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愈和荷香又往南行了兩條街，兩人走得有些累了，天色也越來越暗，便在張馬步橋邊叫了一條客船。

河道邊是人來人往的熱鬧街道，河道上是燈火綿延的直行水道。

小船便在這河道上穿橋過洞的一路往南，穿過了十幾個石橋洞，便到了西市坊，再過了西市坊前的西市橋，河道前邊就是草鞋橋了。過了草鞋橋，便是武狀元坊，水家就在武狀元坊里。

“坊”，源于大唐，原本是四周有圍墻圍住，只開一到兩個門的封閉式住宅區，到了晚上，坊門一關，居民就不能再出坊了。

但這時代的“坊”也只剩一個名字，四周的圍墻早就拆了，坊變成了街巷，圍墻成了店鋪。

世易時移，到得這個夜生活豐富的皇朝，坊這種限制人活動的格局早就不適應時代發展了。

武狀元坊也是前街后河的格局，要想從后門回家，小船就得過了西市橋往西拐，再行一段，過了市曹橋再往南拐，便能回到水家的后門。

不過，如今小船過了西市橋，再穿過前方的草鞋橋，便能停泊在水家正門口，也就無需費那周折了。

其實，楊愈如今并不住在水家，而是住在和武狀元坊斜斜隔河相望的干將坊。

西市橋這邊是兩條水道的十字交叉口。十字左上角也就是西北角是西市坊，右上角也就是東北角是干將坊，左下角也就是西南角是武狀元坊，右下角也就是東南角是麗景樓。

西市坊和干將坊之間有西市橋相連，西市坊和武狀元坊有武狀元坊后門處的市曹橋相連，武狀元坊和麗景樓之間有草鞋橋相連，麗景樓和干將坊之間有樂橋相連。

也就是說，在這個十字水道交叉口上，共有三座橋，交叉口的北邊橫跨著西市橋，南邊橫跨著草鞋橋，東邊橫跨著樂橋。三座橋都是高掛如虹的拱形橋，以方便船只的通行。

因水道交叉，交通便利，加上歷史形成的西市，這個地方，便是蘇州城里的商業中心之一，且是商鋪和住宅交雜的人煙稠密之處。

就在十日前，明臺養好傷后尋到了水家，并且帶來了三百張面值為一貫的交子。

皇朝商業發達，銅錢、鐵錢不便大宗商品交易，即便是銀兩，也不方便長途攜帶，便有富商巨賈發明出了面值為五百文或者一貫的交子，實質上便是流通的紙幣。只是這時代的紙幣容易被人仿造，后來因此出了許多訴訟，朝廷于是禁止交子私發，改為官府發行，并且在開封、益州和蘇州各設了交子務，相當于官辦錢莊，或者說是官辦銀行更加妥當。

當然了，交子只用于大宗交易，市面通行的還是銅錢居多，額度再大一點時，便用銀兩。不過銀兩只在商人之間交易之時，或者在大富人家奢侈消費之時使用。

這些訊息也是楊愈在蘇州這十來日間獲得的，因此，明臺帶來了三百張交子，也就是三百貫錢，倒真是讓楊愈大吃了一驚。雖然，三百貫也就是水致遠這個武德司都巡使兩年多的俸祿，但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

魯達這個假和尚寄宿在西市坊后邊的永定寺里，楊愈是借宿在水家，如今明臺回來了，便需要另尋住處，于是楊愈、明臺和魯達便在樂橋邊的干將坊租了一個小小宅院。只是三人都不會做飯，因此吃飯的時候，三人還得經過樂橋，再右拐經過草鞋橋前往水家。

楊愈會選擇干將坊，便是為了樂橋的這個“樂”字，這個樂字正合了他如今的心境和追求。

不過，樂橋的得名乃是因為樂橋南邊的麗景樓，這是蘇州最大、最高端的青樓之一，里邊集吃飯、住宿、娛樂于一身，真是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

麗景樓飛檐斗拱、雕梁畫棟，且是三尺高的石臺底座上建起的三層木制高樓，所以跟周圍建筑比起來，便有如鶴立雞群一般。麗景樓周圍又圍起了圍墻，楊愈沒進去過麗景樓，也便不知圍墻內是什么模樣。

