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事。”
我擺擺腦袋,又端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口。靠在背椅,才算獲得些許安全感。
有時候就算自己都無法確定到底在怕什么,那種空虛感積蓄在心底很久,下意識就會去尋找讓自己安心的事情去做,比如將背靠在椅子上,躲在一扇窗戶內逃避世界,或者躺在溫暖的被窩里之類的,都能夠讓我獲得短暫的歸宿感。
西子冷漠的轉身和顫抖的軀體,在我的記憶里,是如何揮之不去了。盡管我與欣怡并沒有想象中的那種關系,可是這種隱晦難明的處境,讓西子第一次對我產生了情感的質疑。
第一次背負感情的痛苦,宛如失忠的懲罰一樣,是男女雙方由信任轉為質疑的外相。
我可以解釋,向他祈求原諒。可是對西子來說,觸目所見比真實的情況更來得更加慘烈。
那時候,我并沒有莽撞地沖出去。該給彼此一些反思的空間了。
其他的原因如下:
第一:情節過于老套,說不定還會讓西子更加誤會。
第二:怎么也不可以把欣怡一個人丟在這里,要是這樣的話,我就更加難以解釋清楚了。
我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在腦海里理性地規劃好一切,便又抬起頭看向欣怡。
“那個…既然無事,我就跟你講剩下的故事如何?不知道為什么,現在這個場景,特別想講那剩下的故事。”
“嗯。子敬兄,你確定沒事嗎?剛才那樣…抓著自己的頭發。”欣怡前傾說道,“會不會有什么病,或者心煩的事,我也可以與你一起分享,或者出出主意什么的。”
我哂笑地揮揮手,打趣地說道:“哪有。偶然想到課業作業還剩下好多,卻來到這里跟一個女孩聊閑話,有些負罪感來著。不過,現在無事了,晚上回去通宵趕作業就好啦。”
欣怡噗嗤地捂住嘴笑出來,又捂住胸口說道:“可嚇死我了,你要有個好歹可不太妙呀。惠慧子可是會找我麻煩的喲。竟然是作業的事…待一切講完也不遲。”
“是該如此,讓你擔心了。”
“怎么會,沒事兒就好。”
“那我現在就開始嘍?”
我清清嗓子,剛開始準備娓娓道來,欣怡卻學著交通警察做一個暫停的動作,便起身小步奔向前臺。
等了約莫兩分鐘,她又回來坐在座位上,示意我可以講了。
話還沒出口,原本咖啡廳里那舒緩的小提琴音樂銷聲匿跡,轉而是一曲優美悅耳的鋼琴演奏曲。
每一個琴鍵上的音律撞在曼妙的音線譜上,宛如淙淙的流水,在寬敞的大廳各處響起來,寥寥幾人,那協和的音律又帶著些淡淡的憂傷。似曾相熟,想了一會兒,才想起在哪里聽過。
在西子家的奶茶店,一個忙碌的早晨,西子親自找出這支曲目,《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
當時問過她為何選這首歌,沒有明確的回答我,只說偶然在一個地方聽見,具體的地點大概也不記得。
她聽一次就迷上了,每次心臟病發的時候拿出來聽一聽,琴鍵聲跟著心跳聲一起搏動,漸漸地那些音符都變成了一顆顆鮮活的心臟,擁有了永恒的生命。
西子對于永恒的生命的渴求興致缺缺,但正是這首曲目,讓他感受到生命的悅動的彌足珍貴,支持她一次一次與病魔抗爭下去。
“我從小就幻想成為音樂家,小提琴,鋼琴,古箏什么都可以,只要是一個音樂家就行。別說,每次這么想著,就覺得生活特別有動力。因此我經常找一個曲子來聽,無底洞似的,什么都聽,沒有固定的愛好。這首曲子我很喜歡……我將它視作一種玫瑰的葬禮。”欣怡托著腮,徐徐地說道。
“為什么是…玫瑰,葬禮?”我問。
“沒別的,玫瑰不就是愛情咯,葬禮不就是死亡,凋謝,失去什么的…平平常常的,誰都會經歷而已。”欣怡說。
“為什么不叫婚禮什么的,那樣兒叫,像是一場血色的浪漫來著…”
“不錯!”
欣怡打一個響指,說道:“血色,浪漫,就是那個free。”
“不明白,干嘛追求那些東西…”
“啊…這件事兒很難說清呢。你還是繼續講故事吧…要是硬要談亂這個的話,你就得天天圍著我,才能曉得一些大概呢。”
“唔。話說…上次我們講到哪里了?”
