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有時候會跳出生活，看看自己。

看看自己，在歲月里一點一點被搓揉的模樣。在這紅塵俗世中翻翻滾滾將近40年，沾一身柴米油鹽，染一身酒香銅臭，茫然四顧時，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人。少時那個天真驕傲，銳利張揚的女孩兒，是不是還藏在這日漸不堪的皮相里？鏡子里那個冷漠理性的女子，眼角眉梢的細紋里，是不是依稀還能找到一點往日的心底熒光？

看看自己，是否已經變得面目可憎？

在小區的馬路邊找到祁冰冰，聽她哭著說：“小姐，我覺得我還是走吧！”的時候，柳七突然覺得心好累。

看著面前這個哭的眼淚鼻涕一包的大姐，柳七連問為什么的興趣都沒有了。有時候真是搞不懂自己，為什么會對眼前這個總是顛三倒四的女人同情心泛濫。

說自己身體不行干不動活，需要勞務外包，柳七忍了。

說自己簡歷造假，柳七算了。

最近一陣子，祁冰冰日積月累的婦科疾病發作，做了一次小小手術。為了祁冰冰這個手術，柳媽還刷了老臉找了關系，幫祁冰冰找了最好的醫生，最快的安排了手術時間。手術完了之后，柳媽和李玉萍一起照顧了她一陣子。結果，從手術之后，祁冰冰身體就一直恢復不良，動不動病懨懨的，稍有個風吹草動就感冒發燒。

今天柳七又看到祁冰冰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在家里像只無頭蒼蠅一樣東打一耙西打一耙的做著事情，忍不住勸她還是再去醫院檢查檢查，看看有什么其他問題，怎么總是感覺身體好的不利索。

誰知一聽這話，祁冰冰少見的沉默了。一轉身出了門，半天不回。柳七無奈只能出門找尋，沒想到就看到她坐在小區馬路邊的臺階上，一個人默默地抹眼淚。

“冰冰，你到底怎么了？我讓你去醫院看一下，我說錯什么了嗎？”

“小姐，對不起，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真的覺得自己很沒用，給你帶來這么多麻煩，不能好好做事情，反過來還需要你們照顧我。小姐，我雖然是個糊涂人，但是臉皮也沒有那么厚的，我不好再賴在你家里了。”祁冰冰吸著鼻子啞著喉嚨說道。

“你這，哪兒跟哪兒啊，唉。真不知道跟你說什么好。人在江湖走，相逢也是緣，互相幫一把，也是很正常的，你何必這樣自怨自艾呢。”

“小姐，你們家都是好人，你人好，外婆人也好，這樣幫我。可是我總是糊里糊涂的。唉，我也不知道我這輩子到底活了個什么，反正就這樣稀里糊涂過吧。可是我不能耽誤你們事情啊，不能影響默默啊。她可別學了我的樣子，好好的孩子。至于我么，就讓我這樣亂七八糟的吧，無所謂了。”

……

柳七看著沉浸在自己情緒里的祁冰冰，覺得此時說什么都是無力的。她想要逃離的，到底是柳七的這個家，還是她自己無常的人生，也許她自己也說不清。

而柳七又能給她什么呢？一份工作？這樣的一份工作，于她又有多大的意義？

誰又是誰的救世主？

這世上又有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嗎？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本就稀薄寡淡，像是一本書中提到過的，旅途中遇到的人多是清塵濁水，后會無期。

當夜家里異常的沉默。柳七在家是本來就是個沉默的女主人，白日里已經說了太多話，回到家大多數時候除了不得不說的話，能安靜就安靜。李玉萍也是個少言寡語的女人，而且極有邊界意識，說話做事，從不跨界。本來就是祁冰冰的一張嘴，撐起了一屋子的煙火氣，當她啞炮了之后，忽然有種蕭索的意味。

柳七不想再勸說或者挽留了。祁冰冰的狀態，即使留下來，也不知道會出什么狀況。更何況，柳七也不知道，她辭職的真實原因是什么，真的因為覺得于心不安嗎？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都不重要了。

