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賜城正大門口，清理了三天三夜的城門口又逐漸恢復了往日的模樣，只是不遠處的三岔路已經被傭兵的血染成了一片深紅色，按照黑玄以往的習慣，那些陣前斬殺的城主或者將領都會將懸掛他們的頭顱在城頭，以懾城民，并宣布城門易幟，萬象更新的新開始，但是這一次，黑玄沒有這么做，他用馬車將那三具尸體運到了城里。

穹起的尸身和頭顱最后還是縫合在了一起，頸部的縫合處極其細致，而且還用薄如蟬翼的木屑皮做成了一套防腐的盔甲，盔甲前用上好的由巨木城千辛萬苦運出的梁蔭木做成了一把一模一樣的名刀“吞雀”，做這個木工活的老人是頭一次接到這么重的單子，手上有些顫顫巍巍，大概是那點酒意還沒有完全褪去，老人尋望了一眼墻角，慢慢直起彎了幾個時辰的腰，一步一晃地走到那里，拿起了墻角的酒壇，往放在地上的瓷碗里倒了一些，然后拿起酒碗一飲而盡，他朝著穹起的尸體淡淡說道：“穹起啊，老爺子的酒就不給你喝了，你別說本來就是你送我的，這送給我了就是我的了，其實吧我也不是摳門，只是現在天賜城換人了，什么都要小心著點吧，你說萬一吃飯都成問題了，那酒可不就找不到了么。

老人又倒了一些酒在碗里，端起碗咪了一口，繼續說道，“脖子是有點緊了，但是沒辦法，要卡著你的頭，不然等你爛了肉，露出骨頭了，卡塔，頭就掉了，所以你覺得勒的慌，那就忍忍吧，你說你總是說自己強，自己厲害，怎么臨了頭都丟了？你曾說若死就要火葬，可現在不好使了，你自己的尸體怎么個處理法你都做不了主了，哈！”老人撲哧一聲笑了，而后又說，“我說你跟我兒子像吧，還真是像，慕云白這個傻貨，跟他說了不要來找我了，天賜城不安全，而且我也不會走，這通航還只出不進，這個傻貨一定要偷偷開船回來找我，你說他那里找來的那么小一只烏船，還沒開到河中間，通航期就結束了，王八蛋就這么沉了……現在，我想去撈他的尸體都撈不到啊……”

閃爍燈火映照下，穹起的身體似乎在一動一動的點頭迎合著老人的話語，老人嘆了口氣，喃喃地說道：“以前我總想，現在的后生真不知道是了不起還是太莽撞了，總是想著要出人頭地，要見世面，見人情，見江湖，穹起你說他們為什么不能夠好好地呆在天賜城里呢？這城不好嗎？現在我看出來了，他們看的真切啊，這個世道，哪有什么家，但是他們不知道，這個世道，人都在，就叫家啊……”

“老先生，我定的三具棺材怎么樣了？”一個渾身著黑甲，走路還有些吃力的高大男人遠遠走進問道。

“喲，黑玄大人啊……”老人嘴上應著，頭也不回地喝完了碗中的酒，走到一具黑色的石棺面前，老人不冷不熱地說，“按大人的意思，我割下了他的頭，然后做了封口，又按照你們黑石城本地護衛首領的制式給他做了黑甲，木頭用的是整顆梁蔭木的樹干做的，香料用的是你們黑石山產的特有礦石香精，外面是用暗曲燒化了倒模做成了整塊暗曲石棺，暗曲本身就可以做燃料，燒完成型以后通體冰冷，耐火耐熱，蚊蟲不叮，你兒子的尸體可保五百年不壞?！?

“果然是天賜城最好的匠人慕白灰老先生，在下在此謝過老先生了。”黑玄低下頭，深深一躬，久久不起。

“要鞠躬你就鞠躬，我可不扶，”老人頭也不回淡淡說道，“還有一具，我用的是符合身份的二品梁蔭木做的身子和棺木，梟五大人我沒有見過，大概的衣著是按照當年準隼大人的制式做的，本來想著，大概也要給準隼準備一副，但是后來想想，還是算了吧。”

黑玄抬起頭，站直身子，沉思不語。

“這第三具，我就做了身子，尸體放在一邊，頭顱也和你兒子一樣做了封口，但是棺木就不做了?！?

