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邪祟藏式手下救了郁昆梵的黑衣人，此刻正拉著他的手，向先前的餐館原路返回。
最后回到了那件狹小的儲物間。
黑衣人鎖上門，郁昆梵聽那人在漆黑中“哐哐當當”地鼓搗了一番。
燭火就嗖的一聲被點亮，照明了這不大的儲物間。
被風吹得搖曳的燈光，讓屋子半明半暗，昏沉的橘紅色燭光忽地打在那人的面孔上。
是個姑娘的樣貌——不畫而黛、直入云鬢的一對秀眉，水靈靈的眸子似含春水，小巧精致的鼻嘴，鼻頭凍得通紅，一張標志的鵝蛋面龐，膚色白凈，烏發隨意地在后腦勺挽成一個髻。
看樣子年齡不出二十。
個子中等，體重適中，手腕和腳脖子都顯得比常人細，肩頸的線條生得很漂亮。
眉眼間有銳氣。
倒說不上是弱不禁風，但看上去像是個嬌弱的小娘子，簡直難以與那個救了自己的黑衣人聯系起來。
“是個女子救你，你就很驚訝嗎？”
姑娘的聲音不大，輕柔得近乎耳語，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聽清。
“你看上去…不像是會武的人。”
郁昆梵生平第一次和陌生姑娘同處一室，往后退了幾步隔開距離，整個人都拘謹起來。
“我的確不是習武之人，但略擅長醫術。”
姑娘說著指了指郁昆梵的腰部。
“你傷到了筋骨，我雖然幫你及時做了初步的治療，但還是要修養一陣了。”
說罷，姑娘毫不避諱地脫去了上衣，里邊是件薄薄的素白單衣，但是肩部和肋部都滲出了駭人的血跡。
姑娘卻像沒事人一樣，走到床位拉出一個箱子，從里面拿出棉布和藥膏，熟練地給自己包扎傷口。
郁昆梵皺眉看著那傷勢，發問道：“這是你在云京時，被那邪祟擊傷的？”
姑娘點點頭。
“你剛剛說會給我把事情解釋清楚…”
“我叫望歸桑。”
望歸桑看也沒看郁昆梵一眼，抓起一旁一件土褐色的粗布衣裳套上，報上了自己的姓名。
“你是怎么打敗那邪祟的？那個紙是什么法術？”
郁昆梵想起傳送自己離開的金色屏障。
“我本就沒有打敗他，只是用符紙暫時嚇退了他。”
“你…你是這里的店小二？”
望歸桑扭頭瞥了他一眼，又垂下頭回答：“我只是為了生計在這里打工。”
“你說得詳細些…”
郁昆梵焦急地上前一步，他仍然沒有弄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
“你還沒有把事情給我講清楚，在云京襲擊我們的邪祟是什么？你又是什么身份？為什么會有那樣厲害的符紙？我在這睡了多久？你是怎么把我帶到國都上京城的？你用的是什么法術？”
郁昆梵問得愈發激動起來。
望歸桑嘆了口氣，看著郁昆梵說道：“想要給你說清楚，那么事情就得重頭說起。我先問你：你有沒有聽過云之子婀梵的傳說？”
有關云之子婀梵的傳說，是每個谷云子民從小聽到大的睡前故事。
人生而擁有肉與靈。
當我們離開彼世，肉便會立刻消散，不復存在；而靈是永恒的，離開彼世后便會前往更遙遠的地方。
但靈也有可能因某種執念留在現世，而靈是沒有辦法單獨存在于世間的，必須附著到新的肉身上才可現世。
在古老傳說中：三百年前，當谷云還未成國，這片大陸還屬于神圣大云帝國時，帝國的繼承人婀梵成為被選中的“云之子”，獻祭自己的肉身，成為承擔“萬惡之靈”的容器——“埃器”。
以此結束了長達千年的人邪戰爭，為蒼生帶來和平與幸福。
但沒人知曉美好傳說之后的故事。
婀梵在三百年之期，不知何由毀約出逃。
