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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破陣破心

  • 白帝本紀
  • 慕葉葉
  • 5481字
  • 2020-11-01 05:55:28

噠噠噠噠噠——

清脆而富有節奏的敲擊聲突然飄響在每個人的耳際。他們扭頭要尋找聲音的來源,卻一無所獲。噓聲漸漸平息。

同樣的聲音也飄響在芍藥耳側。這曲調她很熟,是一首琵琶和鼓合奏的名曲——《破陣》。

可是,怎么會突然有人奏起曲子來?

她耳側響起了白鈺低沉的聲音:“去拿琵琶!”她下意識地要照做,才一轉身,柳萬枝已遞上了她的琵琶。

“這曲兒,你應該會的!”

她望向白鈺,只見他盤膝坐在那幢青瓦房的屋頂,雙手不斷起伏著,正好合上了耳畔敲擊聲的節奏。

這么說,他是在替自己救場?一股溫暖而酸澀之感在她心頭涌動。她來不及細想,鼓聲獨奏已經要結束了,是琵琶進場的時候了。

她今天穿的水袖很長,本不適合彈琵琶。好在這水袖是由薄絲織成,極為纖巧。她索性將它扯了下來。

跟在裂帛之聲后的,是嘈嘈切切的琵琶聲。

琵琶乃西漠樂器,有凌厲之氣,而《破陣》曲本就是戰場殺伐之樂。恍惚間,聽者仿佛被帶回到了那個鐵馬冰河的仙魔戰場。

白鈺的伴奏給了芍藥一種莫明的安心感。她手指如上下翻飛的白蝴蝶。瘦弱的人和纖細的琴弦,卻奏出了綿密如雨的金鐵交擊之聲。

馬蹄急,弓弦吟,刀槍鳴,戰鼓催,殺人快哉!

臺下,有膽小的孩兒躲到了母親身后捂住了耳朵。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鼓點聲太過清脆,沒有低沉渾厚之感。

好在,柳拜很快反應過來,低沉的大鼓很快蓋過了清脆的敲打聲。

但在芍藥耳中,只有那清脆的敲擊聲!

薛吟霜和夭夭驚訝地盯著白鈺。他正遙望著戲臺,手指曲起,在幾塊大小不一的瓦片上有節奏地敲擊著,和戲臺中央的琵琶聲遙相呼應。

方才她們聽戲正入迷著,芍藥卻突然丟了魂兒似的不動了。她倆還在納悶兒,白鈺已經用風華削了幾塊大小不一的瓦片。丟下一句“不要說話”就敲了起來。

這般機變和果斷,讓薛吟霜對白鈺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況且,他的鼓藝似乎也挺不錯。

樂曲漸漸到了高潮。芍藥的手指快到幾乎看不清。柳拜的額頭也滲出了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滴落在鼓皮上,旋即被震散。薛吟霜注意到,白鈺敲擊的青瓦上,已經沾染了一絲血色。

終于,芍藥當心一畫,琵琶聲驟停。柳拜也重重砸下一槌,鼓皮應聲而破。

排山倒海的叫好聲盤旋而上,驚得浮云四散。

“我說呢,大名鼎鼎的羅生百戲怎么會犯這種低級錯誤,原來是在賣關子!”

“《鎖麟囊》唱到一半換成《破陣》,這可太新鮮了!”

“誒我記得陸家家主對這種玩意兒有個說法來著,叫什么?”

“是叫……串燒吧?”

“對對對,就是串燒!”、

杜鵑離臺邊近,聽清了人群的議論后她不由得長出一口氣,當即拉著眾人起來謝了幕。

芍藥依舊渾渾噩噩,鞠躬、起身、下臺,都是柳萬枝拉著她做的。她望向白鈺方才坐著的檐角,那里只有一只雀兒歪著頭和她對視。

“誒剛才那鼓點怎么回事啊?”

“萬枝你怎么想到要遞琵琶給芍藥的?”

“不知道啊,我好像聽見有人說‘拿琵琶給芍藥’,我就去了!”

“不會是見鬼了吧!”

“哪能啊!是有神仙保佑!”

回去的路上,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著。芍藥在馬車里望著窗外,心神不定。

“好好的弦兒怎么就斷了呢!”

“我的鼓也壞了!”

“一定是李北枝那小子,昨天他找我拿器房鑰匙,說要把他的東西拿走,我就給他了!”

“這老小子,搞這種上不了臺面的小動作!”

“要不是咱芍藥心靈神會,咱們羅生百戲可就完了!”

