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書名: 南燕春作者名: 只此浮生本章字數: 3158字更新時間: 2020-11-01 08:29:42
迎著趙瑞期盼的目光,徐太后就像一個要開講的說書人,拿滿了架子,盡量直起了腰桿,臉上的紅潤更加不正常起來,不過兩人并未在意,燈火搖曳,靜悄悄的,好似都等著老婦人開講。
老婦人絮絮而講,還真有幾分說書人的氣質。
“天下紛亂,民不聊生,太祖有感,遂出并州,橫掃六合,威震八方,一統萬民,才定了咱這燕國天下?!?
陳詞濫調開場,就如大書里一樣。
不過話鋒一轉,老婦人向著少年提問道:“這些你都知道吧?”
趙瑞點點頭,懦懦道:“江山紛亂,群雄逐鹿,有趙氏,起并州,威八方,懾九州,定中原,安天下,立燕國。”
老婦人笑道:“開書總有個開場,不過這里多余,但也要有個形式。”
還沒等趙瑞琢磨,徐太后又道:“怎說,咱這故事也繞不開咱這開國太祖,據傳言,咱家這個太祖爺,當年太也是個搗蛋鬼,自幼不愛讀書,好棍棒,九歲鄰里皆厭之?!?
說到這,老婦人一個停頓,望著少年,少年果真如他所料,大吃一驚,不過老婦人只是心中一笑,又繼續了起來。
“時間日長,無所改,家中聽之任之。這個故事要從太祖爺二十三歲,那年說起,正逢并州大旱,民間顆粒無收,災民無數,當時正是前朝末年,朝綱紛亂,地方偶有起義,自然無暇顧及,我趙家為并州世家,太祖雖頑劣,卻也心善,偷偷開了自家糧倉,放糧于災民,太祖爺曾言,安能漠忍視,君與禽獸非。后太祖又組織了車隊,跑去鄰州借糧,鄰州皆念太祖爺高義,紛紛攜囊相助,一解我并州之災,并州百姓無不感恩戴德?!?
說完,老人看著趙瑞問道:“你覺太祖怎么樣?”
趙瑞看顧左右,略有遲疑,不過片刻思量,才道:“以皇祖母所言,太祖雖小有不良,但身具大德?!?
徐太后點點頭,未作評價,又道:“不過這事還有另一個版本,還是那年災年,并州民不聊生,我趙家雖有糧備,可對于那無數災民來說,不過杯水車薪,所以就打算束手旁觀,此時并州餓殍遍地,災民四起,圍城奪糧,太祖以糧為餌,御災民而抗災民,不過說了杯水車薪,實力有盡,所以太祖又另謀它法,既是去別州借糧,災年糧貴,別說真金白銀都不一定買的到糧食了,更遑論去借糧,所以借糧為假,搶糧為真,太祖引一州之流民禍亂幾州,才有我趙家登天之勢。”
趙瑞目瞪口呆,徐太后冷酷問道:“若此事為真,你可還能評評?”
有書則簡,無書則長,其中血腥,徐太后并未盡道,可對于小小的趙瑞來說也相當于刷新了三觀,一直光輝映照的太祖竟成了攪亂天下的禍首。
可徐太后不為多等,又為趙瑞揭開了一層血腥面紗,“景帝勤儉仁德,可你聽聞過元德之亂?盡屠世家,整個燕京血流成河,納蘭家更是只剩幼子茍活!”
“文帝正法,劍斬平王,你可知平王,就是文帝他一母同胞的親弟弟!”
“還有先帝,你那十四叔剛滿十四歲,就被你那父皇封到了瀛州,你可瀛州是什么地方?中原外地,潮濕悶熱,滿布森林毒物,他的治下全是不開化的野人,這就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將要面對人生!”
徐太后臉色猙獰道:“我的祥瑞兒啊,你的先祖,他們真的如你看到的光輝磊落嗎?”
趙瑞腦中回轉不開,呆若木雞。
徐太后倚回了靠背上,喘著粗氣,臉上不自然的潮紅退去,只剩病態的蠟黃。
太廟似起了冷風,春寒刺骨。
良久,軟塌上的徐太后才緩緩問道:“我的祥瑞兒,我說的也不過是他們人生中兩三事,更有齷齪不足道也,現在你與他們共處一室,怕嗎?”
太廟似有無數目光向著兩人聚去。
少年吞吞吐吐,說了出來,“怕?!?
趙瑞想大著膽子問出,這一切都是假的吧,可他怯懦了,因為他覺得他現在更怕他面前的皇祖母。
徐太后開心的笑了笑,眼里有失落,亦有欣慰,混雜不清。
徐太后招了招手,趙瑞猶豫了一下,才邁出了腳步,徐太后不以為意,把少年拉到了他的身邊,坐到了榻上,面向了那四尊靈位,似乎黑色中透出了一絲暗紅,在少年的眼里它們都像往外滲著血。
趙瑞這一刻感覺自己的掌握的詞匯如此匱乏,無法去形容他想象到的一切。
耳邊傳來徐太后的聲音,聲音娓娓,似有著魔力,誘惑這眼前的少年。
“這就是皇祖母,最后教你的一點東西?!?
