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書不言看著倒在血泊中的叁目，他被繃帶緊緊包裹的枯瘦雙手擦拭著手中的短刀，短刀的刀柄上還掛著一半截斷了的鎖鏈，繃帶纏著的臉龐似乎看得出凝眉而視，突然把刀一扔他悠然地說道：“你也挺不容易的，做個殺手把手都丟了，還能做這么久。”

叁目仰面望著天，望著那些懸停在半空中的細沙，風竟然止住了，就仿佛時間也凝固了一樣，眼前這個枯瘦的身影幾乎沒有什么他可以覺察到的動作，只是出現在他面前，他就感覺自己的胸口被自己的刀刺穿了，還有一刀也猶如他往日慣用的招數那樣，只是在他的脖子上輕輕一抹。

原來被自己暗殺的那些人死前是這樣的感覺，平靜而沒有波瀾，叁目等待著自己生命的結束，他似乎了無牽掛，好像這條命早在初次見到黑玄的時候，就應該死了。

黑玄覺得世界應該是一統的，穹起覺得世界應該是天賜城那樣的，準隼呢？大概覺得自己的世界就是穹起，可我叁目覺得世界是怎樣的呢？

我叁目的世界應該是一片江湖吧。

在山海境里，城和城之間的紛爭，是天下，多少年來大家都奔著一個目的，那就是一統；而傭兵、殺手、藝姬之間的故事，是恩怨，只要這些集團一直存在，那么恩怨就不會斷，恩怨不斷，這個世界就永遠都有江湖。

叁目最早的時候，是在蠻荒城生活的眾多暗無天日的殺手之一，殺手的生活很單純，讓別人死，讓自己活著。蠻荒城老城主驍殄早就評價過叁目，我這個孩子殺氣太重，當不了有了名堂還能保住自己性命的那種殺手。叁目很疑惑，為何一個殺氣太重的人卻當不了殺手？

“你看看街上兩個莽漢打架，基本上都是靠著聲勢奪人，那些莽漢哪會什么套路招法？一聲鬼叫，衣服一脫抄起家伙就沖上去了，人家這么做，不是為了打贏對方，大多都是為了嚇跑對方。如果嚇跑了，也就少了點麻煩。”驍殄拿起一只手握茶壺嘬了一口，懶散地說道，“街上的械斗也含著這些道理，市井里兩撥人沖到一起互相廝打，有的拿著大砍刀看著像是豁命，但是你要知道，這些人都是虛張聲勢，要是久在街頭斗毆的老流氓，看到這些人都不會害怕，偏偏是那些體型偏瘦，顫顫巍巍的小個子們，但凡他們手上有把短劍匕首，那些老流子都會倍加注意，甚至乘亂而逃，為什么？因為那些手握砍刀的無賴在街角巷尾根本施展不出大開大合的把式，就算砍到了，那些大砍刀握著都費力，怎么可能傷到經脈？最多也就是皮肉傷，而且手握大刀目標明顯，你從哪下手我早就在心里盤算的明明白白，我還怕你干嘛？但是那些手里藏著劍，拿著小匕首的，你還真一不留神就著了人家的道，有的萬一是個沒輕重的新手，沒見過大場面，嚇得亂招一套朝你招呼上，你還真就會吃虧！”

說得唾沫橫飛的老城主覺得自己好像有些聊得遠了，就嘿嘿一笑，抹了一把被口水弄濕的嘴唇，正色道，“叁目，你知道我們這些個殺手為何還有這樣的棲息之地嗎？”他用手指指前方不遠處的一座亭子，那石亭完整肅穆，屹立在滿是殘垣斷壁的莽荒城主門一側，顯得各外惹眼，老城主驍殄繼續說道，“這亭子里經常會有莽荒城分落在各個城里的使者送來密令，城內明爭暗斗，城間糾紛摩擦都會化為一道道各城送來帶著賞金的暗殺令，而我們就是從暗地里了結這些恩怨換賞金的殺手，當年夸扶這老狐貍就跟我說過，這世間的殺手可以存在，御明城也不會太過問江湖事，但是江湖事要江湖了，切不可變成城間紛爭，于是我便和夸扶要了這蠻荒之地，把你們都籠絡到這里，久而久之，江湖事江湖了都快變成了江湖事蠻荒城了了，我們幫著別人殺他們殺不了的，不敢殺的，不能殺的，甚至不愿殺的人，賺來的賞錢卻不敢造宮殿，修兵防，那都帶著恩怨，不能見人的。所以那一大筆財產也就成了累贅。”

驍殄暗自神傷，忽然又爽朗一笑，摸著頭大聲說到，“見了他蒼天老兒的鬼了，又說開去了，對了，我要說你啥？”

叁目說，“老爺子別說了，我大概知道了你的意思，殺氣太重是不好，殺手要藏，就好像這世間的恩怨，若可由時間化解就莫要圖一時的爽快。”