“是啊多虧了芍藥!”

芍藥回過神來,輕吐一氣:“不是我,是白公子。”

“開始敲打鼓點的是他,讓萬枝拿琵琶上來的應該也是他。也是他,讓我彈《破陣》的。”

嘭——門被撞開,烏泱泱一幫人涌了進來。

白鈺嚇了一跳,連忙把手從薛吟霜手里抽了回來。

他起身負手:“怎么了,諸位?”

“白公子,讓我看看你的手。”人群自動分開,芍藥戲服還未脫去,款款走向白鈺。柳拜在檐角發現了幾塊帶血的瓦片。

“呃,不必了吧?”

窗外飛進一個身影:“藥買來——”正是夭夭。

她也被人群下了一跳,最后一個字生生咽在嘴里。

“怎么了?”她悄悄挪到薛吟霜身邊。薛吟霜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說話。

眾人聽見夭夭言語,又是一陣騷動。

芍藥走上前,扯了扯白鈺的手臂,白鈺不為所動。

芍藥抬頭,桃花眼里,水霧迷蒙。

她沒說話,他卻懂了。

“求求你……”

手上的力道放松了。

芍藥小心翼翼捧起那雙白皙有力的手。

中指指節上血肉模糊的傷痕是如此觸目驚心。修道者的軀體雖比常人堅韌一些,但到底還是血肉之軀。還好,傷口上掛著一層白霜,起碼血已經止住了。

芍藥的視線一下子變得模糊,若不是有旁人在,她恨不得將這雙手摟進懷里。

她倒退一步,垂首低眉,不想讓旁人看到她的眼睛。

“白公子大恩,羅生百戲沒齒難忘!”

身后眾人也瞥見了這雙手,紛紛附和。

“看!我就說他有桃花吧!”眾人走后,夭夭朝薛吟霜一攤手,“你沒看到芍藥姑娘的那個眼神喲——嘖嘖嘖!”

“白公子義薄云天,換了誰都要感動的!”

薛吟霜小心翼翼地替白鈺上藥、包扎。夭夭本想自己動手的,可看到白鈺齜牙咧嘴的模樣只得作罷。

自己怎么就毛手毛腳的!她心里暗恨。

“篤篤篤——”敲門聲響起。

“白大哥,是我!小毛頭!”話音未落,小毛頭已推門而入,懷里還捧著一個精致的小盒子。他將盒子小心翼翼地擺在桌子上,而后扭頭就跑。

“芍藥姐姐說這是一點心意,她本該親自送來,但是她有點兒不舒服,改日再來謝過白大哥!”

夭夭眼疾手快,屈指彈出一道劍氣,磕開了盒蓋。

里面,安安穩穩地躺著一疊交子。

薛吟霜眉尖一挑,看向白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們若是客套,反倒讓他們自覺不義。先收著,離開時再還給他們!”

“非也非也!”夭夭吹了聲口哨,從那厚厚一疊里抽出一張塞進懷里,“禮輕情意重,咱們就收一張!”

芍藥眉頭一皺,將那封寫了一半的箋紙揉作一團丟進香爐,將筆一丟,頹然地倒在椅子上。

這信紙是奇異的桃花色,喚作薛濤箋,每一張都價值不菲。而這已經是她丟掉的第十七張了。

良久,她深吸一口氣,換了一道香,才又鋪開一張薛濤箋,提筆細細地寫了起來。

“白公鈺啟辭,時行金令,律應清商……”

嘶拉——妖冶的桃花在少女的掌中粉身碎骨。

她的心,碎亂如信紙。

四十四、無心出岫

薛吟霜這幾日都躲在房里看那本《玫瑰親王行跡考略》,連門兒也不出了。這本書近日名頭正盛,她作為一個學士自然是要讀一讀的。此外,她眼見白鈺天天和芍藥他們廝混,明知只是為了排戲,可心中卻總是有一股氣,索性眼不見為凈。

她還聽見了羅生百戲其他人的議論。自那天白鈺救場之后,他們便將他當成了自己人,明里暗里還將芍藥和白鈺說成一對兒。

“看來呀,奴家是沒機會做白公子的心上人兒嘍!現在他眼里只剩下芍藥啦!”這是柳萬枝說的,氣得薛吟霜當天晚飯都沒吃。堂堂中州祭酒弟子,自然是道心彌堅,怎會傾心凡俗……。唔,芍藥好像確實不是一般女子。

