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昆梵見到了靖安平和萬喜。
萬喜胖了許多,整個人顯得有氣色了不少,郁昆梵感覺在死氣沉沉的百生醫莊內,好像就他一個活人。
他穿著大紅色的新郎官服,喜氣洋洋的神色,手里捧著杯酒,逮著個人就敬,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靖安平則是恬淡的一副樣子,很有當家主母的氣魄。
她像個婦人,不再像宜賜節上那個嬌俏的女孩了。
尾易川看到靖安平,干咳一聲,用眼神提醒了一下郁昆梵。
郁昆梵這才想起,靖安平應該還不知道兄長靖愿吉的死訊。
沒等他想好怎么開口,靖安平便拉著萬喜,主動向他們這兒走來了。
萬喜高興地拉著郁昆梵的手,仰首喝干了杯中酒,笑意盈盈地說道:
“整整兩年過去了,郁城主幸好還是平安歸來了!”
靖安平便只是淡淡地笑著,也不說話,敬下了一杯酒。
萬喜瞧了瞧她的眼色,便識趣地帶走了尾易川與浩好好,說是帶他們去參觀參觀。
“這兩年里,萬喜時刻陪在我的身邊,同我練劍談心,正是因他,我在這異國他鄉才沒這么孤單。”
靖安平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帶著些許滿足,也帶著些許試探。
郁昆梵神色自然,言語間滿是慶賀的意思:
“萬喜為人踏實,你尋得如此一段良緣,實乃喜事。”
靖安平垂下眸子,抿抿嘴,問出了她早想問的問題:
“隨你同來的孩子,這般大了?是你…”
“不是。”
郁昆梵忙解釋道。
“這是我在聚摩城收養的孩子,他父母…都死于那場八日大屠殺之中。”
靖安平的聲音顫抖著:“那…我哥哥他可還在世?”
郁昆梵嘆了口氣:“不在了。”
靖安平蹙緊眉頭,緊緊閉了閉雙眼,眼眶雖紅,但最終還是將淚水憋了回去。
她說:“哥哥是有錯的,如若當初他沒有繼位,或許也就沒有這場大屠殺。”
靖安平這句話叫郁昆梵很是愧疚。
接著,她又道:“唉…當初…或許許多事當初便是錯了的。”
郁昆梵只覺得自己半聽懂了她的意思。
他回答道:“如今你嫁于良人,也是不負當初,不負你兄長的在天之靈了。”
靖安平恍惚一瞬,又抬起眼來看向郁昆梵,看了幾秒又急急移開了視線。
她咬著嘴唇,似乎在踟躕什么,全然無了剛剛的淡然之色。
半晌,她才猶豫著小聲問道:“少城主,您就…您就從未對我…”
郁昆梵大驚,立刻打斷了她的話頭:“從未!”
靖安平點了點頭,嘴角又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那我便也安心了,過去在聚摩城與您的經歷,是我年少時的青莽種下的遺憾。”
“我向您求證心意,也是為了彌補從前那個不諳世事的靖安平。”
“現在您回答了,我便也了然,那么,我們就此別過。”
靖安平微微屈膝行禮,笑了笑,便轉身向萬喜走去。
郁昆梵心里感覺五味雜陳,他從未對她有過其他方面的想法,倒說是把她當妹妹還差不多。
也罷,現在她有個好丈夫,有個平安幸福的下半生,便也無謂其他事了。
“郁昆梵?可真是好久不見了!”
身后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郁昆梵回身一看。
說話的正是左丘溫之。
“左丘溫之?這些年你過得可還好?”
左丘溫之身上穿著上乘的華服,也終歸是乖乖蓄起了長發,模樣、談吐、氣質都更像一個士族公子了。
“你走后的一年,我便不再做妖魔獵師了。”
左丘溫之較從前沉穩了許多,再無浪蕩公子的模樣。
和靖安平身上的氣態一樣,他變得像個當家主公似的。
“怎會?”
“父親戰死沙場,我兄長獨當一面,榮獲圣上嘉許,封了百勝大將軍。”
“咱們家喲,現在已經是風光不缺,又有我這個經商天才當家,更是銀子不盡,我也不必干那苦活兒了。”
“聽你這么說,看來是過得還不錯了。”
“唉,郁兄啊,子非魚安知魚之苦!”
“苦在哪了?”
“苦在一生遺憾未了卻,苦在有情人終不能成眷屬啊!”
