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相安無事的泰州道宗，如今因為王浪師徒的到來而顯得不同，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一連串的發生，讓人一時理不清頭緒。

一個傷心欲絕的少年，不顧身上的疼痛，不顧那雙早已血肉模糊的雙手，踉蹌著爬起，還沒站穩就一個趔趄又跌倒在地上。

那雙眼睛里的寒意換成了無限的凄涼與無助，不久前還感覺強壯健碩的身體此時看來卻是如此的渺小無助。

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孩子，可以了。”

百里老道俯身想要將橙兒扶起，卻遭到了橙兒滿是血污之手的反抗。

早已年過古稀的百里老道見此固執的少年，心里竟也不禁泛起一絲隱痛，固執堅強又能獨當一面的人傷心起來果然是最令人心碎，最令人動容。

百里老道苦勸無果，只能無奈放棄，站立起身。

百里老道強壓住心中的不忍，抖擻了一下精神，雙唇微啟。

“貧道知道你現在心里的痛苦，貧道也只是想告訴你當年的真相，一個人的過去固然很重要，但是背上過往的包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不是么？”

橙兒怔怔地看著百里老道，看著他慈祥安和的雙眼，過了好久才開口說道：“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你知不知道......這......這比殺了我還難受。”

這些話語從橙兒的嘴中說出，與之前光是站立一旁就能讓人感受凜凜寒意的少年簡直是判若兩人。

百里老道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拂塵輕挑那桿一直懸空的龍膽銀槍，那桿銀槍便緩緩地升高，化作一顆白晝流星，霍然飛向書海樓的方向。

此時的雪薇已經恢復了神志，在燕然的攙扶下緩慢地站立起來，百里老道回頭看了一眼雪薇和燕然，微微一笑，讓人如沐春風，燕然不明所以，也是癡癡笑了起來。

“我沒事了，你還不把手松開，師傅都看我們了。”雪薇慌張地小聲嘀咕道，一副少女的心事被戳穿后嬌羞的模樣。

燕然這時才察覺自己的手還輕輕搭在雪薇楊柳細腰上，臉一紅，迅速將手縮了回來，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后腦勺，只得苦笑化解尷尬的氣氛。

“老朋友，我該說的都說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你們師徒自己的事情了。”百里老道白眉輕輕一挑，繼而幽幽地道：“不要老是讓我這個外人凈說些有的沒的大道理，現在的孩子們不愛聽啦，還有......你的寶貝神槍就先留在我這里了。”

“好，你不用管了，那桿長槍是我輸給你的，我心服口服。”王浪思忖片刻，才有氣無力地答道。

“哦，對了，還有一事。”百里老道目光微微一凝，盯著支撐著橙兒虛弱身體的白蛟銀槍，繼續說道：“你徒弟手中的那把槍看來也不是俗物，想來也是出自葬門之手吧？”

橙兒一聽眼前的百里老道說到自己的武器，先是一怔，繼而警惕得看著這個不知比自己大了多少的家伙，就像小孩子聽見別人討論自己的玩具，生怕被別人搶去。

這一切當然逃不過百里老道的眼睛，心想經歷再多，說到底還是個孩子心性啊，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欣慰。

“是......”王浪頓了頓，若有所思地說道，“是出自葬門，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當年我自秦州隱居之地不遠千里趕赴定州的葬門，就是想為我兒子準備一份禮物，他也喜歡練武，也喜歡練槍。可我帶著那桿槍回去的時候，他們卻都不在了。”

百里老道看著橙兒說道：“孩子，聽到了么？這桿槍本來是屬于他的至親骨肉，如今卻落在了你的手上，你又作何感受啊？”

在百里老道的注視下，橙兒深深吸了一口氣，松了松緊緊握著那桿白蛟銀槍的手，臉色開始由青轉白又轉紅，一時無言以對。

許久的沉默，終被一陣喃呢細語打破。

“他也是我的至親，不管他的父親做了什么，也不管他做了什么，他始終都是我的好徒兒，這就夠了，那桿槍永遠都是他的。”王浪說道。

這話聽在橙兒耳里，真的是百感交集，他開始后悔刺出那一槍，他開始后悔不曾真正了解眼前這個與自己朝夕相伴十年的人，他對自己拋出一片真心，而自己卻始終恨他，想要他萬劫不復，想要將罪惡的刑法加在他的身上。