然而，柳七還是有種說不上來的煩悶。柳七覺得自己有點傻。最開始用阿姨的時候，每一個阿姨她都恨不得能天荒地老，天知道她是一個多么討厭變化和麻煩的人。然而人來人往幾輪后，柳七就漸漸看淡了。誰有能和誰天荒地老呢？你的生活，她的工作而已，自己真是想太多。只是家里一會兒這個來，一會兒那個走，也真是夠煩的。一想到又要開始看簡歷，面試，然后適應一個新的阿姨，柳七就覺得不勝其煩。

那個周末，祁冰冰黯然離開了。

走的那天，祁冰冰和默默兩人抱頭痛哭。默默邊哭還邊責怪媽媽，為什么要讓冰冰阿姨走啊？柳七只能苦笑。

看著涕淚縱橫的祁冰冰，柳七心里也不是滋味。以前幾個阿姨走的時候，柳七從未有這樣的離愁別緒，這一次卻善感起來。但是為了一個員工的離開而掉眼淚，實在不是柳七的風格，只能硬生生的憋著。

柳媽這次一改遠離交接班現場的原則，湊熱鬧的在一邊抹眼淚。

因為一個阿姨的離開，柳七家里頓時凄風慘雨，不知道的還以為發生了什么悲慘的事情。

哭哭啼啼啰啰嗦嗦了半天，祁冰冰還是退出了柳七家的歷史舞臺。

當天下午，柳七從地鐵站接回了接班的新一任阿姨楊慧慧。

聘用楊慧慧這個決定，真是柳七有史以來最糾結的一次。

第一次見楊慧慧的時候，柳七真是不得不感嘆自己真的老了。

楊慧慧28歲，中等身材，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不算特別漂亮，但是非常之青春洋溢，臉蛋兒還有嬰兒肥的感覺，皮膚飽滿得閃閃發亮，像一只剛洗凈的蘋果。

楊慧慧的出現，打破了柳七對“阿姨”這個職業的刻板印象。誰說阿姨一定是中年婦女的？

“楊慧慧是吧？你真的是我見過最年輕的阿姨了，我外甥女都跟你一樣大。”柳七見到楊慧慧第一句話就是如此感嘆。”

“那我大概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吧，我出來打工都已經十多年了，做阿姨也已經做了3年了。”

“哦，那你家里什么情況？以前都做些什么的？”

“我是四川人，但是我很早就離開老家了，我爸媽很早去世了，我就跟我哥哥到處打工賺錢了。我老公是南橋本地人，兒子5歲了。”

“你結婚了？還有孩子？可是家政公司跟我說你是單身啊？”柳七覺得扎心了，又被家政公司忽悠了嗎？

“我不知道家政公司怎么這么跟你說啊。不過反正我老公我也不管他，我兒子我婆婆帶著的，我也就跟單身差不多吧。”

“哦，好吧。那你之前做過什么？家務你都會做嗎？7人座的車子開過嗎？”

“我什么都做過。我在工廠里打過工，自己做過小生意，家務那更加是從小做到大的。我爸媽死了之后我和哥哥住在我大伯家里，家里的家務就全是我做的。我什么車子都開過，還送過一段時間快遞呢。我讀書讀到初中就沒的讀了，只要能賺錢的活我都做。之前我做的那家全家都搬到外地去了，所以我才不做的。他們對我還是挺滿意的。”

“哦。”

柳七看著面前這個跟自己外甥女一樣大的“阿姨”，心里真是感慨萬千。自己外甥女現在還整天跟個花季少女似的無憂無慮，所有的事情都有老爸老媽兜著，自己做著一份雖然不怎么賺錢但是很輕松的工作，只知道吃吃喝喝玩玩。可眼前這個呢，簡直可以用“飽經風霜”來形容了。人和人的命運，差異真的是天塹鴻溝。

柳七吃不準這樣背景的小女孩能不能用，當場并沒有表態，說要回去商量商量。

回家和蘇放兩人商量半天，也沒商量出個所以然。然而祁冰冰走后，每天這些買菜、接送的活都斷不了，而家政公司這陣子又剛好沒有其他合適的候選人，兩人就決定試試看吧。

于是，柳七家里迎來了史上最年輕的阿姨楊慧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