黑玄問道：“為什么？”

慕白灰冷冷說道，“前些日子，聽過來監工的護衛軍小哥說，這三具遺體各有處置，梟五大人葬于城外正道一旁，設立涼亭石碑，面朝無言城，用來表示他傭兵身份，你兒子你要葬在城內，立碑造像，封城主……這些我個做白事的當然不能說啥，但是穹起城主曾說，他若戰死，愿意將尸身赴火一炬，化成風塵，依舊護佑著他的城。死者身前遺志，我不敢不從，還望大人網開一面，將穹起城主火葬了吧……”

“他的城？狗屁！”黑玄怒目圓睜，一時間臉上的恭敬陡然消失，他盯著面色從容的老人說道，“你給我聽著你個破老頭！這里再也不是穹起的城了！這里是我的城！”

“你的城就你的城，犯不著跟我說?！蹦桨谆依淅湔f道，“今日我這個破老頭但有一命在，定要完成穹起最后的遺愿。我也不妨直說，如今我兒子也沒了，我也了無牽掛，”

“你兒子也……死了？”

木無灰怒目盯著黑玄說道，“拜城主所賜！”

黑玄恍然大悟后又嘆了口氣，說道，“那你干嘛還給我兒子做入殮的活？”

“老夫只與活人有仇，對死人卻只是分內工作罷了……”木無灰咬咬牙，繼續說道，“依照入殮規矩，請黑城主自行驗棺！”

“又不是我的棺材！是我兒子的！是我兒子的！什么叫自行驗棺！”黑玄大叫，“干嘛這么瞪著我！亂世啊！就你死了兒子嗎！我沒有嗎？你看看這口棺材！里面就是放我兒子的！我兒子黑薩！黑石城年輕人中最有前途的那個人！被穹起一刀！現在你看看！就剩個頭！就剩個頭??！”

黑玄歇斯底里叫道，“老哥哥呀，我跟你一樣都沒孩子啦……這就是打仗??！這就是亂世你知道嗎！就因為亂世，就因為沒有規矩，一個個城主之間各自想著各自的事情，各自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沒一個人肯站出來立個規矩，給個態度！他穹起占著山海境東西兩片的生意，為了自己的茍且生生逼死我黑石城啦！最后我只有打啊，我只有打啊！我兒子沒了，是這個亂世殺了我兒子！是這個亂世殺了穹起！是這個亂世殺了你孩子！”

“黑城主，事到如今，你不就是你所說的亂世么？”慕白灰淡淡說道，“沒有你，大家相安無事，有了你，西山海境再無寧日！”

“哎喲老哥哥我怎么跟你說不明白呢……一統你懂不懂？一統啊……就是打到大家都守一個規矩了，就不打了，我不是亂世，我是規矩！”

“請黑城主自行驗棺！”慕白灰不再想和黑玄爭辯什么，都他娘什么道理？一個個說得唾沫橫飛的，最后還不是成王敗寇這一個道理站住了，慕白灰真想吐口唾沫在這個傻瓜身上，但是他還是雙目緊盯著黑玄，只想讓他早些完成驗棺。

“還驗什么啊，我的老哥哥……”黑玄上前扶住了慕白灰的手，無奈地說道，“黑棺上有機關，我早看到了，上面蓋棺的位置上有個暗孔，我猜得沒錯的話，應該有三枚喪門釘，各個都涂了劇毒吧，老哥哥你唇角發紫，印堂有黑氣，應該是染毒的時候不小心中的吧，我覺得應該是故意中的，就是怕我們盯梢的甲士看出來吧，這是何苦啊我的老哥哥……”

老人絕望的看著黑玄，他知道只有最后一個法子了，他和黑玄說黑薩的棺材只有用暗曲才能符合身份，就是因為暗曲不僅僅是制作棺材的上好石料，更可以制作刀具，他迅速地掏出薄薄的一片磨尖的暗曲奮力向黑玄刺去。

暗曲碎了，黑玄強大的神元猶如一絲絲纏繞在他身邊的細線，將刺殺而來的暗曲刀片撞碎，黑玄悲傷地看著那個執著的老人，他真想由衷地贊嘆一句，慕白灰老人雖然和他有著誅子之仇，但是老人還是本著對死者的尊重為黑薩制作了精美的身體和放置的棺木。明知道這一刺殺肯定無法成功，但是老人還是拼盡全力為兒子報仇，黑玄緊緊地握住老人刺向他的手，熱淚盈眶。

