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418 致朱奎元
……[2]
偶聞吳奎說洞笙師已婚娶生二子,茲事前未之聞。則你寓居景況又當與原來設想者稍異。燈下不少談笑,山頭無由杖策,為得為失,誠未可知,李小姐亦是初中同學,或尚依稀記得我小時模樣,嘗談及否?
洞笙師風采何似,想即略白發,未若我多,問亦思家不。謹為候安。
我被“朋友”逼往南英中學教書。唬小孩子,易易事耳。現已上課半月,不知校方何以忽發奇想,要撤換原有訓育主任,以我承替。奎元知我,放浪不理政事,且尚計自讀書,寫我大作,必不應之也。我以“名士派”為辭,愿依然作閑人。
三月之后,緬北,印度雨季收稍,戰事將有進展,我仍想各處看看。“門前親種柳,生意未婆娑”,曾祺非甘老大人,奎元其贊而勉之。事未決成,亦不必為洞笙師說起,然亦不必不為之說起矣。
振邦處一共去了一次,而去了是為了借錢救急。此無人識,吾其將信唯物論!然幸勿為奎元喋喋。
欲赴海口之愿,持之有日,然竟何日始得見阿寧也!我事多為此蹉跎,恨恨,復羞與人言。“固窮”之苦,良非易忍。
陳淑英如何了?曾與振邦言去海口,去海口者,只一句話耳。然奎元不必為此不高興,女孩子類多如此,一心在口曰唯唯,一口在心旋曰否否。然而《一捧雪》的莫懷古不言之乎:“有這兩句話,也就是了。”當以讀詩心情信其當時之真,不必以看小說心情直指其日后之虛也。你不是曾說過,要回憶,回憶向是斷章取義的,欣賞可也。當出之以原諒,且連原諒亦不必也。得作癡人,斯能免俗,此義奎元當笑頷之。
睡眠不足,營養不良,時亦無煙抽,思酒不得一醉,生果為何事乎?其佳寫信。
曾祺 四月十八日
440424/25 致朱奎元
奎元:
你走的那天是幾號,我不知道,是星期幾也不清楚,我近來在這些普通事情上越發荒唐的糊涂了,我簡直無法推算你走了已經多少時候。幸好你自己一定是記得的。你記得許多事情,這一天恐怕將來任何時候都在你心里有個分量。什么時候我忽然非常強烈的想知道我們分別了多久,你一定能毫不費事的告訴我。我放心得很。我想問的時候一定有,但不知那時還能夠問你否。我近來傷感如小兒女,盡愛說這種話,其實也就是說說,不真的死心眼兒望多么遠處想。你大概不以為怪吧。
你動身時自己也許還有點興奮,這點興奮足以支持你平日明快的動作,就像陰天的太陽,可以教人忘記陰天(太陽只是個比喻,你走時是下點點雨的)。我是一夜未睡,恍恍惚惚的,腦子里如一汪濁水,不能映照什么,當時單看到那點太陽(那些明快的動作)。連動作其實比平日慢了些也不想到,所以還好。振邦怎樣,我不知道,我是一車子拉回來就蒙頭睡了。那一陣子應當難過的時間既過去,也就沒有什么了。人總是這樣,一種感情只有一個時候。以后你如果要哭,你就哭,要笑,就笑吧,錯過那個神秘的時候,你永遠也找不到你原來的那個哭,那個笑!
我自然還是過那種“只堪欣賞”的日子。你知道的,我不是不想振作。可是我現在就像是掉在陰溝里一樣,如果我不能確定找到一池清水,一片太陽,我決不想起來去大洗一次。因為平常很少有人看一看陰溝,看一看我,而我一爬出來,勢必弄得一身是別人的眼睛了!你不了解我為什么不肯到方家去,到王家去,不肯到學校里去,不肯為你送那張畫片?但是除了南院之外,我上面所說地方差不多全去了,我是在一種力量衰弱而為另一種力量驅使時去的。于此可以證明,我并非不要生活,不要幸福。自然,你路上會想到我,比你平常想到時候更多。平常,我在你的思索中的地位是西伯利亞在俄國,行李毯子在床底下,青菜湯在一桌酒筵上;現在,正是那個時候,你想起我的床,我的頭發,我的說話和我的沉默了。所以,我告訴你這些。你希望我下回告訴你另外一些東西,希望我不大想起你那座小樓(因為我想起小樓時即表示我常想到那里去,表示我不能用另一個地方代替它)。
我缺少旅行經驗,更從未坐過公路車子,不能想象你是如何到了桐梓的。我只能從一些事情連構出你的困難:一個人,行李重,錢不多……這些困難是不可免的,必然的,其他,還有什么意外困難么?昆明這兩天還好,沒下雨,你路上呢?車子拋錨沒有?遇險沒有?挨餓沒有?招涼沒有?這些,你來信自然會說,我不必問。
到了那邊怎么樣呢?顧先生自然歡迎你,不然你沒有理由到那里去。自然也不歡迎你,他信上說得很明白懇切。你必不免麻煩到他,這種出乎意料的事,照例令人快樂,也招人煩惱。我不知道你所遭到的是什么。如果他的招待里有人為成份,希望你不必因此不高興。如果他明白他的麻煩的代價是非常值得的,以那種小的麻煩換得十分友誼,減少一點寂寞,他會高興的。
