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太陽照常升起。

一大早，曹主簿就帶著一隊差吏前往敦化坊，十余人的馬隊顯得十分氣派。差吏個個騎著高頭大馬，攜帶著鋤頭、繩索、水桶之類的工具，準備對飛霞觀的殘骸進行搜索。

昨夜亥時，大火就被瓢潑的大雨徹底澆滅了。除了丟了幾只老母雞以及躲避火災時推搡、奔跑時意外造成的輕傷之外，大火并未對附近的居民造成什么實質性的損害。

但周邊各坊巡夜的武侯卻沒有閑下來，他們后半夜疲于安撫受驚的民眾，忙了一宿才勉強將亂哄哄的局面控制下來。

此時，通往飛霞觀的道路被六七名武侯把守著，他們身上和衣袍上都沾了不少污泥和焦黑的炭灰，顯然是昨夜參與救火的那批人。

“兄弟們一夜辛苦，此處交由我們接手吧。府尹有令，周邊各坊參與救火和安撫居民的差吏，明日都可到縣衙領賞。”曹主簿向其中那名最年長的武侯老李頭拱了拱手。

聽到有賞錢，把守道路的武侯們不由興奮起來，一掃剛才的疲憊之色。

老李頭連忙回禮道：“曹主簿，您客氣了。有件事要知會您一聲，昨夜兄弟們在飛霞觀中碰著楊縣尉了，他不知什么原因受了重傷，暫時被李真人帶回宅中休養了。”

曹主簿聞言不禁吃了一驚，連忙抓住老李頭的手臂問道：“楊縣尉受重傷了？你確認自己沒看錯？”

受到曹主簿的感染，老李頭不由得也緊張起來，他堅定地點了點頭道：“沒看錯。還是我們一伙的兩個兄弟，幫著李真人把昏迷的楊縣尉抬到長樂坊去的。”

“這案子怎么又跟太史令扯到一塊去了？”曹主簿扶著額角，感覺自己太陽穴一陣刺痛。

他原本只是打算帶人來查看一下飛霞觀失火的原因，以便上頭問起此事時有個交代。畢竟長安城乃是天子的眼皮子底下，即便是天雷擊中荒宅起了一場大火，也需要謹慎對待。

然而當得知太史令帶走了受重傷的楊靖時，他立馬就有了不祥的預感，再稍微推斷一下，立馬就得出一個令人感到頭疼的結論。

飛霞觀的這場大火，多半與楊靖正在追查的案子有關聯。

也不知道沈四娘生前究竟得罪了什么人，這些歹人不但有本事從衙門里竊取尸體，還能折騰出這么大動靜。

無怪乎府尹老爺要親自出馬幫他們一把，這案子再繼續追查下去，怕是還要再鬧出更大的響動。

他們萬年縣衙接下來，怕是沒有安生日子好過了……

送走了老李頭一行人，曹主簿立即差人將楊靖受傷的消息送回縣衙，自己則帶著十來個差吏，將飛霞觀里里外外仔仔細細翻了一遍。

除了四具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焦尸之外，絕大部分的線索都被大火焚燒成了炭灰。不過從燒焦的痕跡可以判斷，導致殿閣起火的原因是事先被放置在其中的桐油桶遇到雷擊被引爆了。

“這么多桐油是如何被運到飛霞觀中的……”曹主簿揉著額角，他的太陽穴又是一陣刺痛。

且不論這四具焦尸是從何而來的，光是把這些桐油秘密運到廢棄道觀中，就不是一個人能辦到的事情。沈四娘墜樓案竟然牽扯了出了一個規模不明、動機未知的危險團伙，萬一下次他們把整個長安給點著了可怎么辦……曹主簿實在是不敢再往深里想。

然而世間之事往往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老天爺并輕易放過這名矮胖的中年官吏，此時一名年輕的武侯正滿頭大汗地朝他飛奔過來。

“報……報告曹主簿，附近的民宅里……又發現了七具尸體。”年輕的武侯停在曹主簿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道。

曹主簿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翻騰的情緒，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對身旁兩名差吏揮了揮手道：“走罷，隨我去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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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坊，李真人宅中。

楊靖平躺在客房的臥榻上，身上蓋著一床薄被。他所有滲血傷口已經被敷上傷藥止血，身體也被妥善的清理過了，手臂和赤裸的上半身幾乎被纏滿了麻布條。

在他的身側，有一位身穿道袍的少年，正趴在踏邊呼呼大睡。

少年睡得甚是香甜，哪怕是口水從嘴角中緩緩流出沾濕了衣袖，他也毫無知覺。

唰一聲，房間的門被擠開一條縫。

一只通體烏黑的貍貓從門縫出擠了進來，它眨了眨幽綠的大眼睛，靜靜打量著熟睡中的少年。

“真是的……叫你看著點冰塊臉，你居然睡著了！快醒醒，都已經辰時了！”清朗男子聲音回蕩在少年的腦海。

聽到男子的聲音，少年只是略微翻了個身，換了個側臥的姿勢繼續睡。

“妙虛！”這一次，清亮男子呼喚的聲音略含威脅之意。

妙虛依舊沒有醒來，他又換了個姿勢，口中嘟囔道：“師兄……求你讓我再睡一會。都連續幾天沒有正經睡過覺了……”