“嗯…也就是在老樵夫死了,年輕樵夫幸存那里吧…那個雪女如何了?我挺好奇的。”
“OK,就從這兒講起。不過后面的故事你也不必害怕,一點兒都不會嚇人,要是細細品味起來,也十分有趣呢。”
“噢?我洗耳恭聽來著…”欣怡稍稍抿一口咖啡,用勺子在杯子攪拌著,眼睛一直盯著我看。
我將腦袋右偏上角四十五度,仔細琢磨一會兒,才緩緩地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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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凜冽的冬夜,是年輕樵夫終身都無法忘卻的記憶。
老樵夫被凍地硬邦邦的,身體僵直,眉眼都是寒霜。待到大雪停止,年輕樵夫遇上前來打獵的獵戶,兩人便攜手將老樵夫帶到山腳的村子里埋葬了。
從此以后,方圓十里就只剩下這么一個年輕的樵夫。
樵夫靠著自己辛勤的勞作養活了自己和年邁的母親。也就是在幾天后,樵夫突然生了一場大病,全身滾燙,像一塊燒紅的鐵塊似的。
來往看病的醫師都說樵夫命不久矣,病情過于奇怪難以醫治,他們也是束手無策。結果,奇怪的是,過了幾天,樵夫就奇跡般的痊愈了,生龍活虎地,也不發燒了。
大家都將這看作神跡,認為樵夫是上天庇佑的神人,對他也越加尊重。
年輕力壯的樵夫不愁吃,不愁穿,鄉民對待他也十分熱情,可是唯獨缺一樣兒——一個過日子的女人。
年邁的老母親給樵夫尋了幾門親事,可是樵夫都不滿意,委婉地回絕了。不知為何,他總是想起那個雪夜,那個穿著純白衣裳的女子。白皙的臉龐,一顰一笑的身姿,臻首娥眉,以及輕柔的說話聲,都讓這個單純的樵夫心神蕩漾。
他回絕了許多女子,在他看來,那些粗俗的女人是不能跟那晚遇到的女孩相提并論。后來,樵夫尋親的事傳到十里八鄉,大家都嘲笑他眼高手低,看他以后能不能找到哪家大名的千金作為妻子呢。
樵夫沒有反駁,他的心里只有那個脅迫要殺死他,后來卻又放走他的女孩。以當時的靈異情況來看,樵夫確定那個女孩不是正常人,可是還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她。
有一天,正是傍晚時分,圓圓的太陽垂著一半腦袋隱沒在地平線下面,天邊是火燒似的云。歸家的樵夫在路上遇到一個穿著碎花和裝的女孩。
第一眼看見女孩,樵夫就震驚了,那個女孩的皮膚是如此的白皙,就算在火紅的晚霞之下都是一片炫目的白色。
女孩子自稱小雪,老家在戰爭中毀于一旦,父母雙雙死于戰亂,她獨自跋涉到此,準備去小野投奔自己的遠親。
樵夫十分同情小雪的遭遇,看到她溫柔可人的樣子更是憐愛極了,便邀請小雪到家中做客。
年邁的母親眼睛雖然瞎了,但是心卻不瞎,她已經從兩人的一舉一動之中看出,自己的兒子與小雪是兩廂情愿,天作之合。
不出母親所料,小雪與年輕的樵夫結為夫妻,相敬如賓,和和睦睦。時光在幸福的生活里悄悄流逝。年邁的母親已經過世,小雪也給樵夫生下了一男一女,皮膚都是雪一樣白,十分可愛。
兩人都已經不再如十幾年前那么親親我我了,畢竟夫妻合心過得是日子。激情轉為了流水般的生活瑣事,小雪依然不離不棄地支撐著這個家庭。
說來奇怪的是,過了十幾年,大家的面容都變老了,身體都不再硬朗了,唯獨小雪依然還是那么青春貌美,體力充沛。所幸的是,小雪很少出門,大家雖然奇怪,也就漸漸忘記了這件離奇之事。
有一天,小雪坐在一旁做針線活,樵夫閑適地坐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小雪。
窗外又是一個寒冬,大雪紛紛灑灑,一下子聚集了整個世界。
在這樣寧靜的黑夜里,借著火燭的微光,小雪的側臉不禁讓他浮想聯翩,于是他不自覺地脫口而過:你這個樣子……讓我想起了多年前在山中的茅草屋里遇到的一個女子,跟你一模一樣。那時我在山上遇到了暴風雪,我們躲在茅草屋里,我的有一個同伴死了......所以記憶十分深刻。”
當樵夫說完的時候,突然天色大變。
紛紛揚揚的大雪瞬間變成了暴風雪,禁閉的木門不知道為什么打開了,寒風和白雪裹進來。樵夫剛想起身去關門,只看到小雪原本嫻靜的面孔瞬間變得慘白,一身布衣變成了雪白的綢緞和服。
樵夫嚇得靠在門框上,目瞪欲裂地望著與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含糊地問道:你…你是那個…茅草屋里的女鬼?