“生平自有史書記,可史書也不過后人所寫,成王敗寇者也。有幾分真,有幾分假,天下紛亂,才有太祖擎天起,救萬民于水火,景帝仁在舍小而見大義,文帝以殺止亂,定立朝綱,先帝....”
徐太后沉默了一下,就折了過去,她心里也有一道過不去的坎。
“祥瑞兒啊,你以后看見的不是小家,而是大家,更是我們這趙家天下,若不是天下紛亂,民不聊生,怎么有了我趙氏何事,彼之英雄,我之仇寇,不外如是。”
“與事見事,與事論人,都是學問,莫因私情,而論公事,更諱私情,而違公事?!?
“你為皇帝,切忌偏聽偏信?!?
趙瑞艱難的點了點頭,懦懦的問道:“那皇祖母所說有幾分真假?!?
徐太后一愣,哈哈大笑,回答道:“你所見皆為假,你說信皆為真。”
趙瑞心底默默念了幾遍,琢磨著。
徐太后沉默了下來,他想說的太多了,可惜時間太少了,但是她還是想在為這個孩子留下點什么,思來想去,她總算找到了少年需要的東西,不過首先的就是要打破少年的價值觀,她相信她少年會去自己摸索、成長,因為她也不知道她心中的帝君,會是如何樣子,可這個把持朝政多年的老婦人知道一定不是書中所寫的那樣。
老婦人揉了揉少年的頭,喃喃道:“天下無一人不可殺?!?
少年哆嗦了一下,還是沒有說出心底的那句話,因為他突然感覺不害怕了,只是皇祖母不一定喜歡,趙瑞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如此想到。
這太廟中滿座何人,不也是我趙家之人嗎?
而我是現任的趙家之主。
----
徐太后又在攙扶下,走下了太廟階梯,回頭向那高處望去,黑暗中幽幽星火,滿眼不舍,因為那里供奉著她的男人和兒子,可無一絲留戀,向著來時的路離去,因為終要相見。
夜色中來,夜色中去。
當馬車回到了那所皇城中,那老婦人又回到了自己的宮殿里。
宮室門口,徐太后腳下一軟,大半個身子靠在了徐春花身上,老婦人苦笑道:“好像腿軟了呢?”
徐春花雙目含淚,竭盡所能的扶住了徐太后,不讓她倒下。
徐太后倚著徐春花,站在了宮室門口,嗓音細如蚊蠅,問道:“春花,要不嫁了吧,再老就真沒人要了?!?
調笑,無人應答。
----
不到七天,徐太后的病情急轉直下,快的讓人瞠目結舌,可更讓人瞠目結舌的是,三個月,從晚春熬到了盛夏,那個老婦人就這樣熬著,吊著,但就是舍不得咽下那最后一口氣。
壽安宮里,陳貂寺向著徐春花問道:“太皇太后,已經昏迷了半月有余了吧?”
徐春花默默點頭,臉上的疲憊與憂色盡顯。
陳貂寺嘆了口氣,望著徐春花一副枯色,語氣有些無奈道:“你也是歇歇,莫先把自己熬死了?!?
又見徐春花默默搖了搖頭。
陳貂寺幽幽道:“事到如今,太皇太后那可算是回天乏術了,朝臣議論不休,不過有王知行坐鎮,還算穩定,可也應該早作打算。”
徐春花點點頭,她知道老人這些話,不是對她說的,她只要記好,等到哪位醒來,如實匯報就可。
老人擺手離去,對于老人來說,還有比太皇太后生死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辦,徐春花也向著內殿走去。
內殿里,床榻上老婦人大睡如死,氣息若有若無。
趙青鳥坐在榻下,看著老婦人愣愣出神。
若不是趙青鳥在,徐春花也不敢離開老婦人半步。
徐春花徑直走到了榻前,手輕輕拍了拍少女,“累了就去休息吧,這有我盯著就好?!?
少女一動不動,徐春花沒有再勸,望向了床上的徐太后,柔和道:“她應該是累了,畢竟好久沒這歇過了,現在倒是難得的輕松,我想若是她那天歇夠了,就會自己醒來了,又是和以前一樣,倒那時我一定要勸勸她,不能如以前一樣拼命,哪有這樣的,累了,自己倒睡的舒服,可不顧旁人辛苦,不過這正也隨了她的性子?!?
說著干澀的眼中濕潤起來。
少女木訥的點頭道:“那我也一定回來多陪陪皇祖母,別讓她得了閑了,就無聊起來?!?
徐春花欣慰道:“那她準是高興,雖說你倆見面就吵,不過我知道太皇太后是打心眼里喜歡長公主的,畢竟你這性子,可是和她當年如出一轍?!?
少女似乎想笑,可只是抽動了一下嘴角,咧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徐姨,你說皇祖母會好吧?”
本應脫口而出的“會”字,到頭來只換回一個沉默的點頭。
期無所期,自然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