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成想我這眼睛竟在他的悉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轉,由一開始看得模糊到最后完全看得清。這些天他不怎么回來,可能隔幾天一回,身上總會又多出許多傷痕。我?guī)状稳雴枺€是壓了下來。
他告訴我襄和自從那天到了金氏便四處嚷著要報官,但都被馮落使重金壓了下來,襄和無法,只得日日和那船夫一同去找,而那老人家將近耄耋之年又日日下水備受華石侵害,也在幾天前與世長辭。襄和出資埋葬了他。
蕭蘭枻說,待到他見到襄和時,她已幾天水米未進,整個人比張宣紙還羸弱。在昏黃的燈光下盯著剛剛燒好的瓷。聽見了我還活著的消息,這才聽話的喝了碗稀粥。然后,蕭蘭枻替我祭拜了那位老人家。
我聽聞此事,自是放心不下,便吵著要去虞城。阿棹說我的身體還沒恢復完全,的確,現(xiàn)在還走不了太遠的路,反而叫她傷心。
我們一直在藍橫溪駐足著,我聽見外面人音嘈雜。才曉得船已經(jīng)駛出藍橫溪很遠。此地名為瑾城,東邊流著一條瑾滄水,如今我們就在這瑾滄水中。
此地離市集頗近,要不是阿棹買了幾塊月餅回來,我都不知已是中秋。
自我落水那日到今日,已足足兩個多月。而我與阿棹也朝夕相處了兩個多月。
想起上一次中秋還是與阿和一起過的,我們走遍了芃城的大街小巷,買了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玩應兒和一大堆吃食,對著酌飲到天明。不知今日,她又該怎樣過這中秋佳節(jié)。
我身上的傷已漸漸好轉,便要阿棹帶我去市集轉轉。這還是我這么久第一次走出這木舟,它遠比我想象的要大,外觀看起來典雅肅穆,由上好的檀木制成。看到這我突然想起那塊木舟小案,這次沒見他戴過,我問他“你的木舟小案呢?”
他看了眼身后碩大的畫舫,微微一笑,說,“丟了”
“丟了?那不是你祖?zhèn)髻N身之物嗎?”我半信半疑的問他
“誰知道呢,若是有緣,必會再見。就像我們。”他不再看我,而是抬頭望著一輪圓月,淡淡地說。
“可…”
“好啦,你不是餓了么,據(jù)我所知,瑾城的月餅可是一絕呢,你確定不要試試看?”沒等我說完,他便拉著我走了。
瑾城位于芃城的西南,是一座山清水秀的江南小城。有別于芃城的白墻青瓦和汎城的藍磚粉瓦,瑾滄水畔,處處都是竹枝制成的吊腳樓。此地盛產(chǎn)漆竹與白豬。吃食也大多以肉食為主,連月餅也是。
我們走在巷陌間,換了當?shù)氐姆棥0㈣⒂彝笊系膬纱L鈴解了一串給我,我才知道那天他給自己也買了串一模一樣的。
他說“這樣我憑鈴音便可找的到你,任憑咫尺天涯,你都不能把丟掉,更不能隨意送給旁人。”
我沒告訴他,其實那天我便是憑著鈴音猜到他是蕭蘭枻。而這次,我再也不會把它弄丟了。
“好啦,這樣,總算是物歸原主了。”他很自然地挽起我的手,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溫度嚇了一跳。雖說我們已經(jīng)做過比那親密很多的事,但在大庭廣眾下牽手,還是第一次。
他說,“都是我的人了,還怕牽手不成?”
他便這樣一路牽著我的手,走完了整條街道。他的手骨節(jié)分明,握著卻是暖暖的。
我?guī)缀跏强匆娛裁炊枷胍堑氖屑療狒[得多,有許多未曾見過的的新鮮玩應兒。他早將我的小心思看得通透,只要我的目光匯集一處,他便自覺的掏出錢袋,和小販開啟熟悉的對話
“這個怎么賣?那那個呢?還有那邊那。我全要了。”
而小販自然是一邊盡力收起驚詫的表情一邊笑臉相迎得說著“好,客官出手真是闊綽。”
還有的小販靈光的很,褒揚他的同時連帶著我說些什么“少爺出手大方,風度又好,夫人真是好福氣。”于是旁邊小販也再三學來什么“少爺與少奶奶真是恩愛,真是相配,真是只羨鴛鴦不羨仙那。”更有甚者,在我對一只糟鵪鶉垂涎欲滴時,里屋的老板娘說話了。“夫人這樣嬌小,是該給夫人好好補補,爭取早日生個大胖小子。”
他們這樣做,自然有著好處。那便是每當我身邊這位“少爺”聽見諸如“少奶奶,夫人”樣的字眼,便會極為大方的買上好幾樣。甚至在聽到那位老板娘的話時,他還頗為玩味地瞥了我一眼,堆著不懷好意的笑,輕盈來一句“是該好好補補。”
如此,街上的目光便不只鎖在我們明目張膽的牽手上,和愈買愈多的東西上,更多的是女人的目光,明晃晃都照在他的臉上。
誰叫他長了一張如此艷幟的臉!
