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姓與士兵詫異的目光里，端木易上了嬴開的車駕，與他一同往城中揚長而去。愕然的眾人直到城門口已完全看不到馬車的蹤影，才回過神來。

一瞬間，鴉雀無聲的城門前，如同炸開了一道響雷，頓時人聲鼎沸。幾個提著褲子的兵士更是面面相覷，甚至忘掉了自己時下尷尬的狀況，而各路看官，則也早已忘記了這還有幾位軍爺光著腚呢。

嬴開的駿馬拉著破舊的車，一路搖搖晃晃地往府邸走去。坐在上面的端木易很是不適應，幾次差點把早飯吐了出來。但想著終究與嬴開只是初見，總得留下一個好印象，就勉為其難地忍了下來。

終于，在將近一柱香的時間后，顛簸了一路的車馬，在一處府院門前停下。此時，端木易的胃里早已經翻江倒海。

在嬴開家仆的攙扶下，他才晃晃悠悠地下了車，隨著嬴開往大門里走去。

進了大門，他看著這簡陋的屋舍，差點沒驚掉下巴。堂堂秦君，雖未裂土封侯，卻也是一方領主，起居工作之所，也不過只比平常百姓的院子大了一點，院中房舍甚至比不上一些新起的民宅。

看到端木易驚訝的眼神，嬴開倒是不怎么意外，反而坦蕩地解釋道：“少俠莫要見怪，這院子早就打算翻新，但秦地貧瘠，百姓困頓，近年又屢興戎禍，我這個做領袖的，雖不能與民共苦，但至少不應鋪張。”

端木易見他話語甚是誠懇，不似作偽夸大，當下心生欽佩，更是確定了嬴開的賢良之名，以及他求賢若渴的真實性。

于是，兩人還未走進屋內，他便停下了腳步，整肅衣冠，神情嚴肅開門見山地問道：“秦君可愿裂土封侯？可想定世安民？可要稱霸一方？”

嬴開聞言一怔，隨即展顏笑道：“能夠安社稷，保萬民，已是足矣，我嬴某又豈敢貪圖諸侯之位。”

“公，不坦誠啊。”端木易仍舊站定不動，面無表情地緩緩說道。

此話一出，嬴開臉上的笑容逐漸凝結，默默地看了端木易片刻，又正冠斂袍，再次向他作揖行禮，正色說道：“先生慧眼，先生屋里請。”

端木易本也只為試探一下嬴開建功立業的決心，不想他真會這么堅定。如此一來，他心下便更加踏實了。

由嬴開引著，兩人進了內室，席地而坐。嬴開命左右伺候的家仆都撤了下去。等到室中只留下他和端木易兩人時，他又與端木易倒了杯水，然后雙手奉上，誠摯地說道：“先生知我，我欲在西岐之地稱王，以此獨霸一方，先生可有良策。”

“西岐之地，乃大周建國之根本，你可知道？”端木易故意厲聲問道。

“嬴某知道，但嬴某別無選擇。”嬴開目光堅毅地看著他回答。

“好，既然秦君如此坦誠，我便也不再繞圈子了。”端木易胸有成竹地說道，“我有一策，可助你封王。”

“先生請講。”嬴開恭謹地問道。

“助天子東遷洛邑。”端木易輕描淡寫地說。

語聲方畢，嬴開愕然無聲。

沉默了片刻，嬴開才定下心神，小心問道：“先生可知此話的荒誕？”

“當然知道，可你也知道這是上上之策，而且天子應該已有了這想法，不是嗎？”端木易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地笑道。

嬴開越聽越是心驚，新任天子是他參與扶持的，將他視為親信，所以才將遷都如此不切實際的想法說給了他。這個秘密，別說是庶人，就是天子近臣，也不曾知曉，這少年卻如何得知。想到此處，嬴開不由得慶幸今日自己在城門前的決定，如此奇人，若是失之交臂，自己必當抱憾終生。