從外觀上看，便知道麗景樓的不一般，從地理上看，也能知道麗景樓的背景深厚，因為這麗景樓后邊就是蘇州府衙。

不過，這時代的青樓可不僅是賣肉場所，而是達官貴人交際的地方，也是文人雅士聚會的所在，更是文人們與青樓美妓談戀愛的地方。雖然這種戀愛是一對多，而且這種戀愛的真假難辨、長短不一，但大多數描寫美人相思的詩詞便出自于青樓，可見，至少那些愛慕美人的詩人們，在作詩的時候是一片真心的。所以，青樓里多的是賣藝不賣身的名妓。

對于這時代的達官貴人來說，肉體家里家外隨處可得，而文藝才是更稀罕的東西。如果是有美色又有絕藝的佳人，那便有明星一般的待遇。

麗景樓和橫塘的紅蓮館那種普通青樓大不一樣，相比于紅蓮館門口的車水馬龍，這麗景樓門口可用冷清來形容了。不過麗景樓到了晚上，可是燈火徹夜通明、管弦絲竹不絕于耳，由此可見，這麗景樓內招待的客人非富即貴。這樣具有“大隱隱于市”氣質的青樓，不是一般人能消費得起的。

而麗景樓內的名妓們從未上過在河道上游行的花船，也由此可知，這麗景樓內的佳人們的矜貴了。

總而言之，這麗景樓是蘇州城的一個精華之所，也是一個銷金窟。

不過，也并非大富大貴之人才能進這麗景樓，如果是名人雅士，不僅不需花錢，還會被麗景樓奉為座上賓，這便是詩文風雅的獨特魅力之一了。最高級的青樓，便是最高級的文雅之所，怎能不招引名人雅士來增添書香呢？只是這樣的名人雅士，可就是真正的名達天下的名人雅士了。

過了草鞋橋的楊愈這般想著，不禁停下腳步，往河對岸的麗景樓望去。

此時日落西山，明月高懸，武狀元坊前的街道上，人流穿行于燈籠下，一副摩肩接踵的凡間之景。河對岸的麗景樓四周卻是綠樹遮掩，唯有門口掛著數盞水晶燈籠，火光只照亮了門前到河邊的丈許之地。

相比于這邊的人流如織，對面的麗景樓門口卻只有三三兩兩的轎子停下，幾個身穿綾羅綢緞的人從轎子里下來，門口接待的媽媽像大族夫人一般，只是上前屈膝行了個禮，便得體的引著這幾人往麗景樓里進去，又有幾十個仆從和護衛跟在幾人身后魚貫而入。

真正的富貴人，便是這樣不動聲色間顯露富貴。

即便和武狀元坊只隔了一條河，卻有拒凡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感。

河這邊是人間煙火，河對岸是天上仙宮。

這便是一河之隔，天地之別了。

“哈哈，明日便去對面的仙宮去耍一耍。”楊愈輕笑開口，咕噥了一句。

“哼！毛還沒長全呢，就想著逛青樓。”身后傳來一聲冷冷低語。

楊愈轉身一看，便見水家小姐水清兮站在身后不遠處，她斜睨看來的眼神有些輕嗔薄怒。

“小姐，你來接楊大哥回家嗎？楊大哥買了你愛吃的糕點”，身旁荷香看見水清兮，立即笑著打開了荷葉包裹，“你看，這是小姐愛吃的紅沙糯米糖糕、糖藕，還有棗泥蓮蓉蜜香餅。”

水清兮看到荷葉上的各色糕點，眼神才轉和緩，嘴角邊也露出了笑意：“你楊大哥還真細心，給你買了白云糕。”

荷香滿臉歡喜的點頭：“嗯嗯，楊大哥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水清兮聞言瞥了一眼楊愈：“唉，你楊大哥呀，除了心細，恐怕心思還有些歪呢。才來蘇州沒兩天，就天天盯著麗景樓不放。那里都是些煙花女子，有什么好看的。毛都還沒長全，別被人當怪物般趕出來。”說著，拉起荷香往家門里走去。

