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送葬的隊伍,出了村莊,浩浩蕩蕩直奔肖舍大圩,下了圩子,就是鄭氏家族的風水福地。據說幾年前有一位頗有名氣的陰陽師,路過肖舍大圩時,看到日出東方霞滿天,圩下一條小河抱田蜿蜒,又有一條夾溝相繞,形成左右相合。太陽映得河水波光粼粼,酷似龍池虎穴守護一排明堂,又似二龍戲珠獻祥瑞。陰陽師感嘆此地風水極貴;只是北邊水域有處破相,一些平庸的風水師,是看不出其中的破綻,也悟不出陰地死穴的奧妙。也證明了埋葬此處的后人德不配位,縱然這樣,貴氣仍能延續一個甲子。數年之后,此家族還要出一位大貴之人。后來果然應驗了這位高人的推測。當時鄭得金聽到了傳聞,還特地派人去找這位陰陽師,想細問詳情,但未遂。
鄭家歷祖歷宗,還有一些病歿、夭折的大大小小墳墓,佔地約三畝多點。四周環水的地方,都用青磚砌了一道七,八十公分左右的圍墻,圍墻中間有磚瓦浮雕,浮雕上的山山水水梅蘭竹菊,以及各種生活器具都刻畫得栩栩如生。這里的土地,是鄭得金的太爺爺所置購,此地域是肖舍一戶鐵匠,因為要到外地混生活,所以低價轉讓了田地。只要站在大圩上,就看到鄭氏家族的青磚砌的陰宅,雖然規模不算大,看上去一排排橫平豎直的陰宅,有輪有廓,甚至斗拱飛檐,都設計得小巧玲瓏,不僅無與倫比,而且美觀大方,甚至其中的大街小巷,都與莊上的風格一致,簡直就是一座城池的模型。如果跟四周鄰村的福地相比,可謂鶴立雞群,令人刮目相看又嘆為觀止。
老天爺今日也許同老鄭家有過節,天氣說變就變,早上出來還是陽光明媚,須臾一陣狂風,烏云像變戲法的,壓得這些白花花的隊伍亂了陣腳。不過是農歷二月份,天邊卻傳來滾滾雷聲,幾個和尚已經改變了經文,每一句都是催促人們快點走,馬上要下雨了。鄭仕林已經把六姨娘女兒鄭念弟抱在懷里,生怕她有任何閃失。鄭念弟手上的孝棒,早已被風撕成一根白色的柳條,尤其是笆斗里的毛張紙,還有白紙剪的陰幣,都隨著東風飛舞,整個天空烏云翻滾,紙錢像一只只蝴蝶,仿佛在云朵里翩翩起舞,黑與白混在一起,又壯觀又充滿哀喪之形,讓人心驚膽戰。“轟——隆——”閃電一亮,一聲霹靂在人群中炸開。“我的媽——”前后一個扶重的扔下杠子,被雷聲嚇得跌倒在地。這下慘了,剩下后面幾個抬棺的,晃了晃身子,終究沒穩住重心。嚴金花的靈柩一頭栽進農溝里,棺材陡然形成頭朝低腳朝上。看到這情景,扶重的大癩子抱怨細癩子,一個個嘴里帶著哨子,臟話丑話輪番攻擊,差點要摩拳擦掌了。跌倒的漢子怨聲最大:“他媽的,早知道這個鬼天氣,給我一塊大洋,也不來扶重……”。鄭仕林也從前頭罵罵咧咧趕過來,朝那個先扔杠子的壯漢一通拳打腳踢,邊打邊罵:”飯桶,一個雷就嚇成這樣,你他媽的能干什么?”。“轟隆隆……”。又是一道藍光閃過,緊接著一陣排山倒海的雷聲,把大地都震得顫抖了一下,這回連鄭仕林都嚇得直哆嗦。
雨,終究來了,這雨下得太霸道,太詭異了,雨點像一顆顆飛嘯的子彈,又像一條條水鞭,劈頭蓋臉般抽向眾人,人群中頓時鬼哭狼嚎起來,令人詫異的是,嚴金花的女兒鄭念弟卻被一陣旋風圈倒在棺材西側,這里正是避雨的好所在,有幾個女眷也躲過來了,把她擠在中間,恰好起到雙重保護。最慘的莫過于幾個假和尚,本來不會念個倒頭經,硬是濫竽充數來騙錢,他們是鄰莊的莊稼漢,個個好吃懶做,所以狠下心來剃掉毛發,做了個候補和尚。這幾天鄭老爺家做佛事,景明村無明大師外出云游了,守庵的小和尚這回當家做主,貓子不在家,老鼠翻跟斗;小和尚約了這幫候補人員,一起上鄭老爺家分紅,四六分成;大煙水煙紙煙任你抽,飽的平的肥的隨你蹭,賺是賺了,還約好事情過后今晚一起去“怡紅院”快活。