黑貓聞言不禁翻了個白眼，默默邁著優雅的貓步踱到少年身邊。

然后，黑貓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用毛茸茸的貓爪拍了拍妙虛的臉頰。

“再不醒來，我就將你那三兩金子的私房錢全部拿去換小魚干了。”云清刻意壓低了聲音，柔聲細語的呢喃道。

“不可以！千萬不要！”妙虛驚得彈了起來，頓時瞌睡全無。

他驚恐地望著身邊的黑貓，只見它乖巧坐在自己身邊，輕輕地甩著細長的尾巴，顯得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魔鬼！師兄絕對是魔鬼！

這家伙看似漫不經心，卻居然一直處心積慮地打他私房錢的主意，若非剛才在睡夢中聽見了那呢喃，后果不堪設想。

“可惜了……你怎么就醒過來了呢。”云清略感遺憾地嘆了口氣，伸出貓爪啪嗒啪嗒地舔了起來。

“若再不醒來，我辛苦攢的三兩金子就全部要換成小魚干了。”妙虛憤憤道。

黑貓換了個姿勢，賣力地舔著身上的毛發。有半邊身體的毛被大火燎焦了一片，全部卷曲著貼在皮膚上，這讓云清感覺十分別扭，想要用舌頭將它們全部捋直。

“唉，師兄你別舔了……被火燎過的毛發是捋不直的。”妙虛看著瘋狂舔毛的黑貓，莫名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酸之感。

妙虛小時候曾被小師叔拎去看過一段時間的丹爐，結果有一回他打瞌睡的時候不小心把眉毛和頭發全部給燎著了，不得不頂著一頭卷曲的亂發過了半年。

想起那段往事，真是一段刻骨銘心的童年陰影啊。

妙虛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又低頭又看了一眼楊靖的頭發。

楊大哥的頭發似乎也被燒焦了一點點，不過沒有師兄的情況那么糟糕。

“話說，楊大哥已經昏迷了好幾時辰了吧……怎么還沒醒過來。”妙虛略有些擔憂地問道。

黑貓停止了舔毛的動作，轉頭看向昏迷中的楊靖。

“這家伙也不知師承何門何派，以前是干嘛的。”云清若有所思地盯著楊靖冷硬的側臉，“渾身上下掛著數十道傷口，他居然還能一聲不吭地與人過招，難道感覺不到疼嗎？”

妙虛不禁默然，昨晚李真人幫楊靖包扎上藥的時候，他也在一旁幫忙。

楊靖的傷比外表看上去更重，渾身傷口縱橫交錯，脫掉外袍的時候眾人都嚇了一跳，他的鮮血幾乎浸濕了整件中衣。

“楊大哥過去似乎殺過不少人。”妙虛喃喃道。

他清楚記得，楊靖易容成沈四娘的那一晚，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我的劍，殺了太多不該殺的人”。

而且，鬼市情報商人羅老歪還稱呼楊靖為“黑羅剎”。

“羅剎”源于婆利國的神話，在佛經上說它是佛陀的守護神，身具大神通，可于空際疾飛，或速行地面，專食惡人惡鬼。

從楊靖的劍術輕功，以及他干掉刺客的利落手法來看，“黑羅剎”這個稱呼倒是非常貼切。

“他該不會是傳聞中的甘露殿七十二影侍之一吧……”云清猜測道。

甘露殿位于太極宮之中，是圣人平日里讀書批閱奏折的書房。

“甘露殿七十二影侍”傳聞中是大唐最神秘的一支御前衛隊，這些影侍只聽命于圣人，忠誠地為大唐執行各種秘密任務。過往刺殺敵國將領、刺探軍情之類極度危險的大事，都有影侍參與過的痕跡。

“這猜測……還真是很靠譜。”妙虛深以為然。

楊靖的易容術很厲害，而且觀察和推理能力也十分驚人，搞不好還真是有可能是傳說中的影侍。

“但是有一點，我看不明白。”云清疑惑道：“昨日冰塊臉與妖道交手，我觀他的武功招式分明是擅長劍法的，卻不知他為何偏偏要用刀。”

黑貓綠色的眸子閃爍了一下，又接著道：“后來，那妖道被冰塊臉刺中了一刀，忽然說出‘凌虛劍意’四個字，我才恍然大悟。”

“凌虛……劍意？”妙虛一愣，只覺得四個字十分耳熟，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