還有那個杜鵑,笑得眼睛都瞇起了:“白公子往咱芍藥邊上一站,就似是天生一對兒的金童玉女!”芍藥雖身量高挑,體態纖細,但是……薛吟霜低頭看了看,在某些方面,她有絕對的自信。

想得越多,便越煩悶,書也看不下去了。

窗外,殘陽如金,流瀉傾城。

他們應該排練完各自回房了,她決定出去透透氣。

她推開門,迎面撞上正準備敲門的白鈺。

“呃……那個出去走走嗎?”白鈺顯然也沒準備好措辭,“芍藥還要排戲,夭夭又不見了,所以就來找了你……”

薛吟霜心里一嗔,連出去散步也是最后才找的我么?

話說出來,卻變了味:“走吧,我也有些悶了!”

“阿嚏!”夭夭在房間里打了個噴嚏。她坐在窗臺上,眺望著光照來的方向,飲下一口濁酒。

柳州不比中州,不過酉時,街上人已不多。即便有,也是行色匆匆。街道兩邊的屋子里,也飄起了陣陣炊煙。

兩人各有心事,一路靜默無言。

直到調皮的風撩起一角面紗,露出一點絕美不可方物的唇角。

“你為什么一直帶著面紗?”

“你的手好些了么?”

兩人同時脫口而出,隨后又各自為這小小的默契而沉默地竊喜。

“好些了,我體格好得很!”白鈺伸出手去,“你看!”

薛吟霜要去撫摸,又意識到這個前幾日做慣了的動作在此刻顯得十分曖昧,將手縮了回去。

“那就好!”

“那……你為什么一直戴著面紗?”

“臨行前,師父給我算了一卦。”薛吟霜頓了頓,“離上坎下,火水未濟卦。”

薛吟霜的師父便是廣寒學宮祭酒——何來千秋,也是五大學宮祭酒中唯一一名女子。

“亨,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白鈺脫口而出,他并不擅長卜筮之事,但《周易》還是背得下來的。

“不錯,未濟卦是小兇之相,或者說先兇后吉之相。后來師父又算了一卦,她沒告訴我是什么卦象,只是叮囑我在學宮外必須要佩戴面紗,且不可于人前摘下,如此自然逢兇化吉。否則面紗落,道心亂。”

白鈺了然,他本想試探著讓薛吟霜以真容相見,既然有這番緣由在,自然作罷。

不過……

“也就是說……在學宮里的話,就不必戴著面紗了?”

薛吟霜點點頭:“你若有暇來廣寒宮坐一坐,我自然以真容相見!”

白鈺激動地搓了搓手:“那這‘吉二零’后,我便和你去廣寒宮!”

“好!”

兩人停住腳步,相視一笑。

斜陽在青石板路的盡頭沉淪,酡紅的光芒在白皙的肌膚上肆意涂抹,艷若晚霞。

突如其來的腳步聲驚散了曖昧的情緒。慌不擇路的頑童迎頭撞進了白鈺懷里。

白鈺從幻想鄉里回過神來,扶住了男童。

“怎么啦,小弟弟?”白鈺蹲下身。

男童上氣不接下氣:“娘……娘……”

“你娘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薛吟霜也蹲在白鈺身邊。

“娘……娘……她……”

男童話音未落,一個大嗓門兒在街角響起。

“兔崽子往哪里跑!”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婦人從街角鉆了出來,手里倒握著一把笤帚。她瞥見男童在白鈺懷里,更是怒不可遏。大步上前一把揪過男童便打。

一時間,男童的號啕和笤帚落在屁股上的聲音在空曠的大街上錯落起伏。

白鈺和薛吟霜啼笑皆非,他們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

但事在眼前也不能坐視不理,他們連忙勸住了那婦人。

“夫人,有話好好說,何苦為難孩兒哉!”

那婦人見二人衣冠楚楚,說話也文縐縐的,當即收斂起來。

她狠狠瞪了男童一眼,手上兀自不解氣地又來了兩下。

“二位你們是不知道啊。家里男人天天喊著家里飯菜鹽少,干活沒力氣。我就買了兩斤豆角兒,準備做些酸豆角讓他帶去干活的時候下饅頭吃。我忙著洗缸呢,就讓這小崽子去擇豆角。好等他擇完我一看,兩斤的豆角被他擇得只剩八兩!問他,他說豆角兒上有蟲眼兒,他害怕,就把有蟲子那幾根多擇掉了半截。二位你們說,哪有這么糟蹋糧食的?我說他,他還犟!”