這下好了,先闖過眼前這一關再去快活吧。此時的雨,夾著一塊塊冰雹,像鐵疙瘩似的砸在他們的光頭上,猶如一個個暴栗鑿過來——,霎時叫爹的,喊娘的,都亂成一團。有的拿鑼擋頭,有的用鼓遮身,冰雹擊在鑼鼓上,頓時鑼鼓喧天;還有的冰雹落在吹打手的大號長號小號里,發出一串乒乒乓乓的怪異聲,刺耳的聲音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空曠的亂地,連個避風擋雨的地方都難找,就是有幾顆大樹,人們也不敢去躲,剛才一聲霹靂,曾把一棵大樹攔腰劈斷。鄭家送葬的人本來就多,再加上扶重的,念經的,吹打的估計有六十幾個人,這些人當中,除了十幾個女眷緊擠在棺材西邊,其余的人如沒頭的蒼蠅,在風雨里亂鉆。
“轟——隆——”。又是一聲刺耳的炸雷,突然一團青煙從棺材蓋上飄動,眾人幾乎快窒息了。“著火啦,六奶奶的棺材燒起來啦——”小乙邊喊邊抹著滿臉的雨水。鄭仕林又從旁邊奔了過來,他四下看了看六姨娘的靈柩,完好無損呀,只是棺材蓋上有一道扭曲的焦痕,像鬼畫的符。鄭仕林的頭上水直滴,冰雹擊在身上,已經不覺得疼了,心痛減輕了身體的疼,他欠六姨娘一條命,這輩子沒法償還了。這幾天心中憋著一股氣,竟然又被小乙冒失的吶喊,吹漲了一倍,再不撒一下,五臟六腑都要爆炸。
“小乙——,你過來”鄭仕林向跑到遠處的小乙招著手。
“大,大少爺……”小乙怯怯地望著鄭仕林,慢慢地移著步。
“我操你媽的,我叫你嚼招包”。鄭仕林的拳頭像雨點般砸向小乙,小乙本來被冰雹擊得渾身散了架,這回又飽受大少爺飛來的拳頭,無數個痛點湊到一塊,小乙的身子再也扛不住了,一下子癱倒,疼得滿地打滾,淚水雨水泥水弄得小乙像水塘里的泥鰍,渾身沒有一處是干的。幸虧左右的人看不下去了,一起拉住鄭少爺,勸的勸說的說,才把鄭仕林的怒火平息下來,不然小乙的細命難保。
冰雹終于停了,雨也小了,“兔子,快看,一只花兔”。人群中不知誰喊叫著。順著喊聲,眾人都把眼光集中到不遠處的陰宅邊,一只花兔立在風雨中,身上的毛竟然一點不濕。“娘——”鄭念弟突然站起來大喊了一聲,從人群中擠出來奔向花兔。不過是一轉眼的功夫,花兔就不見了。”娘——娘……”急得鄭念弟不停地哭喊著。鄭仕林也看見兔子了,當聽見小妹妹喊的一聲娘,他知道六姨娘是屬兔的,這蹊蹺的兔子,分明是六姨娘的陰身,小妹妹火旺低,自然能看見她娘,尤其是這花兔的左眼模糊,右眼含淚;此時的鄭仕林,感情的閘門一下子被花兔的淚水撞開:“六姨娘——你一路走好,我會照顧好小妹妹……嗚嗚嗚……”。說完失聲痛哭起來。
“六奶奶……”
“六姨娘……”
“……:”
一群人也不顧一地的泥水,有的曾經是六姨娘的仇敵,有的是六奶奶的冤家,她(他)們都偏聽至親的讒言,將嚴金花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自從見了這只花兔,昔日的恩怨片刻瓦解,都相信了因果輪回報應,并且紛紛跪下來,朝兔子消失的地方,不停地磕著頭,并且嚎啕大哭起來。哭聲感染了亂地上的每一個人,甚至波及到樹上的老鴉,它們從樹枝上飛到棺材上空,不停地在鄭仕林的頭頂上盤旋,呱呱呱地哀叫聲,像感應某種兇厄的征兆,噪得鄭仕林方寸大亂、毛骨悚然。吹手們又開始賣力地鼓起腮幫,一曲曲哀樂,吹得眾人撕心裂肺。小和尚的經文也有條不紊地飛出來:“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南無.阿唎耶皈依禮敬十方無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