老人也是淚流滿面，最后時刻的失敗雖然在情理之中，但是那種絕望還是充滿了老人的情緒，老人幾近奔潰，哽咽著說，“我兒子叫慕云白，離斬軍河就幾十米遠的時候，河水起了波濤，祈通塔的火也滅了，最后的航路就這么斷了，他是淹死的……就為了接我過河躲你，就為了讓我躲你的什么一統！躲你的什么規矩！你兒子黑薩是英雄，我兒子呢？我還沒傳給他我的手藝，他還想著出人頭地以后回來嘲笑我這個井底之蛙……他就這么死了……連尸首也找不到……我一輩子為別人送行，最后卻沒人送我，最后哪怕我想送我兒子卻也找不到他的身子了……我真想殺了你啊黑玄……真想殺了你啊……我是真的想殺了你……”

“老爺子啊，我現在可不能心軟……走我這條路了，見過哪個心軟過？心軟了，路也到頭了！”黑玄說著，悲傷的淚眼突然變得冷漠，他推開老人，緩緩說道，“你自己了解吧，帶上穹起的尸體，這已經是最大的慈悲了。”

說完，黑玄指了指一旁不遠處軍營口燃燒的熊熊大火，一具具尸體被士兵們甩進火堆之中。

“你他媽最后總算像個人樣了，老頭謝過你了”老人從一旁的黑布中拿出穹起的尸身和頭顱，鄭重的拜過黑玄，一步步走向那堆燃燒的火焰中。

一瞬間，火焰凝固了，老人的淚懸在了空中，士兵們甩起的尸體停在火焰上方，煙也懸在空中變成了閃爍的灰塵，一個身著白袍渾身纏著繃帶的瘦高男子走到了黑玄的身邊，他都已經忘記了自己走到他的身邊已經是第幾次了，好像當他渾身碎裂的身體被拼好以后，那個聲音就告訴他，你要去找一個叫做黑玄的男人，這個人是山海境故事發展的重要一環，這個人也是被神仙選中的兩個人其中之一。

“拙書不言！”黑玄感受到了四處凝固的一切，他知道拙書不言又一次出現了，他轉頭凝聚神元，排山倒海的神元隨著掌風轟到眼前繃帶男人的身上，繃帶男人也不躲閃，只是閉上繃帶包裹下都不易看出的眼睛，這一掌轉眼就穿過了他的身體，而那噴涌的神元就好像打進了一個黑洞一樣，轉眼間無影無蹤。

“你不是說通曉山上的那個神仙知曉一切，可以控制一切嗎？為什么他要我兒子的命！拿我的換不行嗎？為什么要這么對待我！”

“命？你的命和你兒子的完全不同，怎么換??？再說你兒子的故事已經結束了，他就應該走，這就是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律，你難道不知道嗎？”拙書不言緩緩說道，“你呀，離著那個境界也就一步之遙，卻感覺千里之遠……什么時候你才能真正知道因果……”

“少跟我說這些東西，你一見到我的時候，就跟我說著這些飄渺的道理，你看看這個山海境！”黑玄指著宛如一片空城的天賜城，咬著牙說道，“我還要把多少城弄成這般模樣，我還要把多少人的兒子葬送在這亂世里，我才能真正看到一統！”

拙書不言笑著說，“你呀你呀，這世界何時真的一統了？又何時不是一統？你看看天上的月亮，剛剛圓滿了，下一刻又有了殘缺，這圓月是圓滿，這殘月又何嘗不在圓滿里面？你看那斬軍河，他如一道天塹隔著東西山海境，可若沒這一道天塹，水從何來？繁華的港口又從何而來？你再看這天賜城，它何嘗不是一世界？這斬軍河又何嘗不是一世界？你捧起鬼無門的一捧細沙，那里又何嘗不含著一世界？穹起城主將在那熊熊火焰中變成飛塵，那些飛塵飄散的地方，他們連起來又何嘗不是一世界？這些世界都有你要的一統，也都會分崩離析，你說，你要的一統是什么？”

黑玄舉起手中刀，“歸一”的光芒忽明忽暗，他對著在一旁嘮嘮叨叨的拙書不言說道，“總有一天，我會站在斬軍河上，看著百舸爭流從我身邊經過，看著千城萬城都在我腳下燈火璀璨，那個時候，就是一統?！?

拙書不言笑笑，轉身走進一片白色的虛無中，口中喊道

“下一篇章，品酒大會?！?

擷英閣里，景微眼含熱淚。

（拙書不言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