我信到時,你的預定計劃不知開了頭沒有?你必須在計劃前再加一筆,就是如何計劃實行你的計劃。這幾天的浪費是必須的。一些零零碎碎事情先得處理好,就像住房子,吃飯,都得弄好,然后你才能念書,才能休息。這些瑣屑事情,你比我會處理,大概不會因此生氣。你的生活情形自然會告訴我的。
你要我寫的文章,一時不能動手。你大概不明白我工作的甘苦。文章本身先是一個麻煩。所寫的題目又是一個麻煩。我如果對一個對象沒有足以自信的了解,決無能下筆。你有許多方面我還不知道,我知道你不少事情,但其中意義又不能盡明白。我向日雖寫小說,但大半只是一種詩,我或借故事表現一種看法,或僅制造一種空氣。我的小說里沒有人物,因為我的人物只是工具,他們只是風景畫里的人物,而不是人物畫里的人物。如果我的人物也有性格,那是偶然的事。而這些性格也多半是從我自己身上抄去的。所以我沒有答應你一時就寫出來。這并不是說我不答應給你寫一點東西。你等我自己的手眼進步些,或是改變些,才能給你寫個長篇。不然我只能片面的取一點事情寫點短東西。而,不論長短,我仍舊不會用我的文字造一個你,你可以從其中找到你就是了。我的遲遲著筆和絮絮申說,無非表示我對于你的希望和我的工作都看得很重。我看重我的工作,也正是看重你的希望。
任振邦自然會寫信給你,我要告訴你的事情他自己會說。我對這宗事有點直覺上的悲觀。他的“懦弱”實正并不是懦弱,這點我倒是相當欣賞的。現在這點懦弱已經由你,由陳淑英,自然也由他自己除去了,可是我更相信他的事情仍和常見的事一樣,在開始之前就結束了。我老實說這回事不是我所響往的,贊賞的。我夢想強烈的愛,強烈的死,因為這正是我不能的,世界上少有的。他的事,跟我的事(不指哪一樁事)是世俗的。這種世俗的事之產生由于不承認每個生命的莊嚴,由于天生中的嘲諷氣質,由于不得已的清高想法,由于神經衰弱,由于陽痿,由于這個世紀的老!你知道我并不反對他的事,正如我不反對我自己的事一樣。我所以悲觀,正因為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能做的,只是在這個整個說起來并不美麗的事情當中尋找一點美麗了。這點美麗一半出于智慧,一半賴乎殘余的野性。野性就是天性,我的小說里寫的是這種事情,我也以這種事鼓勵人,鼓勵我自己。
今天早上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父親到昆明來了。他不知怎么逕去找了L家孩子,自然你可以想見昆明在我的夢里著色了,發光了,春天是個完全的春天了。好玩得很。醒來我大回味一氣,于是忘了去吃飯,于是餓到下午三點半!這就是我,我是個做夢的人。
吃了飯,在馬路旁邊溝里看見一個還有一絲氣的人。上身穿件灰軍裝,下面褲子都沒有。渾身皮都松了,他不再有一點肉可以讓他有“瘦”的榮幸。他躺在那里,連趕走叮在身上的蒼蠅的動作都不能做了。他什么欲望都沒有了吧,可是他的眼睛還看,眼睛又大又白,他看什么呢?我記得這種眼睛,這也是世界上一種眼睛。英國詩人奧登寫一個死尸的眼睛,說“有些東西映在里面,決非天空”,我想起這句詩。我能做什么呢?現在他大概硬了,而我在這里寫他。我不是說我是寫“美麗”的么?
而這回事跟我的夢在一天。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些。我也想到我的死填溝壑,但我想這些事情,不是因為想到自己的死。你也想到這些事么?你應當想想,雖然我們只能想想。
我好久不寫這種散漫的信了。我先后所說各事,都無必然關系。要有關系,除非在你把它們放在你看完之后產生的感想上。這個感想,可能是:這個人是消沉的。
我不知道我是否消沉,但是我愿意說我,不。
好了,我又犯了老毛病了。我這是干什么,我咳嗽了三四天,今天頭疼不止,到現在還不睡覺,寫這種對于誰也無益處的信!
問候顧先生。
曾祺
廿四日夜三時
為你的紫藤花寫的那幾句東西想改一改,自然一時不會抄了送去,也許永遠不會。我的燈罩不知何日動工,至少總得等我不常常餓到三點半的時候。海口自然去不成。任振邦教我常常去玩玩,給他講講詞,我也沒有去,窮得走不動也。你在張靜之處小說也沒有去取。剛才以為要病倒了,還好,不至于。我怕生病甚于死。死我是不怕的。
信寫完,躺下時我記得你是星期六走的,你跟徐錫奎說過“我自然走,我星期六就走!”