老爺子瞪了叁目一眼，嘟囔著說道，“你且要修行呢！前面說得挺好，殺手要藏，后面這話就太孩子氣了，恩怨這玩意一化解，我們還靠什么吃飯呀？再者說，恩怨恩怨，若都可以隨時間化解了，有誰還會相信‘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道理？我教你不是讓你去化解恩怨，是讓你斂著殺氣，離別人的恩怨遠一點，我們不過就是接了任務做事，能不出刀就不出刀，可以毒殺切莫露面，在這江湖最陰冷的地方討生活，你要學會藏，藏是什么？不是幫著別人化解恩怨，那是和尚們、君王們想著的事情，我們想著的，就是離恩怨越遠越好，在江湖上縱橫，等回到岸上，身上不沾一點水，這個意境，你懂嗎？”

“嗯，師傅的殺手三大要訣：保命，賺錢，管我屁事。”叁目一臉嚴肅點頭，正經說道。

“見了他蒼天老兒的鬼了，老子還真說過這樣帶勁的話兒？哈哈哈哈”老爺子卷起袖子撫掌大笑，那裸露出來的兩只手臂上各紋著一把短刀紋身，聽老爺子說，這就是傳說中山海境十大名刀里唯一的雙刀“禍起”、“赦罪”。

十幾年前，驍殄老爺子也是山海境里最為神秘的殺手，犯下數起驚天命案，曾經被御明城追殺數年，后來在御田村討一碗酒喝的時候，被夸扶擒獲，夸扶向御明城城主曉帝江求情，將驍殄放逐到西山海境蠻荒的西北山區，夸扶要驍殄在西部蠻荒之地隱居，驍殄卻以此為據點，廣納三教九流，將這蠻荒之地硬是建立了一座蠻荒城，他自封城主，依舊做些收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勾當，可不知為何，御明城就沒有再過問這些，只曉得夸扶曾經獨身前往，與驍殄長談一夜，之后蠻荒城和驍殄就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山海境內，成為了山海境最為陰暗怪異的殺手之城。

“這世間的殺手可以存在，御明城也不會太過問江湖事，但是江湖事要江湖了，切不可變成城間紛爭，老狐貍當年說的這句話，不得了。”驍殄砸砸嘴，嘆氣道，“若是再能夠找他喝上一壇酒，那可真好……”

叁目低頭不語，驍殄老爺子的話在他看來，似乎是聽懂了，卻也沒有聽懂，也許叁目早就懂了江湖的道理，但是他還是不信，那真就是江湖本來的道理。

在驍殄城主病逝后第二年，少城主叁目正式地接過了莽荒城的城主大旗，而就在這一年，世道卻默無聲息的發生了變化，東山海境的摩擦時隱時現，但東西兩境卻因為天賜城的漸漸繁華而拉近了關系，寧水城和天賜城慢慢成為了東西兩境難得的港口樞紐，日漸繁華，但是一直是山海境中心的御明城卻因為曉帝江身染重疾數年而慢慢顯出頹勢。此消彼長，游牧族新的領袖韜鐵從東山海境游歷歸來以后，統一了西山海境西南部的草原牧民，并且訓練成彪悍有素的傭兵集團，這些也是受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傭兵遠比蠻荒城的殺手們更加直接，而且隨著西部黑玄和韜鐵還有穹起三雄鼎立，城與城之間的征伐愈演愈烈，動輒就是幾千甚至上萬人的小型攻城戰，傭兵生意就明顯搶了殺手生意的風頭，韜鐵也曾和叁目談過合作，但是叁目并不想收編在韜鐵的傭兵集團之下，兩人不歡而散，也是這一年，黑玄一統了黑石山上各個山寨，帶著黑石城了一眾弟兄下了黑石山，而他們遇到的第一個正兒八經的大城，就是蠻荒城。

在驍勇善戰的黑石城護衛軍面前，殺手們一個個殺意盡顯，他們習慣了獨來獨往，卻不知道群戰之中如何左右兼顧，配合攻守，再加上城防間的戰斗，藏不可藏，唯有正面交鋒，所以不消多時，便已經死傷殆盡。

叁目記得，黑玄在城門口 ，爆喝一聲，崩發出一股濃厚的讓人不寒而栗的強悍殺意，那城主級別的神元已是登峰造極，叁目只是雙手舉刀躍起，斬擊未出便丟了雙臂。

“他也是江湖上混出名號的殺手了，怎么不堪一擊？”興湉看著失了兩臂倒地不起的叁目疑惑地問黑玄。

黑玄平靜地說，“你沒看出來門道？這家伙刀法以出其不意為主，講究殺人于無形，那是走江湖的刀法，這碰到我這奪天下的刀法，他用不上力了。”