這話當然也引得在場人的無限唏噓，使得眾人改變了對王浪一開始那種飛揚跋扈的印象。

百里老道注視著橙兒，瞇瞇眼道：“你的師傅可能需要在貧道這里靜養一些時日，畢竟是老道害他這樣的，而你卻毀了我得意門生的劍。”百里老道頓了頓，嘴角浮現出一抹笑意，繼續道，“所以你得陪他走一趟葬門，你可愿意？”

此話一出，橙兒一愣，看了看早已被自己雷霆一擊而徹底化作蘼粉的那把劍，又看了看燕然，而燕然正巧也在遠望著他，兩人均是一臉吃驚的模樣，又見到兩人正好對視，又都沒好氣的將頭撇到一邊。

橙兒心里暗自思忖著百里老道為何語出驚人，要讓彼此看不順眼的兩人結伴而行？

“你可愿意？”一直等不到明確答復的百里老道稍微提高了一下語調，又問了一次。

聽似是商量的語氣，卻包含著不能反駁的意味。

橙兒只得點頭，心里確是百般不情不愿。

“哈哈，好，孺子可教。”百里老道見自己的要求得到滿意答復，便一聲長笑，當然也順帶著猛灌了一口壺中美酒，有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向燕然，使得燕然身上滿是雞皮疙瘩。

“我來問道無余處，不如痛飲酒一壺。”百里老道借著酒勁，拂塵一揚，院內被劍氣、槍勁所摧敗的落葉翩翩聚于一出，攢集成一人見方的軟榻，在此同時，筋脈俱斷的王浪飄離地面，落于軟榻。

“自己惹得事自己扛啊，我把你重創成這樣，我就再把你治好吧。”百里老道一口歉意中略帶輕佻的語氣，隨即騰空起身，借著一陣清風向道觀內飛去，仰臥在樹葉所成的軟榻上的王浪緊隨其后。

......

初秋時節，傍晚時分，一天的暑氣在暮鼓聲中漸漸散去，黑色開始吞沒云邊的最后一絲亮光。

經百里老道玄法妙道調理后的王浪，雖說武功盡失，身體卻也無甚大礙，只不過一下午的光景就已經能夠下床倚靠門檻欣賞云霞間的落日余暉，幾十年功力毀于一旦的他不但沒有惋惜，臉上卻多了一份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慈祥。

“在那里站了這么久了，有什么話想要和為師說么？”王浪依舊看著落日，輕聲細語地說道。

門廊暗影中遲疑觀望的人影聽見這話略微低頭，躊躇了一下，就慢慢地朝王浪走了過來，談不上俊美的臉龐寫滿了愧疚。

“師傅......”話語略一停頓，似乎是怕自己懦弱不前而刻意留給自己重整旗鼓的時間，“徒兒知錯了。”

王浪無言，不多時便緩緩踱步到橙兒面前，抬起那雙飽經滄桑的手，作勢要打。

橙兒心里一驚，陡地閉上雙眼，頭上卻感受到一抹溫暖的撫慰，再睜眼時，看到的是王浪慈眉善目的臉。

王浪端詳著橙兒的臉，咧嘴一笑，輕聲說了一句：“乖孩子，明天你就要和百里老頭那個徒弟一塊出發去葬門了，我就留在這里等你回來，然后咱們一起隱居好不好？”

“你也不要委屈了自己，要是那個臭小子敢欺負你，你就揍他，揍不過就跑回來和我說，我雖然現在沒工夫了，但是我還會罵人，我就把那個百里老頭罵的背過氣去，罵的他們道宗背過氣去。”

王浪此時真的就像個絮絮叨叨、沒完沒了的老頭，說道激動處依舊齜牙咧嘴的，可就是這么個邋遢老頭，此時漏出的滿嘴的黃牙也顯得可愛了許多。

橙兒怔怔地聽著，突然一下閃進王浪的懷里，哭卻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