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鋒》自是水上燈的拿手戲。她想都不用想,唱詞便脫口而出。趙艷容的裝瘋弄傻幾成水上燈情緒的發(fā)泄。她時(shí)而狂笑時(shí)而冷笑時(shí)而傻笑時(shí)而苦笑,滿臺皆是她旋轉(zhuǎn)的身影。她散發(fā)碎衣,長哭當(dāng)歌,令臺下觀眾們屏氣不語,連喜歡叫好的聲音也似乎被她的表演所噎住。
惱得我惡生生把珠冠打亂,
不由人一陣陣咬碎牙關(guān)。
我手有兵刃要決一死戰(zhàn),
要把這狂徒們立斬馬前。
哭一聲玉皇爺不能得見,玉皇爺呀!
你不該將弟子貶凡間。
她手上卷著一本書,封面上明晃晃地閃著幾個(gè)燙金的字:“水在時(shí)間下”。
她沉沉地閉上眼睛,靠在搖椅上,書歪在一旁,滿屋安靜地只能聽見椅腿偶爾摩挲地面的聲音。
她捏起蘭花指,眉毛一挑,頭隨著旋律滑動,帶著身子和椅子一起沉迷在戲曲里:“惱得我惡生生把珠冠打亂……”
她突然站起身來,未卸的頭飾和華麗的衣服像巧合一般把她與趙艷容合二為一……亦或者,是和水上燈相輔相成,
“……不由人一陣陣咬碎牙關(guān)。我手有兵刃要決一死戰(zhàn),要把這狂徒們立斬馬前。哭一聲玉皇爺不能得見,玉皇爺呀!你不該將弟子貶凡間。”
她旋轉(zhuǎn)著,連每一根指尖都帶著同眼睛一樣的感情。與她讀書時(shí)的素靜不同,此刻的她如盛放在崖口的一大株花,滿身氣場仿佛牽著無數(shù)雙眼睛虔誠地跟隨她。
她跌跌闖闖地向前撞去,忽而眼神迷離地抬頭望天,身子如熔化的鐵一般瞬間凝固在那里,神色逐漸清明,卻變得愈加凄苦絕望。
睫毛一顫,淚落無名。
她又邁著步子取下一把劍,劍起色變,青絲翻飛,決絕而孤冽。她瞪著眼,滿眼憤恨,又有幽咽泉流似的哀傷在冰封的怒火下緩緩淌過,從不停息。
那是一雙如此令人震撼的眸子。能將怒火凝固成寒冰的怨恨寂冷絕對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力。
或者……是她們徹底成為了彼此。
再或者……
她卸了妝,鐵皮車誠懇地在戲樓外等著她。
她睨了一眼,冷笑著走開了。
“小姐…老爺讓您回去。”
她被幾個(gè)人攔著。
顯赫家族的唯一的女兒是一個(gè)低賤的妾生的,這長女的姨娘是個(gè)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受著深宅大院的熏陶,終究變得瘋瘋癲癲,無人問津。
而這家老爺又是個(gè)有能耐的,長女如何是從不過問的。沒有庇護(hù)的幼鳥在毒蛇的籠子里遍體鱗傷,卻也練就一雙堅(jiān)韌的翅膀。
她對家族沒有感情,甚至嫌惡姨娘的舉止行為,因而決心去當(dāng)戲伶敗壞家族的名聲,加上天資聰慧,也如魚得水,名徹南北。
家族里那群不知變通的東西天天吆喝著她戲子身份低賤,又伸手毫不理虧地受她接濟(jì)。
誰叫這家老爺這么兩袖清風(fēng)呢,竟是多一分也沒有,偏偏養(yǎng)著幾房姨娘少爺?shù)模蛉烁蔷谒阌?jì),折騰的她姨娘不得安生,也不忘敲詐這便宜閨女。
反正價(jià)值沒了,賣給別的家族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了,管她冤不冤怨不怨呢。
她被罰跪在大堂,姨娘和幾個(gè)兄弟對她啼笑皆非。她的姨娘抖抖索索地躲在角落里,只看著老爺拿著藤條抽的她遍體鱗傷,卻不說也不哭鬧。
她低垂著眼皮,疼得厲害,卻不發(fā)一言,絕口不提自己有何錯。
本是與那家少爺談好了婚約的,因著她這么一鬧,人家早早兒把信物就給取回去了,連帶著整個(gè)家族都成了笑話。
在官場這么多年,他也沒受過這么多意味不明的眼神和笑聲。
他氣的轉(zhuǎn)過身把姨娘揪了出來,狠狠地將藤鞭抽向這個(gè)瘋癲的女人。
姨娘痛得大叫,像沒頭的蒼蠅在大堂里亂竄,終于害怕地躲在了女兒身后。鞭子如雨一般又落在她身上,她依舊不吭聲——也不躲。
她出門時(shí)依舊挺著身子,眉眼間依舊是叛離。夫人不肯失了這付錢的人,不準(zhǔn)老爺把她逐出家門,卻又用這家法告誡她主子和下人的區(qū)別。
她想回到戲樓,老爺卻提前打好招呼,無人敢收她。夫人是不知道的,否則家里又該因?yàn)樗u犬不寧。
