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我的朋友阿波羅
- (美)西格麗德·努涅斯
- 6117字
- 2020-11-10 18:02:13
大多數時候他對我不理不睬。他還不如自己一個人住在這兒呢。他偶爾也和我對視一下,但隨即就又將目光移開。他那雙淡褐色的大眼睛非常像人的眼睛;它們讓我想起你的眼睛。我記得有一次,我不得不去外地,就把我養的貓留給一個男朋友照看。他不是一個愛貓人士,不過后來他對我說,他非常喜歡養著她,因為,他說,我想你的時候,有了她就仿佛有了你的一部分在這兒。
有了你的狗就仿佛有了你的一部分在這兒。
他的神情沒有改變。我想象,義犬博比躺在主人墳墓邊上時,就是這種神情。我還沒見過他搖尾巴。(他沒有斷尾,但剪耳了——悲催的是,兩只耳朵剪得不一樣齊,一只耳朵比另一只要小一點。他也已閹割過了。)
他知道不能上床。
如果他爬到家具上,三夫人說,你只需說下來。
自從他搬進來和我住,他大多數時候都待在床上。
第一天,在公寓里嗅了一圈后——不過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并不真正對什么感興趣或感到好奇——他爬上床,癱成一堆倒在那兒。
我把下來咽了下去。
我一直等到睡覺的時間。此前,他吃了一碗粗磨狗糧,同意出去遛了一圈,但似乎又不關心或甚至不注意外面發生的事情了。甚至看到另一條狗也不能喚起他的注意力。(相反,他自己卻從未失去吸引力。這都已經習慣了,成為眾人關注的對象的感覺,不停地有相機對著他拍照,經常有人詢問:他有多重啊?他吃多少啊?你有沒有試過騎在他身上啊?)
他低垂著頭走著,像是一頭負重的野獸。
一回到家,他徑直去了臥室,然后一頭撲到床上。
我滿腦子想到的是:悲痛欲絕。因為我確信他已經明白事情真相。他比其他狗聰明。他知道你永遠離開了。他知道他永遠也不會回到褐石屋了。
有時他面對著墻,直挺挺地躺著。
一星期后,我覺得自己更像是他的監獄看守而不是看護人。
第一夜,聽到喊他的名字,他抬起頭,朝一邊扭過頭來,側著眼睛看我。當我向床走過去時,把他趕下床取代他的位置的意圖無疑很明顯,簡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狂吠起來。
我居然對此并不害怕,對這個事實,大家都表示驚訝。難道我就沒想過,下一次他會做出比狂吠更可怕的事嗎?
沒有。我從未想過。
不過,我倒真的想到過一個老笑話的新版本:一只重500磅的大猩猩睡在哪里啊?
我告訴三夫人說我從來沒養過狗,其實事實并非完全如此。我不止一次和養狗的主人合住過。其中有一次,那狗是一條雜種狗,一半大丹血統、一半德牧血統。所以,我對狗,對大型狗,或者對這個品種的狗,并不是完全陌生。當然,我意識到了這個物種對我們人類這個物種的激情,即使他們不全都像忠犬八公和他那個種類的犬一樣。誰不知道狗是忠誠的象征呢?但是,就是這種對人類的忠誠,因為是出于本能,所以,即使是不配得到它的人也能輕松獲得,這讓我更愿意養貓。我寧可養一個離開我也一切照常的寵物。
一點沒錯,我曾告訴三夫人我的公寓的大小:只有500平方英尺。兩個幾乎一樣大小的房間、一個小廚房、一個衛生間;衛生間狹小無比,阿波羅進去和退出來都像是進出小隔間一樣。我在臥室的衣帽間里放了一張充氣床墊,那是幾年前我姐姐來我這兒做客時我買的。
我醒來時正值午夜時分。百葉窗開著,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借著瀉進來的月光,我能看出他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和濕潤的黑布林般的鼻子。我仰面靜靜地躺著,他呼出的氣息濃郁、刺鼻。就這樣好像過了好長時間。每過幾秒鐘,從他的舌頭上滴下的一滴口水就濺到我的臉上。最后,他把一只大爪子,有男人的拳頭那么大,放到了我的胸口上,就一直這么放著:真重啊(想想城堡的門環)。
我不說話,我也不動或伸出手去撫摸他。他一定能感受到我的心跳。我有一個恐怖的想法,即,他可能會把他身體的整個重量都壓在我身上,我此時想起了一則新聞,說的是一頭駱駝對它的主人又咬又踢,還坐在他的身上,就這樣弄死了它的主人;接下來救援人員不得不用一根繩子綁在一輛皮卡上,把這頭野獸從它主人身上拉下來。
終于,那爪子抬了起來。接著,那鼻子,伸到了我脖頸處。弄得我癢死了,但我控制住自己。他在我的頭和脖子四周嗅來嗅去,然后把我身體一圈嗅了個遍,有時還使勁頂我,就好像要在我身體下面找什么東西。最后,猛打了一個噴嚏后,他回到床上,然后我倆繼續睡覺。