左丘溫之說著說著,眼角也有幾分濕潤:
“我是沒見到我爹最后一面,我爹也是至死都沒看見我這做兒子的風光的一面,你說是不是遺憾?”
“聞人家被檢舉抄家,連累上上下下幾百號人家,聞人家的小姐自縊而亡,你說我兄長是不是有情人終未成眷屬?”
郁昆梵顯然是不知道聞人家這檔子事的,聽罷便大吃一驚:
“聞人家的小姐?那聞人家的嫡大公子呢?”
“你也是知道的,這抄家啊,就是男的一律流放,女的一律淪為官奴,你說這聞人謹行,能怎么樣了呢?”
“可他不是駙馬嗎?”
“誰說他是駙馬了?圣上說了嗎?公主說了嗎?沒說,他就還不是!”
“這…”
“皇家啊,本就是最冷酷無情的地方,對區區一個外人,又怎么可能有額外的恩情在?”
郁昆梵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婚宴上曾見過聞人府的家眷。
他還記得那位聞人家的大小姐,昂著頭,站在那里,一身傲氣難擋,沒想到最后自縊而亡。
那位聞人家風度翩翩的少年郎,最后卻也被流放,永生永世再無歸故土之可能。
多少次初見,竟然就是最后一面。
萍水相逢之情,倒也讓此時的郁昆梵增出幾分感傷。
左丘溫之又說:
“據說有大師專門看過,說這聞人府啊,是借了后半生的福氣,所以耗盡了氣運,才淪落至此,你信嗎?”
郁昆梵正遲疑著,左丘溫之就說:
“反正我不信,要我信這個,還不如說是聞人藏鋒那個惡鬼偷走了家里的氣運。”
“我都聽說了,是聞人藏鋒最后自爆,毀滅了舊聚摩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從幽冥監獄逃出來的。”
郁昆梵沉默著,感覺心里空落落的。
左丘溫之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留了一句:
“珍惜當下吧,郁兄,保不準明天就是最后一天,此刻就是最后一見了。”
他對著郁昆梵眨了眨眼,也離去了。
郁昆梵一個人站在原地。
遠方的天色漸漸暗了,客人們都轉移到屋內吃酒去了。
尾易川找到了他,說想和他聊聊。
兩人穿過一條竹徑小道,走到了一處涼亭之內。
冬初時節,天氣涼了,叫郁昆梵坐下時,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我將好好托付給望小姐了,那小子就喜歡跟漂亮姑娘一塊玩,而不是和我這種‘臭大叔’一起。”
尾易川笑瞇瞇地說道。
郁昆梵也笑著搖了搖頭,看向涼亭外的靜謐之景。
“你從前與我說的,在云京沛和山看到的雪景,可能馬上又要來了。”
“那段時間,我與阿丑叔一起度過,實在是美好的時光,就像我從前在竹峰寺。”
郁昆梵說著,嘆了口氣。
“可惜,好像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幸福,都那么的轉瞬即逝。”
“那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郁昆梵輕聲一笑,沒去看尾易川:“我算是哪種‘斯人’,又有什么大任?”
“郁昆梵,你便是那個斯人,要承的便是救世的大任。”
郁昆梵又笑了,轉過頭去正想反駁尾易川的話,卻一下子愣住了。
尾易川雙眸的瞳孔變為了金黃色。
郁昆梵騰地站起身,臉色大變:“你、你是什么人?”
“我是尾易川,你一直認識的尾易川,我出生的使命便是為了遇見你。”
“什么?你在說什么?”
尾易川長嘆一口氣,幽幽道:“我會為你解釋,看在昔日的情面之上,也請你一定要相信我。”
說完,尾易川就開始敘述,他過去的經歷。
在一個風暴之夜,尾聽云死于孤苦崖上,也在同時,尾夫人產下了一個男嬰。
男嬰毛發雪白,瞳色金黃,生來便擁有往世的記憶與思想。
出生三日,便會行走,出生七日,便可開口說話。
直到第九日,雪白色的毛發和金黃色的瞳孔才漸漸褪為了正常的黑色。
他名為尾易川,也是武神百千宰的宿主。
百千宰是相鯨與行生慈的摯友,在面對兩人的死亡之后,他選擇親自下界救助人類。
“救助人類?是指去消滅萬惡之靈和卷池義之靈嗎?”