端木易當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卻不禁感嘆，當年把整本的《史記》背下來，真tmd是個明智的選擇。

正暗暗得意之際，嬴開卻說話了：“先生真乃神人也。只是先生有所不知，如今，天子雖有遷都之念，但自古祖宗之法不可變，祖宗之地不可移，而且司徒衛武公更是對此事強烈反對。只怕這事雖然有了頭緒，到頭來，卻終是一場空啊。”說罷，竟頓足捶胸，哀戚不已。

端木易聞言，笑而不語。他早知情況如此，卻是已有打算。

嬴開見端木易未答話，只以為他也沒了對策，不禁灰心喪氣，長嘆一聲。

“秦君只怕忘了我是為何而來。”端木易說道，“沒有金剛鉆，我怎么敢攬這個瓷器活。”

“這么說來，先生是已有良策了。”嬴開當然聽不懂他后半句話的意思，但已察覺到他話語中的自信，又覺得端木易說話高深莫測，所以心中略微踏實了些。

“只是……”端木易說道，“此事需要秦君冒些風險，不知秦君是否愿意。”

“嬴某豈是小氣之人？莫說冒風險，若真能教我嬴氏一族就此崛起，就是讓嬴某肝腦涂地也在所不辭！”

“唉～請秦君聽我把話說完再做決定吧。”端木易頓了頓，接著一臉嚴肅地說，“我要秦君帶我去見天子。”

嬴開聽了此話，果然沉默了。畢竟他與端木易今日還只是初見，尚不了解他的底細。若是就這樣貿然帶他去見天子，萬一有所變故，他嬴氏一族的性命，只怕都要與自己陪葬。

看著嬴開陷入沉思，端木易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他心中早已料到嬴開定然要猶豫，便也不著急。端起水碗來，自己慢慢地飲著。一杯水飲罷，嬴開終于有了答復。

“我愿意相信先生，明日就請先生隨我一同面見天子。”嬴開站起身來，又是一揖。

“好！”端木易將手中的水碗放下，心里暗暗高興。

就這樣，一場改變時代的決定，在一杯清水里訂了下來。也正是這一杯水后，端木易為他的亂世，掀開了帷幕。

茶畢，嬴開又向端木易問了許多安國興邦之計，絲毫沒有注意到端木易肚子發出的抗議。這種強人所難式的問策一直持續到傍晚。晚餐時，為了彰顯自己禮賢下士的誠意，嬴開讓府里做了“豪華”的一餐——一碗加了蛋的素面。

雖然它極為簡單，簡單到沒有瓜果蔬菜，沒有雞鴨魚肉，但它畢竟是端木易這幾天里吃到的唯一的一頓熱乎飯。

他滿以為嬴開一定是腦子讓門擠過，才能想出如此的待客之道，直到他看到嬴開的碗里別說是蛋了，連顆蔥花都看不見，才徹底相信這家伙是真的節儉慣了。

好在端木易倒是也不在乎這些，這樣樸素的飲食，他在前世也經常吃。熱氣騰騰的面條和面湯已足夠讓他的胃得到久違的滿足。他現在更在意的是及早幫助秦君獲得天子的封賞，然后再說服他攻打犬戎。

草草地吃完了面，在嬴開的熱情款待下，端木易被安排到整個秦君府邸最豪華的一間房舍休息。端木易想都沒想，就篤定道，這所謂的豪華大床房，恐怕也就只剩張大床了吧。

進了門，竟有些出乎意料，沒想到居然真的還有些桌幾擺設。

端木易安頓下來，便吩咐伺候的奴仆退出門去，自己則將燈點了，把《鬼谷遺書》拿了出來，找到記載捭闔之法的部分，借著微弱的燈光，細細讀了起來。

他真的是死都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一日，也要經營這曾經生平最厭棄的唇舌之術。

精研之下，百感交集。巧言令色固然可恥，但卻必須得承認，這玩意兒，是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