這樣的事每晚都發生:有那么幾分鐘時間,我成了一個極具魅力的對象。可是到了白天,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且他大多數時候對我不理不睬。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起了我曾經養過的一只貓,她從不讓我摟抱她,也不讓我把她抱在我腿上;但是到了晚上,我一睡著,她就會爬到我的髖部,在那兒睡覺。
這也是真的:我住的這個大樓禁止養狗。我記得我簽訂租房契約的時候根本沒考慮這一點。我搬進來的時候帶著兩只貓;養一條小狗是我最不會考慮的事情。房東住在佛羅里達,我從來沒見過他。公寓管理員住在隔壁一棟樓里,那棟樓和我們這棟是同一個房東。赫克托是墨西哥人。后來才知道,我帶阿波羅回家那天,他正在墨西哥,參加他弟弟的婚禮。他回來的當天,我正要出去遛狗,他碰上我們了。我趕緊解釋:狗的主人突然去世,除了我沒有別的人能照顧他的狗;狗只是暫時待在這兒。這一解釋對我而言似乎比我冒著失去曼哈頓一套租金穩定的公寓的風險去做點什么要合理得多;30多年來,即使在我有幾次——比如說,因為一份教書的工作——不生活在這個城里的時候,我都盡力保留著這套公寓。
你不能把那動物養在這兒,赫克托說。哪怕是暫時的也不行。
一個朋友曾告訴過我一條法律:如果一個房客在公寓里養狗養了三個月的時間,而在此期間,房東未采取行動來驅逐房客,那么,這個房客就可以養著這條狗,而且不能因為養狗而被趕走。這個在我聽來半信半疑。但是,事實上,這條法律針對的是紐約城的公寓里的狗。
規定:狗的存在必須是公開的而非偷偷摸摸的。
不用說,不可能偷偷摸摸地養著這條狗。我一天要遛他好幾次。他已然成了小區里的奇觀。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住在這棟樓里的人投訴過,雖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他時嚇了一跳,有一些人甚至還嚇得直往后退;在一個女人拒絕和我們一起擠進那狹小的電梯后,我就決定我們每次都走樓梯。(笨拙地從五層樓下來,他的樣子滑稽可笑,這是他唯一看上去不優雅的時刻。)
如果他會叫,肯定就會有很多投訴。但是他出奇地——令人不安地——安靜。起先,我對三夫人告訴我他會狂吠的事感到擔心,但是,我至今還沒聽到過。我在想,是不是因為他把狂吠和被關進狗舍聯系在一起了。這可能有點兒牽強,不過,他不再狂吠,我相信一個原因是,他已經不再抱任何希望能夠再見到你。
你不能把那動物養在這兒。(總是說那動物;有時候我就納悶了,他知不知道這是一條狗啊。)我必須報告了。
三夫人告訴我,阿波羅受過訓練不會上床,我認為她這么說的時候并不是在撒謊。她只是作了假設,認為他無需改變任何習性就能夠適應徹底改變了的四周環境。當結果顯示完全不對時,我一點也不感到驚訝。
我知道有一只貓,貓主人的兒子變得對貓皮屑過敏時,她不得不把貓送走。這只貓轉了一家又一家(我家是其中之一)才終于找到一個永久的家。換了兩三家它都一切正常,但是再多換一家,它就和原來不一樣了。真的是一團糟——糟到沒人愿意和它一起生活,于是原來的主人不得不讓人了結了它的性命。
他們不自殺。他們不哭泣。但是他們可能而且真的會崩潰。他們可能而且真的會心碎。他們可能而且真的會喪魂失魄。
一天晚上,我回到家發現我的辦公椅側翻在一邊,原來擺放在辦公桌上的東西大多四處散落著。他把整個一堆文稿都啃了個遍。(我會誠實地告訴我的學生,那條狗把你們的家庭作業吃了。)下課后我和另一個老師出去喝了幾杯,我們磨磨蹭蹭多待了一會兒。我出門五個小時左右,這是我把他獨自留在家中最久的一次。沙發靠枕內膽的海綿撒了一地。我放在茶幾上的那本厚厚的克瑙斯加德平裝本書已成碎片。
你所要做的就是在網上與大丹犬群聯系,有人告訴我說,然后你就會找到某個人來接受他。不過,如果你被趕出去,你就不可能再找到你付得起房租的公寓,在這個城市里是找不到了。你帶著那么一個室友在任何地方找住處都可能有麻煩的。
我不停地幻想著《靈犬萊西》或《任丁丁歷險記》[1]當中的一些情節。阿波羅阻止企圖入室的竊賊。阿波羅冒著熊熊火焰勇敢地救出被困的房客。阿波羅把公寓管理員的小女兒從想要非禮她的人手里救了出來。
你什么時候把那個動物處理走啊。他不能待在這兒。我要報告啦。
赫克托不是個壞人,但他沒什么耐心。而且他沒有必要說:他會丟了他的工作。
對我的處境深為同情的那個朋友向我保證說,紐約的房東要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趕走一個房客。你不可能一夜之間就被趕出去流落街頭,他說。
有這么一種人,看到這兒時,很焦急地想知道:這狗的身上是不是發生什么倒霉的事情了?
