 那是因為他們善于裝假，我卻沒有這種本事。

奧龍特 您真以為您是那樣聰明嗎？

阿爾賽斯特 我若肯夸獎您的詩，那我就更聰明了。

奧龍特 我才不需要您稱贊我的詩呢。

阿爾賽斯特 您也只好不需要我來稱贊，對不起。

奧龍特 我很愿意您也照原題按您的格局做一首我看。

阿爾賽斯特 不幸得很，我也只能做出一樣壞的詩，不過我是決不肯拿出來給人看的。

奧龍特 您說話倒干脆，您這種自滿的勁頭兒……

阿爾賽斯特 到別處去找奉承您的人吧！

奧龍特 喂！我的小先生，別這樣盛氣凌人。

阿爾賽斯特 我的大先生，我應該怎樣就怎樣。

菲蘭特（夾在二人之間）喂！先生們，這就夠瞧的了，快不要這樣了，饒了我吧。

奧龍特 啊！是我錯了，我認錯，我立刻離開此地，先生，我一切謹遵臺命。

阿爾賽斯特 我呢，先生，我惟命是從。[5]

第三場

〔菲蘭特，阿爾賽斯特。

菲蘭特 好了，你看見了吧，只因誠實過分你又惹了一樁麻煩；我早看出奧龍特本是為叫人恭維他才……

阿爾賽斯特 你不必和我談了。

菲蘭特 不過……

阿爾賽斯特 我從今以后不愿再在人群里鬼混了。

菲蘭特 這未免太……

阿爾賽斯特 你走開吧。

菲蘭特 假使我……

阿爾賽斯特 不必多解釋。

菲蘭特 你這是怎么啦？

阿爾賽斯特 我任什么也不再聽了。

菲蘭特 可是……

阿爾賽斯特 你還要說？

菲蘭特 旁人侮辱了……

阿爾賽斯特 夠了，夠了，不要這樣在后面跟著我！

菲蘭特 你這是跟我開玩笑吧，我可不能離開你。

第二幕

第一場

〔阿爾賽斯特，賽麗曼納。

阿爾賽斯特 夫人，您愿意我對您痛痛快快說個明白嗎？我對您的種種舉動，實在太不滿意了；看見您的所作所為，我心里的怒火就不打一處來，我覺得我們倆非決裂不可了。是的，我若是換個樣子說便是欺騙您，我們無疑早晚要決裂。我就是答應您一千次說不決裂，恐怕也是辦不到的。

賽麗曼納 看樣子，您是為和我吵嘴才送我回家的。

阿爾賽斯特 我并不想吵嘴；不過您的脾氣，夫人，見人就愛，未免有點過分，追逐您的情人實在太多，我打心眼里就看不慣。

賽麗曼納 人家追逐我，那能怪我么？我能阻擋旁人覺得我可愛嗎？他們想方設法來獻殷勤，我應該拿根棍子攆他們出去嗎？

阿爾賽斯特 不，夫人，用不著拿棍子，只要您的心對他們的希望不那樣輕易許諾，不那樣溫柔就夠了。我知道您的吸引力是無處不在的；不過被您的美貌吸引來的人又被您的一番殷勤留住了；拜倒在您裙下的人，您對他們是那樣溫柔，您可算是在他們心上完成了您的姿色所未完成的工作。您奉獻給他們的、使他們大可樂觀的希望，使您周圍老有一群緊追不舍的人；只要您不那么濫施和藹，自然就把那一大群求愛的人給驅散了。但是至少請您告訴我，夫人，您的克里唐特究竟靠了哪步好運，會有福氣讓您那樣喜歡他？您如此尊敬他究竟是根據他的哪種才能、哪種美德？他所以能得到您的尊敬，是不是因為他小拇指上留的那個長指甲？您也跟在一般時髦人的后面拜倒在他金黃色假發的光輝之下了嗎？是他膝上的大花邊使您愛他？是他滿身的緞帶迷住了您？還是因為他穿著寬大花邊短褲，在您身邊扮演奴隸的角色，得到您的心許？還是他那種笑的姿態與他那尖細的嗓音找著了打動您的心的秘訣？

賽麗曼納 您這樣妒忌他實在沒有道理！您不知道我為什么敷衍他嗎？您不知道他已答應我，為我的訴訟替我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拜托到嗎？