跟在她身后的楊愈聽她這般取笑，起了調笑之心，他大笑道：“哈哈，我可是長全了毛的，小姐沒有看見，可不能胡說。”楊愈本是性格開朗、言語無忌的人，以前是被抑郁癥折磨成少言寡語，現在抑郁癥痊愈了，兼且心里安定了下來，便故態復萌了。

“哼，我怎么沒看見？你看看你眉毛……”水清兮話出口邊，這才覺得楊愈的話里另有玄機，她想了片刻，這才恍然，頓時怒上心頭，轉過身來冷冷看著楊愈說道：“楊尋歡，你是把我水清兮看成什么人了？”

話音剛落，她的眼中已落下淚來。

楊愈一怔，這才猛然醒轉，自己又忘記了時代差異，頓時后悔不迭，心中暗暗罵了自己一句，趕緊俯身作揖：“姐姐錯怪了，小弟是說我的眉毛已經長全了，姐姐數日來不曾仔細看過我的頭面，或許是看錯了。小弟并無他意，姐姐切勿多想。”

水清兮哽咽道：“我……我……怎么沒有仔細看？我日日……都仔細看著……”她話出口，又發覺說錯了話，頓時臉色通紅的止住了口，心中涌起的羞意倒把怒意壓了下去，“我……我……我才沒仔細看著你，我就是粗略看了一眼。”

“哦，果然如此。因此姐姐才沒發現我的眉毛已經長全了。”楊愈說著，抬起了頭，對著水清兮微微笑著。

“你……你……”水清兮看著他的一副笑臉，心中怒氣又壓倒了羞意，“你就是個壞人，天天想著去那青樓。”

楊愈看她又是柳眉倒豎，又是兩眼垂淚，便將一路小心呵護的三支薔薇從身后拿出舉了過去：“姐姐別生氣，小弟去那青樓并非是為了美人，我是去做正經事的。明日姐姐便跟小弟一起去。這三朵薔薇，請姐姐笑納。”

水清兮看著三支嬌艷的花朵，臉有喜意，卻不接過：“正經事？什么正經事？我一個姑娘家，怎能去那青樓？”

楊愈故作高深的說道：“此乃天機，不可泄露。”

水清兮聞言，跺了跺腳，哼了一聲，轉身便走。

楊愈趕忙上前幾步說道：“姐姐明日女扮男裝跟我同去，便知道小弟所言非虛，絕非是為了去尋歡作樂。”

水清兮止步轉身，輕嗔道：“你的字就叫尋歡，我看你就是去尋歡作樂。我一女子之身，怎能去那煙柳之地？”

楊愈奇道：“我前幾日還看到一戶人家去那麗景樓，那戶人家就有個小姐男裝打扮的同行啊。”

水清兮沉吟片刻，道：“麗景樓是跟別處青樓不一樣，里邊也是雅致得很，既能聽曲，也能聽戲，不是一般尋花問柳的俗媚地方，也常有官宦人家在那宴請賓客。你倒說說，你去那里做什么？不對！你的眼睛還真厲害啊，人家小姐男裝打扮，你也能一眼就瞧出來，怕是那小姐長得好看，鶴立雞群一般，你才能一眼看見，你……你……”說著，心中又有些氣。

楊愈再次將花遞了過去，笑道：“呵呵，是那小姐長得虎背熊腰、滿臉胡須，所以小弟才多看了兩眼。姐姐是知道我最近在搗鼓什么的，我去那麗景樓，便是為了這樁大買賣。我觀察那麗景樓，也是為了這樁大事。姐姐先收下這花，我們進去慢慢細說。”

水清兮疑惑看他一眼，這才揩去眼角淚珠，伸手接過花束：“楊尋歡，你可不要騙我。否則……否則……哼！”否則什么，她也不知，只能哼了一聲，以示警告。

說完，她湊鼻聞了聞花香，眼中帶笑的看了一會楊愈，扭轉身子往內行去。

楊愈回望了一眼開始仙樂飄飄的麗景樓，跟在水清兮和荷香身后，往水家門內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