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一棵樹葉早已凋零殆盡的枯樹上，有頑童輕輕站立，目視遠(yuǎn)方。

若只是普通孩子，哪怕再輕，想要站在樹杈上，也是不太可能。

道家修長生。修得元嬰境界，即是凡人眼中的返老還童，是長生路上的一道鴻溝。若能跨過此鴻溝，不能說位列仙班，但與日月天地共鳴，達(dá)到凡夫俗子眼中的神仙人物一列，足矣。千百年來，修道者多如牛毛，可渺渺天機(jī)難尋，大多是難以企及。

千百年前，有出海的道士徐福在仙島一朝入圣，享萬年不死。有大唐袁天罡于貞觀八年間觀棋盤縱橫之術(shù)，于起子落子間有所悟，大笑大哭中領(lǐng)略長生........

但兩人后人再也難見一面，民間野史倒是有所流傳二人的身后蹤跡，但真假難辨，鄉(xiāng)野間的雜談笑言而已。

頑童不遠(yuǎn)處，有老儒士緩緩放下一人，那人渾身是血，但氣息尚存，只是仍然昏迷，倒也活著。

老儒士嘆息一聲，說道：“這孩子也夠心狠手辣的。”

頑童看了一眼那喚作母蟾的婦人，嫌棄得急忙移走視線，說道：“怪不得你不肯享用那玉舌卷長槍，他娘的，要人命。”

老儒士笑道：“一張皮而已。”

頑童一笑，說道：“老子活了這么久了，可也沒能免俗。”

老儒士繼而撫須說道：“可這一張皮，引得世人愛愛恨恨。情之一字，本由心起，兩人念念相依，就是絕好伴侶。可造化弄人，有人生來一副好皮囊，有人生來則是相貌丑陋。有夫妻半輩子靠著這皮來纏綿情愛，可是等到彼此年老色衰，才發(fā)現(xiàn)彼此的念想本不同路，也就到了兩兩相厭的地步了。”

頑童略有所思，稍作沉默，笑著說道：“有時候看得太透，這世間豈非少了很多無趣。”

老儒士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有些樂趣，本就來源于生來的不公。”

頑童續(xù)嘆道：“樂趣來源于不公，聽著覺得挺無力也挺殘酷，其實卻是人間至理。”

王侯將相的兒孫生來便是榮華富貴。美丑，聰愚皆是天定。

老儒士微笑道：“正是不公，才有貧寒人家無論心向廟堂或是沙場，都愿奮力向前，所謂浩蕩入世。才有了天下的蓬勃發(fā)展，不會有一潭死水的慘淡局面。”

“我儒家的天下大同，看似虛無可笑，有些所謂的紙上談兵。卻是人心向善的一道支撐。”

老儒士手心有一片落葉，他心意微動，枯黃轉(zhuǎn)綠，有如新生。

卻說御劍山莊，在外游子與親人與他鄉(xiāng)相逢，即是人間大美。

母子重逢，牛皋也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姑姑，陳慶之目光望去，神色溫柔。

但是也有些微微的心酸，好像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陳慶之長長呼出一口氣，剛想邁步，卻不知去哪里，牛皋已和姑姑言笑晏晏，公孫無恙的眼睛里也只有他的娘親。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緩緩收回，陳慶之抽了抽鼻子，有秋風(fēng)拂面。

牛憐兒笑道：“皋兒，你又長高了不少，你爹爹呢？”

牛皋笑容忽然凝結(jié)，他神色黯然，只是搖了搖頭。

牛憐兒何等心思玲瓏，她緊緊握住牛皋的手，輕聲安慰道：“還有姑姑。”

她微微別過頭，嘴唇也在微微顫動，終于忍不住紅了眼.................

長孫無恙經(jīng)過楊柔身旁，本想在這惡娘們身上好好踩上幾腳，卻瞧她神色凄苦，目光呆滯，有如心死。他有些心軟，只是冷哼一聲，便是走過去。

她的娘親柳清和一個他恨極了的男人在遠(yuǎn)處等他，長孫無恙雙拳悄然間握緊，他低著頭，原本快些的步伐也緩了下來。

柳青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老爺，無恙他........”

老人打斷說道：“無妨，當(dāng)年我娘生下我后，為了躲避仇家，硬是在外頭吃了五年苦頭。五年后被我爹接回山莊。我見她的時候，也像是陌生人，沒有落淚也沒有太多的情緒波瀾，對我而言，她好像陌生人。后來我的奶娘犯錯，被逐出山莊，我才哭得撕心裂肺。原來對我而言我娘還沒有一個奶娘親。”

柳清說道：“是我不好，沒有早些帶孩子來認(rèn)祖歸宗。”

老人聽到認(rèn)祖歸宗四個字的時候，神色中閃過一絲不悅，但很快釋然。

公孫無恙抬起頭，他必須面對，避無可避，他顫聲說道：“娘。”

柳青柔聲道：“無恙，快叫爹。”

公孫無恙沒有說話，只是更用力握拳。

老人握住柳青的手，搖搖頭，示意我來，繼而笑道：“無恙，是身體無恙的無恙嗎，這名字起得好，人這一輩子，不求別的，平平安安就是福。”

公孫無恙還是沒有說話，老人已和他四目相對，忽然公孫無恙捂住眼睛，后退半步，卻沒有叫出聲。

也不知為何，在四目相對的剎那間，好像那人眼中有一道寒芒射來，直教自己眼里刺疼且酸了眼眶。

柳青慌張道：“老爺？”

老人笑道：“沒事，不愧是我的種，眼里有劍芒。”

劍芒對峙，有如劍客爭鋒。

若眼中無劍芒，當(dāng)然就沒得打。

眼中有劍芒，公孫無恙和老人，就好像三流劍客對陣江湖大佬兒，勝敗只在一瞬間而已。

江湖上那些個成名劍客拔劍相搏之前，總是會有一段長久的沉默，那時候的劍在鞘，兩人或靠樹或直接對立，皆是目光如炬。

其實劍已出鞘，劍即是目光，對視中已有一場無聲廝殺。

所以，有些在江湖上看似還未戰(zhàn)就棄劍而逃的不敢一戰(zhàn)沒有局外人眼中的那般不堪，只是惜命而已。

公孫無恙咬咬牙，繼而睜開眼再與老人對視。

老人笑道：“好小子。”

已有汗水濕透衣衫，公孫無恙握拳出血，血落在地上，染紅黃沙。

老人略有遲疑，繼而微笑，公孫無恙眼中劍芒猛然大盛。

有如成千上萬把長劍自山谷中飛起，飛往谷中深潭，潭中漣漪四起，湖水四處蕩開。

湖水清澈如眼眸。

公孫無恙后退一步，便是一頭昏睡過去。

老人攔住神色驚慌的柳清，柔聲笑道：“沒事，今日我?guī)晚鸿T了劍心，先別管以后你舍不舍得他獻(xiàn)身劍道一途，只他如今的再鑄體魄，已是無敵于同年齡的孩童了，即使是大他兩三歲的孩子，想要欺負(fù)欺負(fù)恙兒，也得想想有沒有這個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