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王元年的最后一天，天寒，無風無雪，一架快車從鎬京城出發，往岐山疾馳而去。

車上坐的正是顏顏，此去為替嬴無忌迎回秦公尸骸。

車馬不息，不過數日，顏顏便來到了岐山城外。

守城的將士雖不認識顏顏，但見車身上有著大秦軍隊獨有的徽記，便護送她入了城，往軍營里去尋王子英。

“顏兒姑娘，你怎么來了？”王子英聽手下士兵來報，說有女子從鎬京而來，還奇怪是誰，見到顏顏才恍然大悟。

“王將軍?！鳖侇亸能嚿舷聛?，向王子英行了一禮。

他倆其實并不相熟，只是之前在鎬京宮城內，偶爾見過幾次。

“顏兒姑娘，是來找先生的吧？”王子英因聽聞過端木易與顏顏的一些往事，因此這般猜測到。

顏顏聞言，雖有些羞赧，但要事當緊，還是趕忙正色道：“王將軍誤會了，我此來是為了替少主把秦公和大公子的尸骸帶回去。”

“少主？”王子英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明白過來她說的是嬴無忌，接著說道，“姑娘來遲了，我幾日前已派人將秦公和大公子的尸身從此地送走，只怕這會兒已經到了鎬京?！?

“??？”顏顏沒想到，自己著急忙慌地趕來，還是撲了個空。

“那，我……”

顏顏正思量著要不要就此返回，卻被王子英打斷：

“顏兒姑娘，你來得正好，末將倒有一事須姑娘相助。”

“我，我有什么能幫王將軍的？”顏顏不解地問道。

“端木先生，他……”王子英說起此事，又將眉頭皺在一起。

“先生怎么了？”顏顏聽他提起端木易，臉色立即變了，著急地問道。

話一出口，才察覺自己有些失態，又紅著臉，低下頭，等著王子英的回答。

“先生自打這次回到岐山城，就整日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喝酒。誰也不肯見?！?

王子英說罷，向顏顏投去期盼的目光，似乎認為，若還有人能拯救端木易，那么就一定是她了。

“這……”顏顏一時不知該怎么回應，畢竟她也沒有信心能讓端木易走出創傷。

“顏兒姑娘，末將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先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蓖踝佑┣蟮乜粗?

“我，姑且試一試吧?！鳖侇佪p輕點頭，應下了此事。

“多謝姑娘了，末將親自送姑娘過去?！蓖踝佑⑿老驳卣f道。

就這樣，顏顏與王子英二人，乘著車駕，往“老根”客舍而去。

從城西到城東，寒冬里的岐山城并沒有太過冷清。相反，也許是前一年太過難熬，此時的岐山百姓，無不努力地慶祝著新年的到來，企盼這難得的歲月靜好，能多留些日子。

“好濃重的年味兒啊。”顏顏看著街頭巷尾辭舊迎新的百姓，感嘆道，“可惜，秦公他們……”

王子英見她想起傷感之事，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在一旁解釋道：“秦公駕薨之事，末將還沒有對外公布，一切都是暗中進行的。畢竟此事太過重大，我想聽聽先生的意思。”

“嗯，王將軍考慮周到，這些事小女子我也不懂。只是看著這些百姓，不免想起秦公，有些傷感?！鳖侇伱銖娨恍Γ酃庖琅f黯然地說道。

兩人不再說話，就這般沉默著，一直來到“老根”客舍門前。

“四哥啊，先生怎么樣了？”王子英還沒下車，就沖著院里的趙老四喊道。

這幾日他時常來這里看望端木易，早已與趙老四熟稔，彼此間便不再似之前那般客氣。

“子英來啦，快進來坐會兒吧。”趙老四還沒從院里出來，就回答道，顯然已習慣了他的到來。

“唉，今天還有別的客人啊？”從院內緩緩走出的趙老四看到顏顏，愣了一下，隨即問道。

“嗯，是先生的好友，特來看看先生?！蓖踝佑⒋鸬馈?