谷歌一下顯示:大丹犬被譽為犬類中的阿波羅。我不十分肯定你是不是因此選了這個名字,或者只是個巧合,但是,某種程度上你也許知道這個事實,也許我也是以同樣的方式知道的。后來,我還會知道,阿波羅作為狗或其他寵物的名字并不是一個不常見的選擇。
其他事實:人們并不清楚該品種確切的起源,只是認為與該品種關系最近的是獒。大丹犬,它其實和丹麥沒有任何關系,似乎是被18世紀一位名叫布豐的法國博物學家誤傳了。在說英語的國家,這個名字被沿用了下來,而在與該品種關系很近的德國,它被稱為Deutsche Dogge,或者說德國獒。
奧托·馮·俾斯麥[2]喜愛這種獒;紅色男爵馮·里希特霍芬[3]常常把他的德國獒帶上他的兩座飛機。一開始是為了狩獵野豬而飼養,后來則是用作警衛犬。然而,雖然有著體重可以達到200磅以上、后腿站立時身高超過7英尺的體型,它卻并不是以兇猛或攻擊性,而是以溫和、鎮靜和情感脆弱而著稱。(另外一個更親切的綽號是“溫柔的巨人”。)
所有犬類中的阿波羅。以眾神中最具希臘性的神命名。
我喜歡這名字。但是,即使我討厭這名字,我也不會改了它。雖然我知道當我叫這個名字時他做出反應——如果他有反應的話——也更像是對我的語音語調而非對這個名字本身有所反應。
有時,我很想知道——這很荒謬——他的“真名”是什么。事實上,他一生中可能有過幾個名字。那么,狗的名字中究竟有什么含義呢?如果我們從未給寵物起過名字,那么名字對它們而言就毫無意義,但對我們來說就會留下一個漏洞。她沒有名字,有人這么說一只收養的流浪貓,我們就叫她貓咪。一個名字,僅此而已。
遠在T. S. 艾略特對此表達自己的觀點之前,塞繆爾·巴特勒就說過,對想象力最嚴苛的檢驗就是給貓起名字;我喜歡這說法。
還有你自己“英雄聯盟”[4]激勵式思維:如果我們給所有的貓都起名為“密碼”,豈不是更簡單些嗎?