那些或因執念、或因欲望、或因仇恨而存在于世間的眾惡靈被萬惡之靈重新召喚。
他們化作有形從而成為邪祟，四處禍害人間。
那云之子婀梵在出逃后，看到世間因其叛離而遭受的苦難，于心不忍、幡然醒悟。
于是將自己獻祭后僅剩的靈附著在一年輕男子——卷池義的身上，并稱自己為“妖魔獵師”，帶領世間被邪祟侵害的人們，前往了不屬于人、神、魔任何一界的七座“城中城”。
說來這些妖魔獵師們的據點“城中城”，也是世間一大奇跡。
它們之所以能存在，是因為婀梵先前已然成為“埃器”的肉身，隨著三百年之期的毀約而破裂，化為了七塊擁有足以扭曲現實的力量的“鎮石”，散落在這七處。
而每座城中城都是一道對抗邪祟的固定防線。
緬洲的晨子城中城是第一道防線。
江北的貳尋城中城是第二道防線。
云京的梵煌城中城是第三道防線。
之后是三埡的榮祖城中城、下嶺的伏明城中城、位于國都上京的興安城中城，最后就是專供祭拜先祖們的暮墳城中城，那是個鬼城，沒人去的。
每座城中城還對應一座神秘的、像是有人精心挑選過一般的三目寮。
就比如梵煌城中城的三目寮是一處郊外的棄廟。
榮祖城中城的三目寮是三埡峽谷的一個不起眼洞口。
伏明城中城的三目寮是下嶺的一處瀑布。
三目寮只有妖魔獵師使用特定的符紙與咒語才能進入，而普通人恰巧路過時，往往會受到神秘法力的干擾，自動忽視三目寮。
其實七座城中城就是所謂的另一個維度空間。
就比如地處云京的梵煌城中城：兩個城并非是獨立空間，而是相互重疊。
假如云京的茶館里有客人在喝茶，梵煌城中城的同一個位置，有可能是一位妖魔獵師正在練習射箭，兩者在同一地點生活，但無法感知到對方。
這便是鎮石強大的力量——足以改變現實、創造現實、毀滅現實。
妖魔獵師們與邪祟拼殺數年。
直到天神終于看到了蒼生之苦，一位名叫相鯨的武神第一個下界，幫助妖魔獵師們斬殺邪祟，卻在功成之后再無音訊。
同時，婀梵選中的年輕男子卷池義，因再也無法承受背負他人之靈的痛苦，最終消失在世間，再無人見過他的行蹤。
望歸桑此刻所描述的，是一個郁昆梵聞所未聞的新世界，他半知半解地聽著，一時無法全盤接受。
“我一直以為云之子婀梵的故事，只是傳說而已。”郁昆梵喃喃道。
望歸桑卻笑了笑，接著說道：“那你可知婀梵在成為‘埃器’之前是什么人物？”
婀梵本是前朝神圣大云帝國的繼承人，在成為“埃器”又毀約出逃。
因為肉身盡失，靈便在世間四處飄蕩，便將靈附著在了一個名為百曼的宮廷舞女身上，并借用了她的身體生活了數十年。
而百曼和已逝的谷云先帝育有一女——即望歸桑。
“我是婀梵之靈附身者百曼的女兒，當今圣上的妹妹。”
望歸桑平靜地說出驚人的話語。
郁昆梵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然而百曼在誕下了望歸桑后就因難產離世，婀梵之靈不得不重新尋找新的肉身。
所以卷池義——也就是世間第一位妖魔獵師才會被選中，并最終成為帶領千萬民眾抵御邪祟的英雄人物。
而望歸桑呢？
百曼在宮外生產而死，先帝也曾派人尋找過母女二人，但最終搜尋莫名停止。
望歸桑被拋棄在了云京的一處棄廟中，所幸偶遇一癩頭道人施以善心，救濟多日，才勉強活了下來。
而前朝神圣大云帝國最后的血脈、也是婀梵家族名義上最后的子孫、瓊國公主——望歸元。
她因為王朝覆滅、戰事頻發逃亂至云京，意外撿到了棄嬰望歸桑，為她賜名，并收養了她做自己的義妹，多年來都當做親妹妹教導撫養。