就連我一個看不太清楚的半瞎子都得承認,數(shù)隔兩月,這人非但沒減去半分顏色,反而還比之前更惹眼了些,這樣帶出去,總不是個辦法。
正巧前面有個賣面紗的,我脫開他的手,學著他的樣子
“老板,這個怎么賣,還有這個,那個,那邊的我都要了。”
他看著我的樣子哭笑不得,便乖乖伸出手來遞上銀錢。我隨便撿了墨藍色的紗巾,踮起腳圍在他下半張臉上,他也聽話的微微彎腰。我還別出心裁的給他系了一個桃花結。
“好了,這樣就不怕人看了。”我拍拍手一副大功告捷的樣子。
沒成想他只露出一雙瑞鳳眼,竟惹來更多的桃花債。街邊的女子目光如炬,竟比之前又多出好多。我生氣的瞪著他那雙勾魂的眼,卻把他惹笑了。
他彎下腰,掀起面紗,在我耳邊輕輕一啄,念到
“放心,我不會看女子一眼的,除了你。”
說罷便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自顧自拉著我向前走了。
你是什么也沒發(fā)生,我,我,我只感覺自己多半是要化了,一陣風似的被他拉走,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羞的只能低下頭。
背后,是萬家燈火,夜涼如水。
身邊,是猗猗君子,溫暖如斯。
大約逛了兩個多時辰的樣子,我走的腿酸腳疼便嚷嚷著要回去,東西也已買了一籮筐,自然都是蕭蘭枻拎著。回到木舟上把東西放了一桌,才發(fā)現(xiàn)他一只手已被勒出深深的痕跡,我有些心疼問他,“怎么不兩只手一起拎。”他聞言牽過我的手,說“另外一只手要這樣牽著你呀。”
木舟外有一方圍廊,置著幾方案幾,從這能看見流淌的夜空。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圓,黃澄澄灑下光暈來,倒省了油燈的錢,我們坐在椅子上清點今天的貨品,這是我最愛干的事。
阿棹買了兩壺清酒,嘗起來有花香的味道,濃烈熾熱。我們坐在兩邊把酒言歡,夜晚涼風習習,添了醉意。許是真的有些醉了,我們開始絮絮說起以前的事。
“那天晚上,在風鈴橋上,我本來是打算去汎城賣青瓷的,結果遇上你了,都給我打碎了,斷人錢財?shù)扔跀嗳嗣鼣?shù),我本來想著要是身嬌體弱的就打他一頓。誰知…”我一邊撕著鵪鶉腿一邊往嘴里送一邊囫圇說著話,全然沒有一點形象,不過無妨,我本來在他面前就沒什么形象。
阿棹只象征性地切了四分之一的月餅,便倒盞古茶慢慢說“那若遇見個身高體胖之輩,又當如何?”
我又死命撕下一只翅膀嚼著,道“那還能怎么辦,江湖秘術——跑唄,跑還是能跑的過的。”
他輕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搖搖頭說“你呀”
我喝了口水問“那你去芃城做什么?”
“府內要青瓷做賀禮給娘娘,派我去采樣子的,我本想著晚間出行侍衛(wèi)會少些,說不定還能在芃城歇息一晚。現(xiàn)在守衛(wèi)不是那樣嚴格了。”
我抓住他的袖子,忘了滿手的油腥,問道“那你見到我是什么反應?”