我知道有一些人強烈反對給寵物起名字。他們和那些不喜歡把動物稱為寵物的人是一樣的。他們也不太喜歡擁有者這一說法;而主人這一稱謂則令他們勃然大怒。令這些人惱怒的是主宰權的概念:自亞當以來,人類就把對動物的主宰視為上帝賦予的權利,而且,在他們眼里,這一直不亞于奴役。
我說過相對養狗而言我更愿意養貓,我的意思并不是說我更喜歡貓。這兩種動物我一樣喜歡。但是,除了對犬類的忠誠感到不安外,像很多人一樣,主宰一種動物的想法令我退縮。而且,不可回避的事實是,即使你發現把狗的擁有者叫做奴隸主是荒唐的,像其他家養的動物一樣,狗已經被馴養得為人所支配、為人所用、做人要它們做的事情了。
而貓則不然。
人人都知道亞當對上帝新創造出來的泥土做成的動物做的第一件事——他主宰它們的第一個跡象——就是給每一種動物取一個名稱。有人說,直到亞當賦予這些動物不同的名稱,它們才存在。
厄休拉·勒古恩[5]寫過一個故事,里面有一個女人,雖然并不叫夏娃,但毫無疑問她就是亞當的伴侶;她努力地推翻亞當的所作所為:她勸說所有的動物舍棄已經給他們的名稱。(貓兒們首先聲明他們從來沒有接受過。)一旦所有的動物沒有了名稱,她就能感覺到區別:一堵墻倒塌了,她和動物之間的距離縮短了,一種同動物間和諧與平等的新感覺出現了。沒有什么名稱將他們區分開,不再分什么獵人和獵物,也不分什么食客與食物。接下來不可避免的一步就是,夏娃要把亞當父子給她起的名字還回去、離開亞當,然后加入到其他人的隊列中,他們就是接受了自己的無名狀態才把自己從被人主宰的境況中解放出來的。不過,這一行為還需要夏娃獨自額外放棄一樣東西,就是她與亞當互通共用的語言。但她說,那個時候,她當初這么做的一個原因是,交談對他們而言已徒勞無用。
三夫人說獸醫說過他肯定早期接受過服從訓練。從他的行為判斷,他以前既和人交往過,也和其他狗交往過。沒有受到嚴重虐待的跡象。另一方面,那兩只耳朵:交給了某個劊子手,他不僅讓兩只耳朵大小不均,而且兩只都剪得奇短無比。他那顆巨大的腦袋上豎著兩只尖尖的小耳朵,這讓他看上去不夠霸氣,也比原先顯得卑劣;這對耳朵只是使他喪失成為模特兒狗資格的因素之一。
誰能說清楚,他怎么會在公園里,身上干干凈凈,長得肥肥胖胖,不戴頸圈也沒有狗牌?獸醫說,這樣的一條狗,如果沒有發生什么極不尋常的事情,是不會從他的主人身邊跑開的。然而,不僅沒有人來認領,甚至沒有人說以前曾見過他。這意味著他有可能來自某個更遙遠的地方。偷來的?也許。似乎沒有他存在的記錄,但獸醫對此幾乎一點也不覺得奇怪。有很多狗的主人不愿勞神去申請養狗許可證,而且,如果是純種狗,還要向美國養狗協會登記注冊。
也許,狗的主人失業了,因此再也買不起狗糧、付不起獸醫的賬單了。很難相信,一個一直養著他的人最后會將他遺棄,由著他自生自滅。但是,這種事情發生的概率比你想象的要大,獸醫說。或者說,他確實被盜了,而主人在得知他被找到后又有了其他想法。沒了他生活會輕松一些,現在就讓別人去照顧他吧!再說了,獸醫以前也見過這種事。(我也見過:幾年前,我姐姐、姐夫在鄉下買了第二套房子。賣家要搬到佛羅里達去,他家有一條很老的雜種狗。這狗從小就是他家的一個家庭成員,家里人都這么介紹。當我姐姐、姐夫搬進去的時候,他們遇到了那條狗,孤零零地被丟在那空蕩蕩的房子里。)
也許阿波羅的主人死了,而且,后來無論落入誰的手中,都遭到了拋棄。
最有可能的是,我們將永遠不清楚他從哪來。但是,你是這么說的。你抬起頭來看到他的那一瞬間,在夏日蒼穹的映襯下,他是那么的霸氣——那一瞬間真的令人震顫、不可思議,你幾乎可以相信他是被施了魔法出現在那里的。被女巫施了魔法,就像安徒生童話里的一條大狗一樣。
注釋:
[1]任丁丁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被美國空軍救下的一只牧羊犬,后成為好萊塢動物明星。
[2]Otto von Bismarck(1815—1898),德意志帝國首任宰相(1871—1890),人稱“鐵血宰相”、“德國的建筑師”及“德國的領航員”。
[3]Manfred von Richthofen(1892—1918),德國飛行員。他是戰斗機聯隊指揮官和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擊落敵機最多的王牌飛行員,共擊落80架敵機。
[4]LOL(League of Legends),是由美國拳頭游戲(Riot Games)開發的英雄對戰競技網游。游戲里擁有數百個個性英雄,并擁有排位系統、符文系統等特色系統。
[5]Ursula K. Le Guin(1929—2018),美國科幻、奇幻與女性主義兒童文學作家。著有奇幻作品《地海傳說》和科幻小說《一無所有》。她與人合譯老子的《道德經》,并深受老子與人類學影響,作品常蘊含道家思想,寫作手法流露出民族志風格。曾獲6次雨果獎、6次星云獎、21次軌跡獎、美國國家圖書獎、世界奇幻獎、卡夫卡獎、號角書獎、紐伯瑞獎,獲得美國科幻奇幻作家協會“大師”稱號,有作家與藝術家中的“在世傳奇”和“奇幻小說三巨頭”之一的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