阿爾賽斯特 夫人，您還是決心打輸官司吧，千萬不要敷衍那個侮辱我的情敵。

賽麗曼納 不過，您這不是吃起全世界人的醋來了嗎？

阿爾賽斯特 這是因為全世界人都得到了您的殷勤招待。

賽麗曼納 既然我對任何人都這么和藹；那么正應該使您放下心來，高枕無憂了，倘使您看見我把和氣都集中在某一個人的身上，您不更有憤怒的理由了嗎？

阿爾賽斯特 但是我，您責備我醋勁太大，我究竟比他們多占了些什么便宜？夫人，請您告訴我。

賽麗曼納 知道我愛您，有了這個幸福不就是一宗便宜嗎？

阿爾賽斯特 我燃燒著的心根據什么理由能相信這個呢？

賽麗曼納 既然我肯親口對您說出這樣的話，我想我這樣表明心跡，您就應該知足了。

阿爾賽斯特 但是誰能向我擔保您同時不對別人也說一樣的話呢？

賽麗曼納 當然啰，這樣的情話從一個求愛者口里說出來真是十分甜美。不過，您把我看作什么樣的女人了？現在為了不叫您再擔這份憂起見，我方才說的話一齊都不算數了；以后除了您自己欺騙自己，再也不會有人欺騙您了；您該滿意了吧？

阿爾賽斯特 哎喲，那我得多么愛您呀！真要使我能從您手中把我的心重新奪回來，那我該如何感謝上帝賜我那樣稀罕的幸福！我毫不隱瞞，我正竭力設法替我的心擺脫這可怕的束縛呢；但是一直到現在，我最大的努力都沒有絲毫結果。我這樣愛您就是為吃點苦頭好在上帝面前折我的罪孽。

賽麗曼納 不錯，您對我的熱愛是沒有第二份的。

阿爾賽斯特 是的，論這一點我同任何人都敢較量。我的愛情是難以想象的；從來也沒有人，夫人，像我這樣愛過您。

賽麗曼納 這不錯，您愛的方式是十分新鮮的，您愛人原來就是為跟人爭吵。您的熱情只用難聽的話來表達，我從來沒見過這樣一種愛吵愛鬧的愛情。

阿爾賽斯特 然而我的憂慮能否消除卻全在于您，饒了我吧，我們別再吵下去了，讓我們來開誠布公地談幾句話，來決定……

第二場

〔賽麗曼納，阿爾賽斯特，巴斯克。

賽麗曼納 什么事？

巴斯克 阿加斯特來了。

賽麗曼納 請他上來就是了。

第三場

〔賽麗曼納，阿爾賽斯特。

阿爾賽斯特 怎么！總也不能和您單獨談幾句話么？總是看見您忙著接待賓客；連一會兒的工夫您都不肯推托說您不在家。

賽麗曼納 您愿意我得罪他嗎？

阿爾賽斯特 您對誰都這樣周到，實在叫我看了不舒服。

賽麗曼納 倘使他知道我不耐煩見他，他是要記恨一輩子的。

阿爾賽斯特 那有什么關系，何至于使您這樣為難？

賽麗曼納 天啊，像他這一類人是萬萬不能得罪的，不知怎么回事，宮里偏是這等人能高談闊論，樣樣占上風。無論旁人談什么總看見他們往里插嘴；他們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無論有什么得力靠山，跟這種亂說亂吹的人是決裂不得的。