他略帶嫌棄得看了眼袖子,不過并沒有制止我,我連忙把手松開,聽他說道,“和現(xiàn)在一樣,莽莽撞撞的,看起來很小,活像個七八歲的小孩子。”
“你說誰像小孩子,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默默切了快月餅塞在嘴里念叨著。
阿棹拿起絹布溫柔地為我擦著嘴角,眼神卻不由自主往下滑,“好了,好了,確實不是小孩子了。”
我忽然意識到他在看哪里,連忙把雙手護在胸前“你,你,看什么。很久以前不是有個人叫子曰嗎,他說什么非禮勿視,非禮…。”
阿棹看著我不學無術的樣子,默默說道“非禮勿聽。”
“對對,非禮勿視,勿聽。”
“可是,這世上沒有一條法令不允許看自己的妻呀。”
我于是啞口無言。胡亂說道“誰是你的妻,誰是你的妻。”
他面有慌色,十分認真的握住我滿是油膩的手,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你是我的妻,阿珊。”
那是他第一次叫我阿珊。在那個中秋夜,木舟上。
時至今日,我還能清楚的記得當時的場景,船下流淌的江水緩緩而過發(fā)出輕微的響聲,他著一襲墨袍,萬種風情都看進我的眼睛里。
我動容不已,便弱弱的回了句“阿棹”
你叫我什么?他激動得問我,一時之間,我疑心自己說錯了話。剛想要改口便被他揉進懷中。“不,你叫的很好,我叫阿棹,我本是應該叫阿棹的。”
原來,阿棹生來便帶著那塊木舟小案,其母于是喚他阿棹,棹舟的棹。
“那你母親呢?”我怯怯得問他。
“她在生我不久便故去了,葬在西樓。被奸人所害,而后我那個父親便納了幾房妾室,沒去看過我母親一回。再然后,我便有了蕭蘭枻這個名字。”
他說這些話時,聲音是冰封的極寒,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眼中柔情不在,逼出狠厲的光來。眼角緩緩落下一滴淚。
原是西樓,原來他帶我去那是這個含義,我卻還無理取鬧,他當時定是很失落的吧。我湊近拂去淚珠,重新抱住他,心中后悔不已。
“阿珊,以后都叫我阿棹好不好。”他委屈地趴在我肩上,好像一瞬間回到了總角的光景。
“好,阿棹。”我輕撫他的背,柔和的一遍遍叫他。
“阿棹,阿棹,阿棹…”
情緒平復后,我又繼續(xù)問他“那為什么你的古琴彈得那么好,還會那首《過河源》呢?據(jù)我所知,《過河源》是上古的樂曲,便是因為流傳至今只剩一篇樂譜,所彈之人杳無蹤跡可尋。而我亦不知為何,聽來便知那是《過河源》好像以前聽過一般。
阿棹啜飲一口清酒,道“我自幼便習音律,偶然看到《過河源》的曲譜便學來彈奏,這一彈便是十五年。
他并沒有驚詫于我緣何知曉,只是淡然解釋,好像在說一件別人的事。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會彈,是因那首曲子只能他彈,而每一次我聽見的,都也只是為我而彈。
哪怕,這中間隔了千年。
我們同時仰頭看了那輪圓月,數(shù)百年來,它都是那樣的遵守時令,在八月十五那一天給予這世上的人一刻的團圓,亙古皆是如此。
“對了,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那天你為何那樣生氣,是因為我用了化名,沒有提前告知你嗎?還是你為我會那曲《絕跡抄》而難過?”
他帶了醉意,薰薰然問我,語調沁滿了悲意。
為何呢?究竟,我也不知。是單單因為那枚雨云令嗎?還是覺得他有那么多的事情瞞著我。我心中打鼓,也有疑惑。
“是因為雨云令吧”
“雨云令?”他忽然揚起臉來,一臉的不可置信。
腦海中又出現(xiàn)了那襲白衣,在花糕小肆前跪倒的男女老少,還有那人撇下金錠時的不屑一顧。
我并沒有把那女子的事情告訴他,想著他本是一個門客也不該認識。只是簡單說了一下不喜他出來耀武揚威。
其實,我還有那么多的事情想要問他,比如他究竟是不是蕭府門客,比如他為何恰巧救起我,比如他身上突然出現(xiàn)的傷痕累累。
夜已深了,困意源源不斷得向我們襲來,最后我問他這艘木舟的來歷。他說這是他祖上傳下來的畫舫,并無什么特別之處。
我問“那這畫舫可已有了名字?”
“還未取得。”他忽然靠的很近,半閉著眼在我唇上輕啄了一下,念到“便叫闌珊棹吧。”
“闌,闌珊棹?”他說完這句話便躺在我肩上睡著了,空氣中還氤氳著些許的清酒香氣。
那夜,我們相擁而眠,在闌珊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