廿五日
440509 致朱奎元
奎元:
前天晚上十一點多鐘文林街上遇見振邦。當然他那天在文林街決不止過了一次了。他問我要不要錢,借了一千元給我。一路走,談起的不外是那幾個人,那幾回事,都是熟的。有一樁事,要說也是熟的,可是聽是第一次聽見。你把這次的旅行真弄成個旅行了?你想還記得,你說過的。一切作風,真是你。你很可以寫一篇嶄新的論文,“花溪與道德”。我說論文,不說小說,說詩,是尊重這個題目的莊嚴性。我向來反對開玩笑。我想知道你的行動有些什么“理”作底子。你的故事里浸染了你那種人格。
自然,現在,事的意義作用價值都還與事混在一處,未能泌發出來。那你先說說這個故事。故事如未能周細析說,說說那個人。你讓我寫文章,這倒是可以寫文章了。我要寫,一定從你在昆明寫起。而且,一定把你寫得十分平凡。你愿意如此還是不?
我還是那樣。平平靜靜,連憂愁也極平靜。一月來,除了今天煩躁了半點鐘,其余都能安心讀書作事,不越常規。即是今天,因為連著寫了五封不短的信,也差不多燭照清瑩,如月如璧了。語或不免過實,但也仿佛不離。教書情形還好,只是錢太少,學生根基不好,勞神又復得失不相償。但愿這兩方面有一方面能漸改好。我讀了幾本昆蟲學書籍,對小東小西更加愛好。這是與平靜互為因果的。百忙中居然一月寫了三萬字,一部分是自傳,寫我的家,我的教育,我的回憶和“回憶”;另一部分仍是自傳,寫近一年種種,寫那種將成回憶的東西。前一部分平易明白,流活清甜,后一部分晦澀迷離,艱奧如齊梁人體格,所以然者,你很清楚。
唉,要是兩件事情不糾著我,我多好。像這樣一輩子,大概總應有點成績。第一,錢。你或許奇怪我應當說,第二,錢,你以為我第一要說別的。誠然,可是說錢者說的是我父親。窮點苦點,那怕就像現在,抽起碼煙,吃起碼以下的飯,無所謂。就像前天,沒碰到振邦以前我已經餓了(從十一點到十一點)十二小時,而我工作了也比十二小時少不多少。振邦看見我時我笑的,真正的笑,一種“回也不改其樂”的喜悅,(跟你說,不怕自己捧,)他決想不到我沒吃著晚飯。就像這樣,我能支持。我不能支持的是父親對我的不關心,甚至不信任。就像跟你的撥錢的事,你萬想不到我為之曾茹含幾多痛苦。這與你無關,正如你為這筆款子所受痛苦不能怪我一樣。你知道我對我父親是固執的愛著的,可是我跟他說話有時不免孩子氣,這足以使他對我不諒解。而且我不能解釋,這種誤會發生是可悲的,但我只有讓時間洗淡它。因為我覺得我一解釋即表示我對他(對我)的信任也懷疑了;而且這種事越解釋越著痕跡,越解釋越增加其嚴重性。沒有別的,我只有忍著。我自己不找人撥錢,要等父親自動匯錢給我,因為這么一來,一切就冰釋了。自然我現在已經過日子不大像人樣,必不得已,我只好先撥一點。(我一面跟你這么說,一面我已經想法撥了,雖然是懶懶的,因為我總得活)可是我父親如果一直不如我所想,自動匯錢給我,我也決不怨他。莫說他不會,當然我和你一樣知道他不會。可是他不匯,是因為別的,你可以像我一樣制造出許多理由來。對我說假話,也好,莫說一句傷我心的話。而且你說的假話不假,他一定的,一定在他最深的地方,在他的人性、父性,他的最真實的地方有跟我一樣的想法。他關心我,也信任我,我所以怕他不正因為他曾經是。
我多復雜,多矛盾,你懂我。這些想法,反反正正常拉住我,像哪張電影里的那鍋糖,把我粘住了。
現在說第二。第一第二不以輕重分,因為這其間無輕重可言。
我從來沒有說過L家孩子一句抱怨的話是吧?現在,我的歡喜更是有增無已。我自從不找她以來就沒有找過她。我沒有破壞我的約言,(她在曲靖時我寫信催她回來,說,回來至少可以不看我這些冒冒失失嚕嚕囌囌的信)我沒有寫一個字給她;雖然我是天天想去找她,天天想寫信給她的。我常常碰到她,有時莫名其妙的緊張,手指有點抖,有時又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過,雖然都不說話,但目光里有的是坦白,親愛。若是我們兩個都是單獨的,則相互看著的時間常會長些,而且常是溫柔(你莫以為肉麻,我說溫柔是別于激動)的笑一笑。我們不像曾經常在一處又為一點心照不宣的事摔開了,倒像是似曾相識,尚未通名,仿佛一有機緣就會接近起來似的。
當然我有一天會去找她。我想她會毫不奇怪的跟我出來。過去那點事本來未曾留什么痕跡,現在當然不必提起。也許再過好些日子,到我們已經可以像說故事一樣說起這一樁事,彼此一定覺得極有意思,大概還要羞著玩。如果我再去找她,一定是像找一個還不怎樣認識的人一樣,而我的等待,也正是等待那一個時期,像等一只果子熟了。紀德說:
第一的德性:忍耐。
我與純然的等待全不相干,寧與固執是有點相似的。
他算把我說對了。然而,我不是睿智的哲人,我有我的騷亂呵。就像今天半小時(何止!)的煩躁,我有甚理由可以解說。
我這一類話一開頭就沒有完,你膩煩不?
