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虛剛踏進破殿，就感覺自己被一道道不善的目光死死盯著。如果目光能戳穿人，他大概已經成了一個篩子。

這里面看起來更像一個酒館，里頭聚集著不少形形色色的人。他們三三兩兩地聚在燈燭前飲酒、談笑，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清一色地用黑色布巾遮擋住下半張面孔，在手腕上綁了一段紅色的麻布。

在三三兩兩的人群之間，有一名戴著鬼面的干瘦男子在忙碌穿梭著，他不時為客人們奉上酒水和小菜，看起來就跟普通的食肆伙計無異。

妙虛瞄見一個身高超過七尺的大漢正環抱雙臂冷冷盯著自己，他上身只套了一件半臂袍衫，如梁柱般粗細的手臂露在外面，上頭紋著兩只互相纏繞的毒蛇，一看就是長安某幫派里的浪客。

“一股子血腥氣，這屋子里頭的都不是善茬。你好自為之。”黑貓云清聳了聳鼻子，閉起眼睛將頭擱在少年的肩頭上懶懶的評價道。

面對這種程度的威脅，云清甚至都懶得抬一下眼皮，只消引下幾道天雷就能夠將滿屋子里的大漢都劈成焦炭。

可妙虛就不一樣了，他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制敵術法，若遭到數名習武者用車輪戰的方式圍攻，可能用不了多久就會力竭而敗。

少年不由得喉頭微動，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他甚至有點后悔聽剛才那位鬼商的指點，貿然闖進破殿里找那個“做人頭生意的阿昌”。

“怕個鬼，不都是些肉體凡胎的普通人嘛！何況你是來找人的，又不是來找茬的。”琉璃仙在他腦海中鄙夷道。

是啊！自己不是來打架的，干嘛這么緊張……妙虛下意識的又想伸手撓一撓腦袋，但礙于數十道炯炯目光正盯著自己，于是只好強行忍住。

“請問……阿昌先生在不在？”他站在門口忐忑地發問。

沉默的人群中像是被丟進了一根爆竹，陡然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阿昌先生，有客找您！”一名胡子拉碴的大漢捏著嗓子，陰陽怪氣地高聲叫嚷道。他面頰通紅口齒有些含混，像是已經喝高了。

人群紛紛側目，看向破殿深處那處燈燭照不到的角落。

妙虛不由得也好奇地伸頭張望，只見那里頭依稀好像坐著一個人。

“是阿昌先生嗎？”妙虛稍微提高了些許音量，好讓坐在最里頭的那道人影能夠聽見。

胡子拉碴的大漢笑著走上前，一把拽住妙虛的手臂，口齒不清地說道：“別……別叫他先生，就喚他阿昌。一個做人頭買賣的，稱什么先生……你這個小娃娃，可……”

大漢話還沒說完，就感覺后脖領子一緊，整個人被從后面一把拎起。

“莫要騷擾客人，喝醉了一邊涼快去。”那名帶著鬼面的干瘦伙計不知什么時候靠近的，他提溜著大漢語氣平淡地警告道。

黑貓云清終于脫離了那種懶懶的狀態，他昂起腦袋眨了眨幽綠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那帶鬼面的伙計。

這人干瘦如枯柴，兩只胳膊細得跟竹竿似的，也不知道是哪來的這么大力氣，竟能夠拎得動喝醉了的彪形大漢。

“嗝——我就是和這位小兄弟聊……聊兩句，想跟他喝兩杯，咱沒有惡意……”胡子拉碴的大漢被提溜著也不生氣，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笑嘻嘻地辯解道。

周圍的人都看熱鬧似地瞅著他倆人，看樣子這樣場面大概經常會發生。

干瘦的伙計無可奈何，只得將那漢子拎到了靠墻的位置，又將半壺沒喝完的酒塞進他懷里。

“繼續喝，今晚不喝趴下，就別讓他出這門。”他輕踢了一腳那胡子拉碴的大漢，高聲吩咐道。

“好嘞！”

“得嘞！”

……

屋里的眾人紛紛轟笑應承下來，似乎就等著看伙計如此吩咐。

他們一個兩個拎著酒壺、端著酒碗靠攏過來，將胡子拉碴的大漢圍在當中，輪番敬酒，場面頓時就熱鬧起來。

這么個喝法，該不會喝死人吧……妙虛看著這一幕，不禁為那喝醉的大漢捏了把汗。

“你這黑貓挺有意思的。”干瘦伙計走近妙虛，看見他肩頭上的貓不由贊道。

妙虛尷尬一笑，眼睛還是瞅著那群鬧哄哄的人。

伙計見妙虛一臉擔憂之色，又連忙出言寬慰：“別管他們，這些個酒蟲恨不得泡在酒缸里。”然后，他又忽然想起少年剛才的話，連忙指著屋子深處道：“哦對了，你是來找東家的吧！他就在頂里面的那個角落里坐著。”