興湉笑著說，“城主啊，你意思不就是說奪天下的比走江湖的霸道咯？不帶您這么自吹自擂的。”

黑玄沒有半點笑意，卻帶著一些唏噓，他下馬站立，凝望遠方，淡淡說道，“險勝，他若藏著，我早死了。”

“留下來，做我的扈從吧？”黑玄對著朝他怒目而視的叁目說道。

“一把鋒利的刀，一種至快的手法，一顆心思縝密的腦袋，殺手要這三樣東西就夠了，神元嘛，其實也不一定就對殺手有用，反而是個累贅，能藏著就藏著，一外露，就暴露了。”

黑玄隨口說著，叫護衛把叁目抱起。

不知道昏過去多久，當叁目醒來的時候，一個黑袍男人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低頭對著叁目陰沉地說，“蠻荒城的殺手死了大半，其他的都降了我們城主，這是怨；你床前有兩把佩刀和兩把鐵鎖鏈，刀是驍殄藏著一直沒給你的刀，怕你亂來，鎖鏈是當年夸扶捉了驍殄綁他用的，這雙刀還有一本刀譜，這些我們城主都送你了，算是恩，城主說了，報恩還是抱怨都有道理，隨你去留。”

“沒手了我怎么拿刀？這算什么恩？沒刀了我怎么殺他？這算什么仇？”叁目笑著說，“黑玄這畜生，太欺負人。”

黑袍男人一記掌摑打在叁目臉上，依舊陰冷說道，“對城主不敬，掌嘴，日后若還有不敬，就繼續掌嘴，以后你就先跟著我，我教你沒有手也可以練成的刀法，而后你再練刀譜上的刀法，練成后你殺不殺我們城主，是你的事情。”

“你還真是江湖啊……”叁目冷笑著說道。

“你話太多，眼里沒有殺氣，殺氣卻都散在外面，這樣不好，跟我一樣穿件黑袍蓋蓋吧”黑袍男人保持著陰冷的語氣，語速卻漸漸變慢，“還有，我不是江湖，我叫篆虛。”

床邊是叁目只在驍殄的雙臂上才看到過的兩把短刀，一把通體泛著少有的藍光，刀背有倒刺，一刀捅進，對方將動彈不得，接下來便會大禍臨頭，名曰“禍起”；一把刀泛著白色，刀扁平異常鋒利，只需輕輕在脖子上一抹，立即分筋斷脈，一刀過后，再有罪孽也已命償，名曰“赦罪”。

之后江湖上多了一個以鎖鏈控刀，殺人于無形的妖怪，而黑石城多了一個極少說話，帶著黑袍斗篷的扈從。

在天賜城黑玄和穹起的第一次以城主身份的相見會談時，準隼看到了叁目，這一眼以后，準隼就知道，同為扈從和駕前護衛，他們肯定有把酒言歡的一天，也會有刀劍相向的一日。

鬼無門的狂沙依舊懸停在哪里，叁目意識模糊，看著眼前碎裂的“赦罪”和斷了鎖鏈的“禍起”漸漸地陷進沙地，他好像忽然間明白了驍殄老爺子為什么要藏這兩把短刀，又為什么要躲在江湖里。

為什么？為了活著唄！

叁目哈哈大笑，卻怎么也聽不到自己的笑聲，他分明知道這是他這輩子最開懷的一刻，準隼死了，衛何也算是死了一回，任務完成，自己也知曉了一些早就應該知道的道理，這應該就是他的歸宿了吧……就是沒有人拿著酒聽他分享，聽他的笑聲，黑玄還活著，他聽不到這笑聲，篆虛還活著，他也聽不到，衛何？他估計也聽不到，就算聽到了，不一定聽得懂，還有一個準隼吧？對了，準隼他應該聽得到，也聽的懂這笑聲，可惜了，他也死了。

拙書不言在那些懸停的沙粒中捧起了一把，略略一瞇眼，整個沙暴又忽然肆虐，他手輕輕張開，那些沙粒就瞬間融進了漫天的沙暴之中，看著腳下死去的叁目和準隼，拙書不言對著還在一邊閉著眼睛懸停在空中，任憑沙暴吹打的衛何淡淡說道，“他們命好，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你就不一樣了……”

鬼無門的沙暴本來就是山海境最可怕的天氣，那鬼無門的中心更是變本加厲的可怕，狂沙翻涌不止，一股股旋風卷著黃沙，他們互相糾纏，齜牙咧嘴，看著要拼個你死我活，就好像這世上所有的恩恩怨怨，互相仇視卻又含情脈脈。

那一夜，夸扶獨身前往殺意涌動的蠻荒城，驍殄當著夸扶的面將雙刀鐵鏈藏于床底暗格，夸扶舉起一壇酒豪飲數口，趁著酒興與驍殄說道：“藏了也好，藏在江湖就別再想著城主們的韜略了，你適合江湖，這江湖事啊，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