祝福
曾祺
五月九日
440522 致任振邦[3]
振邦:
奎元來信說你不給他信,他怨而怒矣。你是怎么了?
我想親來看看你,路這么遠,雨這么大,我這么闌珊,一時怕又做不到。
把我寫給奎元的信寄給你。一者催你趕快寫信,并我信一塊寄去。二者,我想讓你看看我的信,算代替一次閑談。望你曉得我一點近事。
下一兩期《時與潮文藝》上大概有我的大作發表。
昨天小方夫婦一家子到你那里去了,你怎么不在家,哪里去了?
問好
曾祺 五月廿二
440522 致朱奎元
奎元:
收到來信,已近一周。我早想給你寫信,遠在你信到以前就想寫了。可是我沒有。我試動筆兩次,都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也是因為近來相當忙碌。我又得教書,又得寫文章。教書不易偷懶,我在一個制度之中,在一個希望之中,在一個隱潛的熱情環圍之中。寫文章更不能馬虎,我在這上頭的習慣你是知道的,你知道我多么矜重于這個工作,我像一個貴族用他的錢一樣用我的文字,又要豪華,又要得體,一切必歸于恰當。因此,我的手不夠用,雖然我的腦子,我的心是太充沛,太豐足,我像一個種田人望著他一地黃金而躊躇。大體上說來我的精神比較你走開時年青得多,我直接觸到許多東西,真的,我的手握一個東西也握得緊些了,我躺在床上覺得我的身體與床之間沒有空隙,處處貼緊。然而因此我也沒法寫信。
連煩憂也年青了。
昨天晚上細雨中回來,經過一座臨街小樓,樓窗中亮著燈火,燈火中有笑聲,我一聽就聽出來,那是L家孩子。我想,我把手上那個紀念戒指扔進去。我想那戒指落在樓板上,有人撿起來,誰也莫明其妙,她是認得的,……我簡直聽見戒指落地的聲音,可是我一路想著已經到我的巷口了,雖然我的戒指已經褪在手里。
昆明又是雨季了。據說昆明每隔五年,發水一次,今年正是雨多的時候。你還記得我們來昆明那年,翠湖變得又深又闊,青蓮街成了一道澗溝,那些情形不?今年又得像那個樣子了。那,怎辦?
獨立小廊前,看小院中各種花木在大雨中樣子,一時心中充滿憂郁,好像難受,又很舒服,又蹙眉,又笑,一副傻相,一臉聰明,怪極了。
我認識L家孩子正是去年雨季中程未艾時,那個時候就快來了。想想看,快一年了,真快!我住這個小院子里也快一年了。院中各種花一一依次開過,一一落去,院中不住改換顏色,改換氣味,這些顏色氣味中都似溶有我生命情感在內。現在珠蘭的珠子在雨里由綠而白了,我整天不大想出去。遠處有鳥雀叫,布谷鳥聽來永遠熟悉,雨也許小了點,我或許又會漫無目的出去走走。一切自自然然的就好。
(有一天大雨中我一個人在翠湖里走了一黃昏,弄得一身水,一頭水,水直流進我眼睛里去。)
我已經夠忙了,但我還要找點事情忙忙。我起始幫一個人編一個報,參與籌謀一切。我的小說一般人不易懂,我要寫點通俗文章。除了零碎小文之外,有計劃寫一套“給女孩子”,用溫和有趣筆調談年青女孩子各種問題。現在正在著手。印出來之后寄你看看。
我并未放棄暑假出去走走打算。不過這件事與我的編報不相妨礙。那個主持人很能干,有眼光,我只要看他弄得上路了,隨時都可以放手。
密支那克服了,我高興。不過我不一定到那里去。也許我跟一個人徒步到滇南滇西一帶玩去。若能坐馱運車,隨處游覽,自然也好。
我還是窮。重慶那筆錢已經接洽好,我已經接到家里信,說已送了去,可是那邊一直不匯來!不過不要緊,我已經窮出骨頭來,這點時候還怕等嗎。你只要想我不久就可稍稍闊起來,有兩件新大褂,一雙皮鞋,一雙布鞋,有襪子,有手絹,有紙筆,有書,有煙,有一副不窮的神情,就為我高興吧。
我想給你買兩本書,我知道你要書。即使你不要,我也要寄給你。我不能設想沒有書的生活。
你的國文,我以為沒有一個具體辦法或簡便辦法很快的弄得很好。不過是多看,多寫。而且,亂看亂寫。隨便什么都可入之于目,出之于手,只要是你喜歡的。因為我們已經大了,所喜歡的即便不是最好的,也是不壞的。而且我像你自己所信任的一樣的信任你,你有taste。
你的信雖然亂些,仍是生動的,言之有物的。
至于文言,那是容易事情。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寫點東西,我逐篇看看,改了再給你寄回去。
我十分想念阿寧。我每天想去看L家孩子,每星期必想到去看阿寧。你考慮她的教育,自然很是。不過往回一想,又覺得沒有什么嚴重。而且,誰能于此為力呢?換一個環境,換一種教育,一定會比這樣好些,好得多嗎?真正賢明的教育家怕也會踟躕。
我告訴你,我那筆錢中有一個用處早在計劃中了,就是到海口的旅費,阿寧的糖果玩具和書。
昨天路上看到阿寧姨娘,她在車上認出了我,我裝作沒有看見她,裝作我不是我。
我老是裝作不是我的。
有一次方繼賢太太不是說我沒有招呼她嗎?我說我沒有看見她。我沒有看見才怪!