“就為幾根豆角,把孩子打成這樣?”薛吟霜有些不可思議。

“看二位穿得講究,一看就不是干活的主兒,哪知道現在錢多難掙喲!我家男人在碼頭上辛辛苦苦一天,也就夠一家溫飽。一年到頭也買不了幾件新衣裳。我身體又不好只能在家做點手工活……”

或許是難得有人傾訴,婦人絮絮叨叨講了半天,白鈺只是聽著。

“夫人,我這里有些銀兩,拿去給孩兒買點吃的吧!”薛吟霜聽罷,從懷里摸出一張交子要塞給夫人。婦人連忙擺手。

“使不得使不得!夫人,咱家雖然比不上你們一家富貴,但志氣還是有的!使不得!使不得!”

薛吟霜聽她胡言亂語不由得俏臉一紅,嘴上卻說道:“夫人,收下吧!給娃兒買件新衣裳穿穿!”

無論薛吟霜怎么說,那婦人義辭不受,拉著男童就要走。

白鈺叫住了她:“夫人!這孩兒聰明伶俐又體恤家里,你今后要好生教養他!你拿著這張紙,到隨便哪個學宮去,就說是中州學宮白鈺薦他入學,他們會收的!”

婦人這下是又驚又喜起來,她可以拒絕收受錢財,但卻無法拒絕進入學宮的機會。

在神州大地,學宮,是所有人的夢想終焉之地。一個普通家庭出了一個學宮弟子,是要擺三天宴席來慶祝的。

要進學宮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個平常人人要進學宮,若無人引薦,首先要做個童生讀七到八年的私塾。待學有所成,再去參加由各學宮組織的考試,通過考試后還要以修業生的身份在學宮里考察一年。待學宮確定此人人品學力皆無問題后,才能接納為學宮弟子。

而學宮弟子完成學業通過學宮考核后,就成了學士,走到哪兒都是備受豪強青睞的人才。如果能做出成果,研習到博士,那么留在學宮成為夫子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成為學宮夫子,是有資格另立族譜的。

原本以這婦人家的財力,是難以支撐這孩兒完成漫長的童生課程的,眼下有一個一步登天的機會,她怎能不喜出望外!

只是……

“呃……官人,咱有句話,說出來也不怕您笑話,咱非親非故的,您為啥要幫咱?”

白鈺笑著揉了揉男童的腦袋:“我看他眼里有性靈之光,必定是個人才!”

“哎喲喲!狗娃,還不謝謝這位大哥哥!”

狗娃抬頭,懵懂的大眼還殘留著淚水。他接過白鈺手里那張紙,上面滿是他看不懂的字。

“謝謝大哥哥!”

那婦人千恩萬謝地走了,白鈺的笑容也漸漸收斂。

“怎么了,有心事?”

白鈺搖頭:“我們回去吧!”

今夜,月明星稀,流光如玉。

那婦人領著狗娃滿懷激動地七拐八拐地走到家門口,見燈亮著,心知是男人回來了,便大喊道:“當家的,有個好消息!”

推門而入,那男人赤著上身倚靠在床沿冷笑:“什么好消息,讓老子辛苦一天到家連口熱飯也吃不上?”

聽完婦人敘述,那男人眉頭緊皺,連手里的旱煙袋燒完了也恍若未覺。

“你憑什么相信他們?”

“你是沒看見人家身上那衣服的料子!咱倆不吃不喝干一年也未必買得起人家的一塊衣角!你說,他們騙我圖啥?”婦人對男人懷疑自己的判斷十分不滿,她也不愿意因為男人的多疑而錯失改變命運的機會。

“再說了,咱狗娃不聰明嗎?被大人物看上不正常嗎?”

“要是人家是逗咱們玩兒,咱大老遠跑到學宮去,結果叫人給轟出來咋辦?”

“你一大男人婆婆媽媽的,你丟不起這個臉,我去丟!將來咱狗娃做學士、博士,我就不讓他認你這個爹!”

“好!我去!”男人把旱煙袋一丟,從床上站起來,“明天找老宋請個假,你給我備些干糧,我帶狗娃去碰碰運氣!”、

“嚇!還備干糧!你要去哪個學宮?柳州學宮不就在城那頭么?”

“你不是說他們是中州學宮的么?我就帶狗娃去中州學宮!”

吱呀——一只老鼠仿佛被男人的狂妄驚到了,失足跌進了空空蕩蕩的米缸。

它好像預見了,婦人的這次倔強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神州蕓蕓眾生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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