“不是,”尾易川道,“是指從神明的手中救助人類。”
眾神認為擁有城中城的人類,威脅到了他們的地位,在一致決定之下——
神明決定滅絕人類。
而慶棠與慶棠的預言,便是這場屠殺的第一步。
“什么意思?慶棠…慶棠不是站在人類這一邊的?”郁昆梵發問道。
在神明決定滅絕人類的這個前提之下,慶棠也因此做出了一個全新的預言:
即郁昆梵將成為救世的神之子。
預言沒有錯誤,郁昆梵即是天選之子。
武神相鯨注定會附身到他的身上,將全部力量贈與他。
天神行生慈注定會下界,親自撫養他長大。
他的母親郁甘初死后,注定會位列仙班,默默守護著他長大。
“我見過你的母親,她是個很好的女子,有旭陽的朝氣,也有大海的剛柔并濟。”尾易川笑著說道。
眾神為了完成自己的目的,誤導郁昆梵,便篡改了預言的內容。
也就如在竹峰寺,慶棠欺騙郁昆梵所說的那樣:尾易川是所謂的天選之子。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先前在竹峰寺,慶棠所有的話便都是假話咯?”
“慶棠的話只能說是真假參半。”
真正的預言就是郁昆梵是神之子,城中城眾人聽到的預言內容也是郁昆梵為主角。
慶棠對郁昆梵所說的話,旨在迷惑他一人,而非眾人。
她說要郁昆梵幫助尾易川消滅萬惡之靈,實則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旦尾易川出手,這場仗就是必敗。
正因如此,百千宰選擇將計就計,附身在尾易川身上,成為這場局的關鍵一棋,并預定在最后一刻反水倒戈。
“這是慶棠的假話,那她的真話又在哪里?”
真話就在于:
聞人藏鋒死后,因為他沒有子嗣,卷池義之靈會循著上一世宿主的血緣,附身到望歸桑身上。
城中城也確實不是什么好貨色——高層人員早就聽到了真假兩個預言。
對于城中城而言,預言之子會除掉萬惡之靈,萬惡之靈的消滅意味著鎮石失去力量。
一旦鎮石失去力量,也就等于城中城將會消失,他們數年來積累的家業將會付之一炬。
所以他們在無意間,助了滅世的神仙們一把——
他們一不做二不休,決定從襁褓中除掉兩個預言主角。
而尾聽云正是早就聽聞這個消息,才會觸怒城中城,最終攜家出逃,只為保住預言之子。
樂中青也是因為知道這些事,沒有選擇同流合污,才會在寒梅鎮放了尾聽云一家。
可是樂中青實在是太強了,他的存在無論是對城中城,還是對神仙們來說,都是一個不定數。
畢竟他是世間唯一一個以凡人之身,能敵神明之力的妖魔獵師。
樂中青的滅門慘案,也正是因為他放過尾聽云這一“不聽話”的行為,城中城在對他做出警告。
他顯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是個重大的威脅。
有他在,城中城沒法消滅預言的主角。
有他在,萬惡之靈就一定會被消滅,想借萬惡之靈的力量毀滅人類的神明也就必將失敗。
郁昆梵能在暮墳城中城被藏式擄走,在聚摩城經歷九死一生,也是城中城在幕后操控,暗暗做出的警告。
樂中青活著,可以保護郁昆梵,卻無法時時保護他。
郁昆梵會像他的弟子一樣,最終死于非命。
這與樂中青死了的話,沒有什么區別。
而且看現在的情況,城中城已經是在很明確地想要逼死樂中青了。
他必須得死,他不死,后患無窮。
所以,他與尾不敗做出了一個交易。
他要求對方以“復仇城中城”的名義,名正言順地解決自己。
尾不敗同意了,她知道這也是她父親犧牲的理由。
順帶一提,她與都萊,還有那個孩子,都是一個他們都沒料到的意外。
尾不敗還活著,生活在暮墳城中城的一片與世隔絕之地內,這是樂中青為她物色的地方。
尾易川長嘆一口氣,又道:“不是所有神仙都想要滅世,有很多像我一樣的神仙,選擇下界幫助你們。”
郁昆梵卻說:“我們讓你們失望了吧?”
尾易川知道他是在指聚摩城的大屠殺,只搖搖頭道:“天命難違。”
郁昆梵坐下身,長久沒有說話。
半晌,他道:
“我自始至終都沒有置身事外,消滅萬惡之靈是我必做的,救世救人也是我必做的,可是我需要你告訴我,怎么做?”
尾易川深深看了他一眼,嘆氣道:
“你需要獻祭你的肉身,成為像婀梵那樣的新一代埃器,取代城中城鎮石,并永永久久地消滅萬惡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