不行了,我要出去走走,雖然雨又大起來了。
你看我的字,我一直沒有把心弄得像L家孩子的頭發一樣平伏,我的心像陳淑英的走路一樣。
謝謝你那個用三個人照顧我的心。其實我會照顧自己,只要不窮。我想寫兩個長篇小說,像這樣的生活可沒法動筆。能有張靜之家西山那座房子住著,我一定寫得出來。
把張小姐照片給我看看。我的報出版,文章印出來會寄她一份。
曾祺
五月廿二日
440609 致朱奎元
奎元:
我心里還是亂的很,本來不想寫信。若不是有點事情找你,大概你至少得再等一個星期才會收到我信。(自然寫信也不一定在平靜時候,可能更短期內,我會想起一點話跟你說,只是不容易說得好,說得有條有理的;雖然你也許從此處能了解我的生活,我的心。)我根本不對現在所寫的信抱一點希望,而且我早已很疲倦了,這時候倒是應當讀別人來信的。所以,這封信算是“號外”。你等著下回。
第一,我被我的思想轉暈了,(你設想思想是一輛破公路上的壞汽車,再想想我那次在近日樓的暈車!)我不知是否該去掉一向不自覺的個人主義傾向,或是更自覺的變成一個個人主義者。或者,我根本逃避一切。話說來簡單,而事實上我的交扎情形極端復雜,我弄得沒有一個憑對澄清的時候,我的心里的沉淀都攪上來了。
最近的戰爭也讓我不大安定,這個不談。
我的虛無的戀愛!
報紙事情不大順利。
我窮得更厲害。
土司請我去作客卿,有人勸我不要去。因為那邊法律跟我們不一樣,可能七年八年回不來。
……
種種原因,使我的文章都寫不下去了。我前些時寫的幾萬字的發表擱置消毀都成了胸中不化的問題。
現在,說我那件“事”:
審查處現在是司徒掌大權,陳保泰不大管事。我們這個報不免跟他打交道,他又是專“刻”刊物的。你能否給我寫封信給他?再寫個介紹信給我,我好去找找他,讓他幫幫忙?
陳淑英的戀愛觀也許太健康,太現實了。我在振邦處看見她的信,那么一瀉無余,了無蘊藉的,令人不能完全欣賞。她說她是“熱帶人”,我覺得熱帶人應當能燃燒人心,她似乎不大有意如此,而且又不固意不如此。自然我是空話。我近來覺得女孩子都不夠深刻,不肯認真。
振邦處我最近去了一次,把你給我的信帶給他看看。
我近來不好,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完全欣賞。我渴望著崇拜一個人,一件事。
你見過蛇交么?我心里充滿那么不得了的力量。
我的身體是否還好?它能否符合我的心,會不會影響我的心?
我現在是不正常的,莫相信我,我不是英雄主義者。
我想喝酒,痛痛快快的。
激烈的音樂!
我的嘴唇上需要一點壓力!