“我的姐姐望歸元，也是百生醫莊的莊主，多年來定居云京，與梵煌城中城共事。”
望歸桑開口說道。
這一切本是平靜的，直到望歸桑遇到了丑阿丑。
阿丑叔一直死守不說的生意其實是售賣情報，他是一個黑白兩道通吃的情報販賣老手，一般都被稱作“哨子”。
早年間，因為他在戰爭雙方同時販賣情報被發現，導致妻兒全族被盡數屠光的事情，是業界知名的反例。
也是在這以后，為了躲避追殺，他選擇定居在云京的荒郊野嶺處，他自己口中所謂的避世遠塵，皆是虛無謊言。
而望歸桑無意間從丑阿丑口中聽到了自己身世的真相，于是她決定親手殺死自己的母親——婀梵。
“為什么？按你這樣說的話，婀梵不是消滅邪祟的大英雄嗎？你為什么還要去…”
“還記得我剛剛說：婀梵‘稱不想讓世人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樣，而消失在世間’嗎？”
婀梵在換了兩具肉身后，逐漸發現肉身潰敗的速度，已經不可控制地加快了。
如此下去，無論更換多少具健康強大的肉與骨，都會在很短的時間內迅速衰老死亡。
長此以往，婀梵的靈也會受不了頻繁更換肉身而徹底消散于世間，也就是說——婀梵會真正地死去，永世不得前往彼方。
“即使是英雄，又怎么會不懼怕死亡呢？”
望歸桑苦笑著說道。
自告別了妖魔獵師們退隱之后，婀梵的殘忍行徑便愈發肆無忌憚，追求長生的手段也愈發極端。
因為婀梵發現，只有吸食活人的鮮血才可以暫時維持其肉身。
于是千百具尸骨堆在婀梵和其追隨者的腳下，皆是被用來吸干鮮血，只為維持婀梵生命的長久。
久而久之，因婀梵而死的人甚至超過了因邪祟而死的人，竟然就連追隨者中也出現了不少邪祟。
要知道，婀梵曾經是消滅邪祟的大英雄啊。
惡魔早已不是所謂邪祟，而是為追求永生而墮落的婀梵。
“我憎惡婀梵，憎惡其成為無惡不作之人，成為殘害世間的吸血妖魔，更憎惡其附身在我的母親身上，讓我的母親肉身潰敗，最終因生產而死，就算是為了母親的死，我也要向婀梵復仇。”
“所以你…要去殺了婀梵？”
“是你和我一起去。”
在大量吸取鮮血后，婀梵現在選擇將靈附身在一個名為聞人藏鋒的士族公子身上，這聞人家是上京城的新起士族，以萬貫家財而聞名。
直至如此的話，整件事情好像和郁昆梵也沒什么關系，但是就在不久后將要和聞人藏鋒——和這個披著人皮的吸血妖魔成婚的女人，是郁卜苦。
郁卜苦一年前在卞陸碼頭和郁昆梵走散后，被人販賣到了下街作花女，卻又因不知什么機緣巧合，搖身變成了左丘家從小走失的大小姐左丘谷柔。
而左丘家是以代代出血悍武將而聞名的清貧士族，和急需名譽的暴發戶聞人家聯姻，是一件有益雙方的好事。
所以事情就這樣變成了：下月初七，便是郁卜苦和聞人藏鋒成婚的大喜日子。
婀梵是邪祟之王，而藏式無疑是一個邪祟，如果郁昆梵殺了婀梵，就是替阿丑叔復仇，況且…
“你的妹妹即將嫁給一個殺人無數的吸血妖魔。你，不去救她嗎？”望歸桑輕聲說道。
“我當然會去救，可是…就憑我？我又有什么本事打敗那活了三百多年的怪物？”
“因為郁昆梵，你很特別，那雙異瞳，你的力量，很特別。”
望歸桑平靜地繼續說。
“我可以感受到其中還殘留著一股強大的力量，我想你的身份和藏式奉命尋找你的原因只有一個：你乃是千萬年難遇的血統——半人半妖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