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初冬，下起了連綿細雨，雨沒有打在芭蕉上，打在了廟里院中的落葉上。

有人緩緩踩過落葉，徑直走向龍王廟的大殿，大殿早已破敗不堪，難擋絲絲寒氣。

這龍王廟已廢棄多年，早就沒人祭拜。

很多年前，不是如今的大蜀王朝，也不是剛剛滅了國的西楚，而是另一個王朝看似盛世的年代。

青山城還不是繁榮的國際大都，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城池。

城池雖小，但歸功于它的四通八達，一些個權貴大人物來來往往倒也熱鬧，定居于此的小老百姓的人口也不是小眾。

在那些個年頭，青山城的水患尤為嚴重，多次治理都沒什么效果，有人說是水里有了龍王，龍王怒。

龍王怒，是因為水里陰陽氣息不均，陽氣過盛，需要陰氣中和，即龍王要娶親。

所以哪怕是建了龍王廟，有了香火，卻也還是不夠。

這些沒有根源的說法很多人都以為來自市井，來自平頭百姓看不見卻深信不疑的天地鬼神。

可寫完這些縹緲內容的老學究心里卻不得不呸了一口，去你娘的龍王。

老學究面前，有相貌清雅的俊書生負手而立，滿臉都是溫純笑意。

老學究俯身讀完紙上的屁話后，俊書生送出一杯酒。

老學究露出渾濁發黃的牙齒，沒有絲毫書生的不卑不亢或是老者的端莊氣態，只是點頭哈腰笑著接過酒杯，并飲盡杯中酒。

杯中酒入喉，酒杯擲在地上，人即大睡，大睡即死。

半月后，龍王娶親的消息沸沸揚揚傳遍青山城的大街小巷，那些個終生寒苦的百姓家里的女孩子便是大難臨頭。

寒風肅殺，本是春天，江水怒而掀起萬丈波瀾。

那些女孩子并沒有淹死在江水里。

但是在青山城縣令府邸的秘密地牢里，卻多了個日日縱欲的魔頭，魔頭瞧著極為人畜無害，書生模樣。

也多了一些終生不再能見到陽光，本應懷揣著希望卻永墜深淵的可憐女子。

她們一生只穿了一次華美衣衫，是那個清譽滿縣皆知的縣令準備的。

在天地皆是大黑的地牢里，衣衫早就被撕爛，哪怕是潔白如玉的處—女嬌軀，也難以在黑暗中發出一絲白光。

雨轉急，風愈冷。

他緩緩踩過腳下落葉，在大殿的門前，忽然停下。

他頭戴一頂草笠，腰間掛有一柄黑色的刀，刀柄刀鞘刀身都是深邃的黑色。

黑色是不是就是死亡？

他的臉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

這人正是蝴蝶山的蝶網暗探首領，楊槍。

楊槍神色平靜，抬頭看著大殿房頂。

他的手已握緊腰間的刀。

“你來了？”

“我來了。”

“但是你楊槍不該來，來的人應該是歐陽正，或者是柳玲玲那個小丫頭！”

“可是我來了?！?

屋頂上，有青衣老者目光如炬，死死盯住楊槍，忽然笑道：“很好，很好，你來了！”

楊槍沒有說話，青衣老者目光移向楊槍腰間的刀。

青衣老者笑道：“原來，這刀還是在你手上?！?

楊槍冷冷道：“我就是要用這把刀，砍下你的頭顱！”

青衣老者冷哼一聲，飄落在地，他抬了抬空蕩蕩的左臂，沉聲道：“難道，這還不夠？”

楊槍道：“殺人償命，一條胳膊，算是什么？”

青衣老者嘆息一聲，似乎想起了往事，他頹然坐在地上，從身后變戲法般拿出兩個酒壺。

他笑著拋出酒壺，無奈道：“楊兄，你我第一次見面，也是在一個破廟里，也是有酒。”

楊槍接過酒壺，說句：“不過那時候，你我身邊的地面上都是尸體，現在沒有?！?

青衣老者悶頭飲酒，沒有接話。

楊槍沒有猶豫，飲酒便是。

似乎心有靈犀，兩人的酒只剩下半壺的時候，他們忽然停下。

楊槍與青衣老者對視。

楊槍冰冷的眸子里有殺意，也多了一些情。

這情當然不是愛情，也不是親情，更不是兄弟情，而是有些偏向友情，這情是面對值得尊敬的對手或者仇敵時，才會流露的！

他握住酒壺的手似乎微微發顫。

兩個人異口同聲說道：“干！”

同時擲出酒杯。

酒壺猛烈撞擊在一起，壺中烈酒飛出酒杯，你來我往。

頃刻間，兩只酒杯又回到兩人手中，緣于碰撞的反力。

酒已飲盡，雨未停。

夕陽已西下。

夕陽落在楊槍身上，也落在青衣老者身上。

楊槍說道：“酒已飲盡?！?

青衣老者說道：“不錯，該是殺人了。”

廟里飛出一只離群斷雁，哀鳴著飛走，已是秋之末冬之初，怕是必死了，死在他鄉無人知。

楊槍還沒有抽刀，他沉聲道：“你的劍呢？”

青衣老者苦笑道：“楊兄弟你我十年不見，你怕是忘了?！?

楊槍忽然一個踉蹌后退，似乎再難鎮定，他眼里有血絲，怒道：“左手劍蕭三，左手劍蕭三！?。。?！”

楊槍竟然忘了，那個縱橫江湖多年殺人無數的蕭三刀圣是左手劍，而不是右手！

所以剛開始楊槍見到他的斷臂時，殺人之心不減，也沒有一絲同情，同情是對敵人的莫大侮辱。

只有，弱者，才有得到同情的資本。

殺人或者可能被殺的江湖人，沒有！

可現在，殺人的手已斷了，劍又如何再提！

青衣老者哀嘆一聲，緩緩說道：“左手劍蕭三，左手已斷了，哪里還有劍？”

楊槍冷聲道：“你怕死，便自斷了左臂？”

青衣老者臉色驟然一擰，他怒道：“楊槍，你我都是血性之人，難道在你楊槍眼中，我蕭三便是如此不堪嗎？”

楊槍利如劍的神情有些緩和，也有些失落，他抱拳說道：“是我楊槍不敬了?！?

青衣老者嘆息道：“你該知道，我的仇人，不僅僅你一個?！?

楊槍沒有說話，老者說道：“楊兄，你來晚了。”

楊槍艱難開口說道：“我要殺的，是魔頭蕭三，而不是只能如無用老朽般等死的老人蕭三。”

蕭三嘴唇微微顫抖，呢喃道：“說得不錯。”

蕭三繼續說道：“我這一生，已活夠了，沒能死在你的刀下，是一大憾?！?

殺人無數的老人目光中有些柔情，他柔聲說道：“柳丫頭，好有趣的女娃娃，我蕭三說不出狗屁矯情的往年交，但卻真的還想再見她一面。丫頭要我去當那個勞什子座山客卿，我是不想去的。可是我知道，對于你楊槍而言，這是你認為的能見到我的一次機會，我不想讓你失望....可我還是讓你失望了，對嗎？”

楊槍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看了看夕陽，夕陽已將要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