曾祺
六月九日
信寄民強巷四號
440622 致朱奎元
……[4]廠看看,顧善余知道什么會告訴我,到時候再寫信給你。你說要寫給陳保泰的那封信,綱目什么時候寫好寄給我好了。現在且不必老是想這些。希望你真能休息休息,過幾天清凈舒服日子。幾個德國牧師的宗教思想即使不能影響你,他們的宗教生活,尤其是日常生活,應當能使你比較閑淡一點,潛沉一點。學學擠牛奶,種菜,蒸蛋糕,也許比讀幾本德文書更對于你有作用。
你覺得你在血屬中,只承接母親的遺傳。我覺得不。我記得以前也跟你說過。上次聽你談起你父親,我更肯定自己的意見。你和你母親的關系也許較切較重,但是是較簡單的。而你和你父親在精神上的關系是比較復雜細致一點的。他給你影響不會很強烈鮮明易于看出,易于記得(如你母親)。但潛移默化之中,他實在融染了你的性格。——自然他的影響于你的,本質上就多是不流露出來的。我想也許你應當看重這一些。這些性格在你做事上會有幫助,在你生活上也會起滋潤作用。至少,現在,你似乎就很需要這點性格。你有的,只要你拿出來。我的印象中,你父親是個好脾氣的人,他會喜歡“好玩”“好看”的東西。學著他,你不致整天起“燥”。“gentle”這個字,我想與“好玩”“好看”是相關的。
曾祺 廿二日
問候許牧師
我有一張上下有油印花邊的紙忘記在你那件西裝里面口袋里,請寄回給我。
奎元:
廿二日我給你寫了一封信,至今尚未寄出。中午到工廠,顧善余卻交來你的信,非常高興。(我年來寫信,很少用“非常高興”這幾個字,這回用了,是表示真的非常高興。)第一,你能動筆寫信,足見心境還不壞,能寫這種有些人覺得可以不寫的信,尤可見心境比在城時好得多。自然十分寧帖還說不上,你不會整天悠閑忘物的,但是我想你每天總有心平氣和時候,這種可貴的時候,你不下鄉,不會有。再有,你的信雖然很短,寫得真算不錯。你的眼睛腦子相當夠了,所差的也許只是筆,文字。而我覺得文字是不難弄好的。我想起你說過要學寫文章的事,你不必認為不可能。自然,我并不勸你成為文章家或文人,你只要為自己寫點什么,不為別的人或事。
——我不捧你,比如:“配了白臺布上的紫色花紋,我的表更外顯得亮了,”這一句放在哪篇大作中,也不至遜色。
工廠情形,顧善余想已寫信告訴你。陳保泰真有意思,居然想起來要顧善余引見王樹年跟王,(王什么?唉,我這記性!)去了,還告誡了一番。那天剛好王什么發瘧疾,陳保泰一板正經的“講演”,他在底下不住的抖,情景想來大是好玩!那天,他說起你的事情,都無一句入木三分切中要害的話,無非是“公文程式”,最精彩的是“年青人做事哪能這樣,你們看我!……”另外還有些極不是一個主管長官該說的話,諸如“工廠里用兩三個女人”之類,顧善余教我不要告訴你,我也不想告訴你。不是因為他的顧忌,是覺得寫來骯臟,至少與你的“臺布,花,同墻上的畫”不相稱!而且我也沒有用心記住。哪一天你回來,大家倒可以當個下流笑話談談。真怪,陳先生這種人實在讓人起滑稽之感。
你最好還是回來一下,把手續弄弄清,徐燮煃說有一筆賬須等你回來報。顧善余也好像有點負不起這個擔子。徐先生凡事皆少決斷,顧善余問他什么事,他總說等朱先生回來再說。
…………[5]
44□□□□ 致朱奎元
奎元:
振邦不在家,我偷看了你給他的信,覺得你過得不壞。
我沒有更好的法子報告我的生活。只有說,這是一種無法寫信的生活。
我近來老是在疲倦之中。你在的時候,我常常開夜車,每天多是睡六七小時,可是我那時的精神并不壞,我的紅眼睛里看“□□□”,現在,不行啦。我老是忙,老是忙。事情當然也多些,不過真忙的是我的心。我時時有“汩余若將不及兮”之感,時時怕耽誤事。真怪,如果我仍然像以前一樣浮云般的飄來蕩去,未始不可以,可是我不想那么做。即便真在飄蕩時我也像一朵被風趕著的云,一朵就要落到地上變成雨的云,我不免感到時間和精神都不夠用了。
這一個星期以來,我常常隨便倒在什么地方就睡熟了。然后,好像被驚醒似的又跳起來。我不時發一點燒,一點點,不高。還好,不是一定時候,不在下午。
我傷風咳嗽,頭昏昏的。
我要安定,要清靜。這一向我整天跑,跑市政府,跑印刷局,跑報館,跑這個那個。我得不償失,我簡直沒有念一本過三百頁的書,沒有念一本好書!
好了,學校馬上放假,我比較閑些了。至少第一天晚睡第二天可以不必起早。那時候報可以出版了,以后只須集稿,送審,付排,不用各處求爹爹拜奶奶的。姐姐的錢即可寄到,我另外還可弄得一點錢,我可以稍稍舒服的過點日子。我沒有理由那么苦修,是不?沒有理由,沒有!
當然,我可以看看阿寧去了。我現在忙得連想她的時候都不多了。
當然,我可以給你好好的寫信了。
當然,我可以讀書,寫文章,我可以找我冤家去了。
“干杯干杯”,為我的解渴的幸福“干杯”!