變成女鬼的小雪引眉上一層寒霜,冷冰冰看著自己的丈夫,說道:正是…我就是心慈手軟,沒有殺死你的那個人。多年前,你跟我承諾過,一定不能將看到我的事情說出去,而今…你違背了誓言,就拿你的生命來償還失約的代價吧。
小雪步步緊逼,只要靠近他周圍一公分的位置,一切都會被凍成冰碴,所有生命都會瞬間湮滅。
眼看樵夫生命不保,這時,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突然在襁褓里猛哭起來,讓原本冷漠的小雪變了臉色。
小雪溫柔地看了看兩個粉雕玉琢的孩子,回過神,嚴厲地對樵夫說道:我不會殺你,但是你必須要將兩個孩子撫養成人,否則我還會回來殺死你。
說著,一陣暴風卷過,小雪的身影瞬間不見了,那扇大開的木門也自動關上了。
樵夫重重地舒了一口氣,恍惚間,又覺得一切都在夢中一般,可是兩個孩子的哭聲卻是如此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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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敬兄,可不是我說,故事可不合我的胃口呢。”欣怡說道。
“那怎么樣才和你的胃口?”我問道。
“我啊,比較開明的人,所以啊......少兒不宜的內容大可一說,其他風雪啊,臉色什么的,大可以刪掉。”
“那你想聽些什么?”我問。
“雪女與樵夫怎么談戀愛什么的,怎么在合適的時間生下小孩,或者小雪這么漂亮有沒有第三個男人什么的.......要是這么去說,我想,保準有很多女孩子喜歡呢。”
“這是什么邏輯,一定要將生活搞得亂七八糟的,才算是真實的生活嗎?”
“這當然不是。不過,最近開始覺得這樣的生活不錯了。”欣怡說道,“這是為了我們本身的幸福生活著想,因此不必顧慮什么的麻煩不麻煩的。不麻煩,那還叫過日子嗎?喜歡怎么樣就怎么樣好了。最起碼,過那種復雜的日子,不會覺得自己的人生是乏味無聊的吧。我們不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嗎?”
“在你看來,覺得這一切都過于虛幻,如此輕松的人生在現實里是不可能存在的吧。你太緊張了,唯恐突然完全顛倒過來一樣。”
“當然,可不是......現實世界里,誰會去想跟著一個女鬼過日子來著。”欣怡說道。
“也是。”我點點頭。
后來,我們又相繼聊了一會兒,就離開咖啡廳,在十字路口分手。欣怡約定跟我下次聊天的事情,我沒有直接答應,坦言要是有時間一定相陪,因為近日有些急事要處理,所以時間上有些安排不過來。
然后,我打算去小西家奶茶店找小西談一談,或者看一看也好。但是奶茶店很早就關上了卷閘門,問了小西的同學,只道她剛與班主任請了長假,具體做什么就不得而知。
回到學校的那個晚上,我果斷翹了晚自習,踏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寢室,等也沒有打開,澡也沒有洗,一頭扎進被窩里,昏昏沉沉地睡去。
夢里,遇見西子高高興興地在我周圍轉著,時不時被我逗笑,甚至跨坐在我的肩頭上。威風凜凜地像個女將軍。
就這樣玩了一會兒,我們便躺在河壩斜坡上的草地上進行親密的擁抱。
……
“子敬......是你說過......只喜歡我一個女孩兒.......可是你卻失信于我,終要償還失信的代價.......”
話音剛落,原本不著寸縷的西子,突然變成了一位穿戴雪白色和服與木簪的古典女子。一顰一笑,蛾眉臻首,都與故事中樵夫遇到的雪女無異。
天空紛紛灑灑地下起暴風雪,狂風席卷著殘枝敗葉,陰郁的天空下,白雪皚皚侵占了整個世界。
鮮血灑滿了整個雪白色的世界,我回顧自身,卻發現那正是自己的血,充滿活力和激情的熱血,瞬間成為水彩原料似的紅色,渲染著整塊大地。
西子,或者雪女,冷漠地用一只手伸進我的身體,連著心臟一塊掏出來。趁著還有意識,我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心臟,如同一塊滿布血絲的暗黑色石塊。在紅白的世界里第一次充斥了新的色彩——暗黑色。
任憑我如何控訴和嘶吼,都無法撼動這個世界,觸動眼前這個女子。我本身已經失去了對軀體的控制權,一直往黝黑的深淵里墜,落到何地也未可知。
我猛地從夢中醒來。
深吸一口氣,卻發現全身已被汗水打濕,被子發出一股汗臭味兒,我皺了皺眉頭,漆黑的寢室里傳來帥哥悠悠的鼾聲,卻似天空上星星在打盹......這時,我體會到一種被人,被整個世界拋棄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