他站在樓上看著一身傲骨的小姑娘,欣賞的意味十足。于是單手一撐,從樓上翻了下來,擋住了她的去路——其實(shí)她也沒有去路。
這是城里最大的戲樓,她三生有幸拜了臺柱子為師。
她倒也清楚,他是臺柱子,也是老板。單憑這兩重身份,就讓她隱約確定他們是一路人……她卻看不透他。
越學(xué)的深刻,越驚嘆于他的深不可測。他知曉她對那里的恨意,于是教她武功,他知曉她的離經(jīng)叛道,于是教她琴棋書畫、作詞作曲,他知曉她只嘗過人生疾苦,于是教她愛。
她以為她明白了他,學(xué)會了一切。
她撫琴彈唱自己的心事,少女的感情從琴弦中流露。卻見他只是趴在欄桿上,看著街上的車馬,不做應(yīng)答。
她以為她或許走進(jìn)了他,只不過他常說戲子無情,這是考驗(yàn)罷了。
這是一廂情愿罷了。
她看見他剝離他疏遠(yuǎn)清冷的容顏,帶著似乎依偎,似乎妥協(xié),似乎溫柔的新臉被那家太太拐著走進(jìn)房中——她不敢也不舍得用諂媚和討好去形容他。
她躲在角落處不敢出聲,只是捂著嘴淚流不止。她看見他那雙仿佛能溺死人的繾綣眸子下裝滿了高傲和厭惡,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沉寂的生命和逆流的血液都在掙扎著叫囂不甘屈服的羞辱。她完全明白這是他故意讓她看見的,即使他未留一個(gè)眼神在這處黑暗的角落里。
這是愛而不得罷了。
她跑回房間,哭得痛徹心扉。
那家老爺找過他麻煩,被他輕而易舉地?fù)趿嘶厝ァT瓉聿皇撬矸荩质且蛑矸荨?
他尚且被這人生限制地難以啟齒。她又何德何能安然停留在這春光水榭中,挺著清高縱情?
她嘗慶于清清白白未曾同流合污,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這點(diǎn)清白是對救贖的阻礙。真是戲劇至極的笑話——拯救清白,得先放棄清白。她想把高高在上變成習(xí)以為常,須得先匍匐泥沼、奴顏媚骨。
她是名角,追求她的人不勝枚舉,身份更不言而喻,她曾經(jīng)為他不肯接受任何一個(gè)人,如今卻心甘情愿地成了男人飯桌上的一朵花。
她把最貴的代價(jià)給了最有權(quán)勢的人,換得他一絲喘息。她把自己分尸交給許多人,換來了那家老爺夫人姨娘兄弟的慘死,換來了戲樓的如日中天。
她墜落塵網(wǎng)的第一夜,就飛奔回他的水榭。她已經(jīng)變得骯臟,已經(jīng)不是他應(yīng)該憐惜的人了,他們可以在一起了。
他眼里噙著星光,她清晰地感知他的一瞬間的變化。在得知她失身的一瞬間,他忽得如同一具心如死灰的尸體般,她正要上前安撫,卻被先發(fā)制人。
他伸手以巨力將她摔在床上,滿眼怒火地撕破她的衣服,扯爛的碎片散落在地上。他發(fā)出獸一般的怒吼。
晨曦半涼地照到她眼前,她睜開眼看向床邊,已經(jīng)全冰涼了。
戲子無情,她不在乎惡評如潮,也不在乎什么瘋子天才的名號。她清醒地走著每一步,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她與他都在努力……為變得支離破碎努力。而他們每一次身體碎片的融合都又重塑出一個(gè)鮮活的軀殼,然后再破碎,再粘合,再破碎……
他們的勢力越來越龐大,大到,已然可以重建他們心中的社會。
他建設(shè)了理想,在樓和廈之間,有一座水榭與這里格格不入。
她拋著水袖,唱著自己改寫的曲子: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
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她呆呆地看著她最后一次在戲臺上的表演,手里抱著那身戲服。這處水榭是他專門為她建的牢籠,是她這只金絲雀唯一的天地。
她取下簪子,三千青絲如瀑布般泄下。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這水榭,就是重蹈覆轍的規(guī)矩。
一磚一瓦,都是筆直地堆砌的。
他鑄造了最厭惡的東西,也活成了最厭惡的人。
總之,困死在這不懂變通的規(guī)矩里,她開不開遍,都無所謂了。
總之,還會有他和她在方臘誕生,把這里變成斷井頹垣,把狂徒斬立決,把弟子帶回玉皇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