不過事情也許不盡然。第一,我現在很擔心戰爭。你莫笑,我許把自己送到戰爭里去。我現在變得非常激烈。
再則,那個迤南土司三顧茅廬,竭力望我去。(去做什么,我也不大清楚,大概他自己也不大清楚。)冤家如其仍舊是冤家,我一憋氣,許會真到山里作隱士去。瘴氣,管它!性命危險,管它!我的“不忠實盲腸”,管它!我的小腸氣,我的牙疼,我的青春,管它!
或許,我到軍隊中作秘書去。
或許,我會到一個大學里教白話文習作去。
或許,什么也不動,不換樣子,我還是我,郎當托落,闌闌珊珊!
我想把未完成的“茱萸集”在我不死,不離開,不消極以前寫成,讓沈二哥從文找個地方印去。
為什么不來信!
為什么瞞我許多事!
我要抱一堆涼滑柔軟的玫瑰花瓣子!
曾祺
我冤家病了,我去看了一次,她自然依舊對我那么(不能令我滿足的)好。我明天想送她去住院,我的錢一時寄不到,只有向振邦暫借了。
440726 致朱奎元
奎元:
我近來心境,有時荒涼,有時荒蕪。即便偶然開一兩朵小花,多憔悴可憐,不堪持玩。而且總被風吹雨打去,搖落凋零得快得很。要果子,連狗奶子那么大一點的都結不出。這期間除了一些商量匯錢匯付事俗的小條子之外,我簡則就沒寫什么。而正因為那些小條子寫得比往日多,我便不能好好給人寫一封信。這二者是不能并存的,你知道。我越想寫,越寫不成。扯了又扯,仍然是些空洞無聊局促骯臟的話,文字感情都不像是我自己的,這種經驗你應該也有過。寫的時候,自己痛苦,寄了出去,別人看了也痛苦。不必為我的生活和我的精神,就單是那種信的空氣,就會讓人半天不爽快,半天之內對于花,對于月亮,對于智慧,對于愛,都不大會有興趣。所以你應該原諒我。你看,我給章紫都沒有寫信。
刺激我今天寫信的,除了你,和我,之外還有張靜之。下午,我在頭昏,直接侵犯腳趾的泥濘,大褂上的污垢和破洞,白頭發和胡子所造成的陰郁中,挾了兩本又厚又重的書從北院出來,急急想回去戴上我那頂小帽子坐到廊下,對雨而讀。迎面碰到三個女孩子,其中一個是張靜之。這時候我是一個人也不想碰見的!但是沒有辦法,她已經叫了我,問:“聯大報名在哪里?”我只好把兩本書放回去,陪她們去一趟了。一路她問起你,問你有沒有信來。我嘴里回答她,心想,可該寫一封信了。
我跟她走在一齊實在是個很好看的鏡頭:你只要想一想,一個不加釉的土罐子旁邊放一朵大紅玫瑰花。
我昨天晚上喝醉了,吐得一地全是。今天暈暈愰愰的一整天,我是蒼白的,無神的,有黑眼圈的,所有的皺紋全深現了的……
而她呢,藏青毛料夾袍,陳金色砌粉紅花的coat,淺灰鼠色蟬翼絲襪,在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看她穿著得如此豪華,第一次如此配稱于她自己。她是新鮮的,夏天上午九點鐘的太陽里的瓶供!老實說,今天叫住我的不是她而是她的美。她比以前開得更盛了。這是一個青春的峰頂。她沒有胖,各部分全發育得結結實實的,發育得符合她的希望,許多女孩子的希望。她臉上本來不是隱約有點棕色的影子在皮膚底下么?現在,褪盡了,完全是水蜜桃的顏色,她像一個用絲手絹擦了又擦的水蜜桃。我相信她洗臉必極用力,當真右頰近顴骨處有一塊表皮似乎特別薄,薄得要破,像桃子皮要破一樣。她的口紅涂得相當厚,令人起“熟了”的感覺,而且她涂了大紅指甲油,這種指甲油是“危險的”,她破壞了多少美,而完成的卻極不多,在她的手上則是成功的。她走路是大搖大擺的,而今天的腳則簡直帶點“踢”的意思。一句話,她充滿了彈性。她是個壓緊了一點的蓓蒂·格拉寶。
我可以料定,考試的那天,一定有好多人想問人“這是誰”,她引人注意就像是渾身掛了許多銀鈴鐺的小野獸一樣。如果可能,我那天就不躲起來,陪她在聯大各處搖她的鈴鐺。我若不陪她,必定有個山芋干子一樣的人陪她。那多不好。我得去作她的“背景”,如果沒有更合適的。她讓我到新邨去玩,過兩天我也許去,看我這個冰其骨碌的人還能不能烘一烘。
這孩子簡直是頭“生馬駒”,我無法卜測她的命運。她要讀中文系,中文系跟她似乎連不起來。我告訴她“這個是個容易使人老了的系”,她離老還遠得很。她是飽滿的,不會像王年芳那樣四年之中如同過了十年一樣。我想起顧善余,他現在還記得她么?