阿爾賽斯特 不管什么事，也不管是什么理由，您總是有許多大道理，無論什么人您都要勉強接見，您對每一件事的看法是那么小心謹慎……

第四場

〔阿爾賽斯特，賽麗曼納，巴斯克。

巴斯克 克里唐特也來了。

阿爾賽斯特（表示要走）來得正好。

賽麗曼納 您上哪兒去？

阿爾賽斯特 我出去。

賽麗曼納 不要走！

阿爾賽斯特 干什么？

賽麗曼納 留在這兒！

阿爾賽斯特 辦不到。

賽麗曼納 我一定要您留在這兒。

阿爾賽斯特 不成，不成。這些談話只讓我膩煩，一定要我忍受這個，那實在太難了。

賽麗曼納 我偏要您這樣，我偏要您這樣。

阿爾賽斯特 不成，做不到。

賽麗曼納 那么，走吧，出去吧，隨您的便！

第五場

〔愛麗昂特，菲蘭特，阿加斯特，克里唐特，阿爾賽斯特，賽麗曼納，巴斯克。

愛麗昂特（向賽麗曼納）您看兩位侯爵也跟著我們上來了，有人通報過了嗎？

賽麗曼納 是的。（向巴斯克）給每位搬一個座兒。（巴斯克搬座后下。向阿爾賽斯特）您還沒有走？

阿爾賽斯特 沒有，不過，夫人，我要您表明心跡，您是向著他們呢，還是向著我。

賽麗曼納 住口！

阿爾賽斯特 今天您須講個分明。

賽麗曼納 您發昏了。

阿爾賽斯特 沒有發昏，您得明白宣布。

賽麗曼納 唉！

阿爾賽斯特 您得有個決定。

賽麗曼納 我想您是成心開玩笑吧。

阿爾賽斯特 沒有。不過您須選擇一下，我的耐心已到了極限。

克里唐特 喂！我剛從盧浮宮來，克萊翁特今天參加國王起床典禮的時候真是丑態百出。真的，他就沒有個朋友做做好事，指點指點他的舉止嗎？

賽麗曼納 說真的，他在交際場中的確太失態了，他的神氣到處惹人注目，并且過一些日子不見他，再見的時候，他越發千奇百怪了。

阿加斯特 那算什么！提起怪人，我方才就倒霉碰上了一個最討厭的怪人：就是那個愛發議論的達孟，他把我拉出車座，在大太陽底下足足談了一個鐘頭。

賽麗曼納 那是一個專愛說廢話的怪人，他專有那宗本事：就是跟你說了一大堆話，卻沒有告訴你一丁點兒事，他說的那些話，你永遠摸不著頭腦，我們耳朵聽見的只是一些空洞的聲音。

愛麗昂特（對菲蘭特）這個開場白很不錯，攻擊旁人的談話開始活躍了。

克里唐特 夫人，迪芒特也夠個典型人物了。

賽麗曼納 這是一個從頭到腳充滿神秘的人物。此人整天無事忙。走過你身旁的時候，他總慌慌張張地看你一眼；和人說話的時候臉上總扮著各式各樣的鬼臉；他那樣裝腔作勢實在叫人看著頭痛：他老有一樁秘密必須低聲告訴你，而這樁秘密卻是一文不值的事，目的只是為打斷你們的談話；芝麻大的事，他捧了當作稀世珍寶，甚至祝你早晨健康也要附著你的耳朵才肯說出來，他是無事不附著耳朵說的。

阿加斯特 夫人，還有芮拉特呢？

賽麗曼納 哎喲，這個好吹牛的討厭鬼！他嘴上總也離不開貴族。他老混在達官貴人的圈子里，開口不是某公爵就是某親王，要不就是某王妃，他心目中只有品級；他所談的只是車、馬和獵狗，他跟最顯貴的人談話也是稱你而不稱您，“先生”這個稱呼他是絕口不用的。

克里唐特 聽說他和蓓麗絲最要好。

賽麗曼納 提起蓓麗絲，那個女人的頭腦才可憐呢，她的談吐枯燥無味到極點！她來看我的時候，我可受大罪了。跟她說話必須不停地找話題，她的詞句是那樣貧乏，我們的談話老是好不容易活潑一點兒又馬上僵下去。你就是把種種老生常談都搬出來，也打不破她那蠢笨的緘默：跟她談話，晴天下雨，天冷天熱，這些話題都無從談下去。然而她的拜訪，別看那么叫人難以忍受，拖的時間卻長得可怕：你打聽時辰；你打哈欠打到二十次，她還是一動不動，簡直是一塊木頭。

阿加斯特 您看阿德拉斯特如何？

賽麗曼納 噢！那是個極端驕傲的人！一個自我膨脹到快把肚子撐破的人，他的才學使他對朝廷永遠懷著不滿情緒，每天都在咒罵朝廷，仿佛這是他的職司。每逢宮里有派差、放缺、賞賜寺院田產等事，他總覺得是朝廷不知賞識他的才能而委屈了他。