妙虛聞言忽然想起自己還有正事要辦，于是朝干瘦伙計抱拳道了聲謝，連忙向屋內走去。

老實說，這破殿內彌漫的汗臭味和酒氣熏得妙虛有點難受，若非有事要來尋人，他是決計不會走近這種地方的。

走近個角落，借著不算明亮的燭火，他見到一個裹著薄披風，頭戴鬼面的男子正坐在一片漆黑中自飲自斟。

黑貓云清趴在妙虛的肩頭，警惕地看著這披風男子。它從他身上，察覺到了濃重的血腥之氣，這氣味比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更濃厚。這是經年浴血廝殺、沾染過數百人鮮血的家伙才可能染上的氣息。

“這男人殺孽纏身，很是危險……”琉璃仙在妙虛腦海中提醒道。

它通過靈力感知到了威脅，這男人身上纏著成百數千道怨念，交織成了一片如霧氣般的殺孽煙瘴。

“有這等殺孽在身，就算是厲鬼怨靈也難以近他的身。果真是做人頭買賣的……”琉璃仙觀察了片刻，又補充評價道。

“阿昌先生……”妙虛恭敬打招呼。

“有事？”披風男子放下手中的酒杯，轉過頭來。

鬼面具眼部的窟窿里射出兩道銳利的寒光，讓妙虛心沒由來的一涼。

這眼神莫名有點兒眼熟，好像最近時常會見到。稍稍思索了一下，妙虛忽然醒悟過來，這人的目光冷冰冰的，倒跟楊靖有幾分相似。

“想托您在鬼市里頭找一下羅老歪……”妙虛從懷中掏出那封羅老歪寄來的信箋以及一吊錢，小心地放到矮幾上。

披風男子低頭瞄了一眼信箋，又上下打量了一眼妙虛。

然后，他將信箋和一吊錢都推了回去。

妙虛一愣，這是什么意思？

是嫌錢太少……不愿接他的生意嗎？

于是他又將手伸進懷里掏了掏，準備抓出幾顆金豆子。

披風男子一把摁住妙虛的手，語氣平淡地說道：“你是楊靖的人吧。這活我接了，不要錢。”

妙虛又是一愣，顯出一臉茫然的表情。

阿昌先生是如何看出自己與楊靖有關的？還竟然還辦事不收錢，天下怎會有這等便宜事？

“這其中是不是有詐？”黑貓云清也滿心疑惑，它將前爪搭在妙虛肩頭，支起上半身，一臉警惕地盯著披風男子。

似乎是看出妙虛的心思，披風男子指著妙虛腰間的魚符，簡短的解釋道：“我與楊靖是舊友。”

“舊友？”妙虛撓著頭，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上回和楊靖來鬼市的時候，他曾在鬼市舊友處探聽到了野和尚一嗔和賀知竹的消息。

原來阿昌先生竟是認出了楊靖借給自己的那枚魚符，妙虛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

仔細回憶一下，當時楊靖似乎就是從自己現在所處的這個破殿里走出來的。想不到他所說的“鬼市舊友”指的就是做人頭買賣的阿昌，這認識人的路子真是野得很。

“走罷。”披風男子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他行動間，帶動那件薄薄的披風輕輕揚起，右臂的位置凹陷下去，緊緊貼在身體的一側。

阿昌先生竟然少了條右臂……妙虛心中不禁泛起一絲詫異。

他光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做人頭買賣可不比街市中做普通買賣的販夫走卒，肯定時不時會被卷入一些麻煩之中。若沒有自保之力，可無法在這個危險的行當里立足。

“看來這位阿昌先生確實有兩把刷子，即便少了條右臂也能鎮得住這滿屋的浪客。”云清頗感興趣地甩了甩尾巴，它顯然也和妙虛想到一塊去了。

阿昌出了破殿，向著不遠處那棵老杏樹徑直走去。妙虛在他后頭亦步亦趨地跟隨著。

只見他站在樹下，朝四周環顧了一圈，也就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就似乎發現了目標。

妙虛注意到阿昌先生掃視周圍的時候，眼神顯得格外冷靜，這種感覺實在是跟楊靖非常相似，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中印出來的綠豆糕。

“老話說的沒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怎么感覺有點餓了。”妙虛小聲嘟囔著。

阿昌快步走近一位正在脂粉攤子前挑螺子黛的半老徐娘，壓低聲音道：“老歪，主顧上門了。”

妙虛剛才也注意到了這個脂粉攤子，但只是稍稍掃了一眼，并沒覺得有什么異樣。現在再一看這位矮胖的大娘，是有些不太對勁。大晚上的在鬼市里閑逛，不但身穿一件桃紅柳綠的鮮艷衣裙，頭上還插著一朵鵝黃色的大花，簡直像是在逛街市。

半老徐娘聞言，側轉過身體歪著腦袋看向身后，她沒被面紗遮蓋的上半張臉上厚涂脂粉，顯得十分艷俗。

妙虛縮了縮脖子，只感覺自己的眼睛似乎被人滴入了姜汁，火辣辣地疼。

這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娘，真的會是羅老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