也許是可惜的,她的美似乎全在外面。我相信她不會喜歡卻爾斯·鮑育。任一個導演還不會胡涂到這樣讓卻爾斯·鮑育和蓓蒂·格拉寶演一個戲。你記得請她看《樂園思凡》么?——哎,你可別以為我是說我自己像卻爾斯·鮑育。
好了,關于張靜之應該不再說下去了。她考聯大,也就是考了,考完了我就不會看到她了。
昆明的水蜜桃又上市了。今年試植比去年成功得多,我吃了一次,不算最好的。最好的有普通桃子那么大呢。你想得起那種甜么?那種甜味里浸著好些事情。跟你一齊吃過水蜜桃的有哪些人?吳丕勛,顧善余,阿寧,我,還有誰?我們有沒有帶桃子到西山去過?你前前后后想想,告訴我那時候的事,我記性壞得很。
阿寧大概回去了,我一想起心里就不舒服。
我跟L家孩子算吹了,正正式式。決不藕斷絲連的。
下學期我下鄉教書。
四點鐘了,我該睡了。我氣色近來壞極了,上次碰到吳奎,他勸我到醫院里檢查一下,星期天我許跟他一齊去。
昨天我醉酒吐嘔時,除了吐了些吃的東西,還吐了一大堆一大堆黏痰,真怪,痰難道是在胃里的?
今天跟你寫了這封信,已經算難得了。我頭疼,恕我把好些該寫的話不寫進去。明后天再看吧。
你該出來了,實在。
祝福
曾祺
七月廿六日夜
(實已廿七了。寫這封信我一枝都沒有抽)
440729 致朱奎元
奎元:
我這兩天精神居然不壞,今天尤其好,這一下午簡直可以算是難得的。這樣的時刻,人的一生中也不會有很多次。原因微妙,難以析說,我自己也不大知道。可說者,我理了一次很合意的發,不獨令我對頭發滿意,我將這滿意推延到我整個的人,心里一切事皆如頭發一樣自然,一樣服貼,都像我一樣的“好看”。幸福,也許就是這么存在的。
你好久好久不給我信了。是生了一點氣?但是我這回可不大怕,距離遠著呢,你不會慫恿自己把這點別扭夸大“泡開”了。生氣自是由于我不打電報不寫信。我不要你原諒,因為這不是一件“事”,這是“人”,我從來不就是這樣么?我們用“原諒”這一詞匯時多是針指對方某一動作,某一言語,而這個動作或言語與他素昔作法不同,比如他本不刺傷人,而這次竟刺傷了,他本不粗俗下流,而這次竟似乎不大高貴。若是這個動作或言語已經是這人一向的風格形式,與這個人不可分,成為他的一部分,或簡直是他整個的人了,那么如果不是不必原諒,就是不可原諒的了。我總不是不可原諒的吧?既不是,便也用不著原諒。所以,你應當給我來信了。
我十分肯定的跟你說,你必須離開,離開桐梓,離開那邊一切。
我覺得那是個文化低落的地方,因為一個中人意的女人都沒有。這是一個絕對的真理,文化是從女人身上可以看出來的。雖然女人不是文化的核心,核心是男人。這很簡單,你走到一個城里,只要聽一聽那個城里的女人說些什么話,用什么樣的眼色看人,你就可以斷定這座城里有沒有圖書館,有沒有沙龍。你記得有一次來信說你也陪了許多女人出去玩過么?你只要回想一下那次經驗!
那么一個地方,除了打算永久住下去,你不能有一刻不打算走。我不知道你的書念得怎么樣了,即便念得很好,你也得離開。如果念得真好,你更該離開:因為你根本不是個念書的人。你之不能念書,正如我之作不了事情。我也還有點好動,正如你也還有時喜歡一個人靜處,(像你在紫藤沒有開花的時候)但是我的動與你的可不同。你的靜是動的間歇,我的靜則是動的總和。你必須出來,出來作點事。
你懷疑過自己,當然,像任何一個人。拿破侖也懷疑過自己。人不是神,不是動物,介乎這兩者之間,也就永遠上下于其間。有時神性升高,有時物情墜落。世界上本來原就不會有一個成功的人。但是我們所追求的也許正是那個失敗。人總還應有自信。每個人都應有拿破侖一樣的自信,而且應有比他更高的自信。因為拿破侖不過作了那么一點點事,我們比他低能的人若不自信,就怕什么事也作不了了。
我不擔心你會狂妄,因為你還有自知。
我也沒有希望過你成功,因為成功是個無意義的名詞。人比一個字,一個名詞所包含意義總要多些。
你有什么留戀的?除非你留戀那點膽怯和自卑。
我餓極了,要去吃飯。不久再寫。
我的話說的有點過分,能夠過分的時候不多,所以證明這一下午是難得的。
我想拍照去。
你想不想回昆明?
曾祺
七月廿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