克里唐特 但是那位少年克萊翁，如今最上層的人物都到他家去的那個克萊翁，您覺得他怎么樣？

賽麗曼納 我以為他的聲望是因為他有個好廚師，拜訪他的人是拜訪他的酒席去的。

愛麗昂特 他總是準備下最精致的菜肴來款待客人。

賽麗曼納 是的，但是我希望他自己不要入席；像他那樣的糊涂蟲，自己就是一碟頂壞的菜，叫我看來是他本人把所有請客吃的菜都帶累壞了。

菲蘭特 大家對他的表叔達米斯倒還有點尊敬，夫人，您看那個人怎么樣？

賽麗曼納 他和我是朋友。

菲蘭特 我覺得他很文雅，并且外表也還聰明。

賽麗曼納 不錯，不過他太喜歡賣弄聰明，這正是我所痛恨的。他時時刻刻端著架子，從他的談吐中我們看得出他是在費盡心機說俏皮話。自從他以才子自居，他就到處挑剔，簡直沒一樣能合他的口味。在所有別人寫的文章里他都要挑出毛病來，他以為夸獎別人便不是才智之士，以為挑剔別人便是有學問，笑嘻嘻地贊揚別人只是蠢漢們的勾當，他以為對現代作品一概否定，就高出所有人之上了。就是人家隨便談話，他也有許多地方要加以責難：他認為別人所談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他是不能降尊紆貴參與的，于是雙手在胸前一叉，從他智慧的峰頂上高高地憫然望著每個人說話。

阿加斯特 天啊！這真是他的小照。

克里唐特（對賽麗曼納）您描寫別人的本事真叫人佩服。

阿爾賽斯特 好，不要退縮，你們這些宮廷貴人，接著往下說吧；你們竟一個人也不肯放過，挨著次序人人都有份兒：然而這些人當中沒有一個走到你們面前你們不是趕緊迎上前去，伸手問好，諂媚地吻頰，向他們發誓愿供他們差遣的。

克里唐特 您為什么跟我們發脾氣？如果剛才說的話冒犯了您，應該受責備的是這位夫人。

阿爾賽斯特 不，應該責備你們；是你們附和的笑聲把這些毀謗的詞鋒從她的頭腦里勾引出來。你們那套萬惡的奉承諂媚是不斷地滋養著她那愛譏笑人的脾氣；倘使她發覺你們并沒有那樣熱烈地鼓掌贊成她，她便不會有那么大的興致去譏笑人了。因此一個人如果犯許多毛病，都應歸咎于那群在旁捧場喝彩的人。

菲蘭特 不過您為什么對那般人忽然這樣愛護起來？方才責備他們的那些事也正是您要加以責備的呀。

賽麗曼納 這位先生不是老應該主持異議嗎？您要他附和眾人的意見嗎？要他不到處顯示他受之于天的那種標新立異的精神嗎？別人的想法是總也不能符合他的意見的：他手中總是握著反面的主張，倘使被人看見他與某人意見相同，他便自以為是庸俗的人了。唱反調這種榮譽在他看來是那樣有趣，他甚至常常拿這個武器反過來打擊自己；并且他自己原來的主張也往往由他自己去攻倒，只要看見別人口里也說出與他同樣的主張。

阿爾賽斯特 愛訕笑人的人都站在您那邊，夫人，這一句話就說明一切了。您現在很可以掉轉頭來譏諷我。

菲蘭特 不過您的頭腦對于旁人所說的話總是一味地反對，這倒是千真萬確的；并且正因您自己也承認的這種脾氣在那里作怪，您既不準別人責備人，也不準別人夸獎人。

阿爾賽斯特 真氣死人了！因為他們總也沒有對的時候呀，所以跟他們鬧脾氣無論什么時候都是合適的，我看他們無論對什么事，不是作不適當的夸獎便是作冒昧的批評。

賽麗曼納 可是……

阿爾賽斯特 不，夫人，不，就是要我的命，您需要的這些樂趣也是我所不能容忍的，在這兒大家都鼓勵您去留戀那人人責備的毛病，這是不應該的。

克里唐特 至于我，別的雖不知道，可是我要高聲承認我一直到現在都相信這位夫人沒有任何一點毛病。

阿加斯特 我只看見她天生的豐采和姿色；至于她的毛病，我一點也沒有注意。

阿爾賽斯特 不過我，我可全注意到了；并且我絕不隱瞞，她也知道我已責備過她這些毛病。對一個人愛之愈深，就愈不應該一味加以恭維；絲毫都不原恕，才顯露出純潔的愛情。倘使我真看見那些卑鄙的求愛者，老是順從著我的心思，并且隨時隨地一味附和、慫恿我的種種乖僻行動，我是一定要趕走他們的。

賽麗曼納 歸根結底一句話，如果人人都必須按照您的心思辦事，那么談戀愛就必須摒除溫情；所謂純潔完美的愛情就必須兇狠地辱罵所愛的人，才不失掉它的崇高。

愛麗昂特 這些條規通常是不適合于愛情的，我們所看見的求愛的男子永遠夸耀他們的戀人。他們的愛情使他們在戀人身上看不出一點點可責備的地方，被他們所愛的人們身上，樣樣都是可愛的。他們把毛病當作美德，而且還會替這些毛病另編一套好聽的名稱：面色蒼白的女人，就說她是膚色白皙堪與茉莉花媲美；黑得令人害怕的女人，則稱她為可愛的“栗色美人”；瘦的說她是身段苗條舉止靈巧；胖的說她是凝重莊嚴；齷齪不堪實在不能叫人動心的，則稱她是天然去雕飾；高的說她看起來像女神；矮的說她是嬌小玲瓏；驕傲的說她高傲的心胸配戴皇后的冠冕；奸詐的說她聰明伶俐；糊涂的說她為人忠厚；愛扯閑話的說她脾氣隨和；死不開口的說她嫻淑貞靜。一個求愛者當愛情高漲到極端的時候，就是這樣：連戀人身上的毛病也覺得是可愛的。

阿爾賽斯特 我，我堅持……

賽麗曼納 停住這番議論吧，讓我們到廊下去散散步！怎么，你們要走了，諸位先生？

克里唐特與阿加斯特 我們不走，夫人。

阿爾賽斯特 您所擔心的就是他們走。兩位先生，你們想幾時走就幾時走好了；不過我通知你們，我是一定要等你們走了之后才走的。

阿加斯特 除非是看出夫人嫌惡我們，否則，這一整天都沒有事情可以叫我們離開這里。

克里唐特 我，只要趕得上國王就寢的典禮，此外沒有絆住身子的事。

賽麗曼納（向阿爾賽斯特）你們這是說著玩吧，我想！

阿爾賽斯特 不，一點不是說著玩。咱們倒要看看您究竟是不是愿意我先走。

第六場

〔阿爾賽斯特，賽麗曼納，愛麗昂特，阿加斯特，菲蘭特，克里唐特，巴斯克。

巴斯克（對阿爾賽斯特）先生，外邊有個人要跟您說話，他說是為了一樁不能再耽擱的事情。

阿爾賽斯特 告訴他說我沒有這樣緊急的事。

巴斯克 他穿著襟上打折，上面綻著金線的上衣。

賽麗曼納（對阿爾賽斯特）您去看看什么事。或者讓他進來也可以。

第七場

〔阿爾賽斯特，賽麗曼納，愛麗昂特，阿加斯特，菲蘭特，克里唐特，一個貴族審判委員會警官。

阿爾賽斯特（上前迎接警官）有什么事？請到這邊來，先生。

警官 先生，我只有兩句話要跟您說。

阿爾賽斯特 先生，您可以大聲把事情講給我聽。

警官 先生，各位裁判官派我來請您趕快去見他們。

阿爾賽斯特 請誰？請我，先生？

警官 是請您。

阿爾賽斯特 為什么呢？

菲蘭特（對阿爾賽斯特）就是你同奧龍特的那樁笑話啰。

賽麗曼納（對菲蘭特）怎么回事？

菲蘭特 剛才奧龍特跟他為了幾句詩——他不贊許那詩——彼此爭吵起來；現在人家想趁著這事剛剛發生的時候就把它平息下去。

阿爾賽斯特 我，我不會做出卑怯的讓步的。

菲蘭特 不過命令是必須遵從的；算了，你先預備一下吧。

阿爾賽斯特 他們打算怎樣調解我倆的事呢？那幾位先生的意見難道能命令我贊許那些引起我們爭吵的詩句嗎？我決不能撤銷我剛才評論那幾句詩所說的話。我現在還認為那是壞詩。

菲蘭特 不過，心情還是平和一點的好……

阿爾賽斯特 我決不撤銷前言，那些詩是應該詛咒的。

菲蘭特 你的態度應該和緩一些。算了，你就去吧。

阿爾賽斯特 好，我去就是，不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使我撤銷前言。

菲蘭特 我陪你去見他們吧。

阿爾賽斯特 除非國王有特旨下來，命令我贊許那些惹起麻煩的詩句，我要永遠堅持那是壞詩，并且做這詩的人應該受絞刑。（對克里唐特與阿加斯特，他們笑著）喂，先生們，我沒想到我會這樣可笑。

賽麗曼納 趕快到您該去的地方去聽審吧。

阿爾賽斯特 我這就去，夫人，并且馬上就回來解決我們這場爭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