趙老四聞言，又打量了一遍顏顏，心中已大概猜到了她和端木易的關系。于是，趕忙把二人請進院內。

“四哥，先生還醉著嗎？”王子英跟著趙老四進了院內，壓低了聲音問道。

“可不嘛，這都好幾天了，都沒有醒著的時候。”趙老四說著，往顏顏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在哪間屋舍？”顏顏臉上明顯有了些憂慮之色。

“姑娘，先生就在這間房內。”趙老四走到一間屋舍門前，指著里面，小聲說道。

顏顏沉默了片刻，邁步往那間屋舍走去。

她沒有敲門，而是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里面沒有任何動靜，端木易此刻正醉倒在臥榻之上，不省人事。

顏顏步子極輕，她雖然知道大醉的端木易現在無論如何都是不會醒來的，但還是生怕會驚擾了他。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端木易身邊，慢慢坐了下來，默默地看著他因宿醉而通紅的臉，眼神里充滿著疼愛與憐惜。

“娘，別走，別走……”端木易發出囈語，迷迷糊糊地翻了個身，將右手搭在了顏顏跪坐著的腿上。

“啊……”顏顏驚聲叫道，感到一陣羞澀。

她雖自小拋頭露面慣了，并不怎么拘泥于禮法，但男女之防還是有的。是以從未與陌生男子有過這般接觸。

顏顏把自己的右手搭在端木易的右手之上，想要把端木易的手從她的腿上拿下來，可忽然卻又有些猶豫。

不知為何，她竟有些希望與端木易就這么一直待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

正這般想著，端木易又開口說了夢話：

“姒兒，你去哪了？我們說好的回到秦地就成婚的，姒兒，娘和萱兒都走了。姒兒，我好想你……”

顏顏聞聲，嬌軀一震，原本羞紅的臉頰頓時變得蒼白。

她的內心逐漸卷起風暴，隨之而來的，雙手也越握越緊。

“啊！”端木易的右手被顏顏逐漸緊握的手捏得生疼，不由得叫出聲來。

這一聲驚叫后，他也悠悠轉醒。

“顏兒，是你嗎？”端木易醉眼朦朧里，看出了眼前的佳人。

“噢，先生，是我。”

顏顏趕緊松開端木易的手，慌忙地站起身來。

哪知這突然一站起來，竟將端木易放在腿上的手重重摔在地上。

“哎喲！”端木易再次吃痛叫道。

“啊呀，先生，您沒事吧？”顏顏抱歉地看著端木易，心疼地問道。

“沒事，只是剛剛飲酒飲得有些多了，身子不聽使喚。”端木易口齒不清地說道。

說著，他暈暈乎乎地坐了起來，使勁搖了搖昏昏沉沉的腦袋，又用左手揉了揉摔痛的右手。

顏顏此時還沉浸在剛剛的震驚與難過之中，所以也沒再說話。

端木易聽顏顏不再搭話，抬起頭來，看向她，卻見她神色有異。于是問道：“顏兒，我剛才醉倒的時候，有沒有說什么話？”

“哦，說了，”顏顏點頭應道，“你在讓你娘別走?！?

“只有這些？”端木易用手掌根拍拍額頭，努力回憶著自己的夢境。

“嗯，就這些?！鳖侇仜]有告訴端木易他后來說的話，至于為何如此做，連她自己也想不明白。

“噢……”端木易松了一口氣，眼神中卻有些感傷與失落。

“對了，你怎么來這兒了？”端木易這才想起問顏顏來此處的目的。

“我原本是來替無忌把秦公的尸骨帶回去的，但沒想到王將軍已經差人送回鎬京了?！鳖侇伌鸬?。

“秦公，無異……”端木易聞言再次陷入對那天血戰的回憶。

“先生！”顏顏見他又要沉淪下去，連忙厲聲喝止住他。

“顏兒，別管我了。我是罪人，我沒有保護好秦公，沒保護無異，沒有保護好母親和妹子，也沒有保護好……”端木易說道一半，忽然停下，愧疚地看了一眼顏顏，沒再說下去。

有了剛剛的夢中囈語，顏顏也已猜到了他想說的是誰。但為了讓彼此不那么尷尬，顏顏沒有揭穿他。

“先生，這不怪你。”顏顏安慰他道。

“不，你不懂，數萬人，只有我活了下來。我真希望自己不這么幸運。”端木易說著，雙眼中再次流露出悔恨與黯然。

“可是有人希望你活下來！”顏顏忽然有些激動地說道。

“顏兒……”端木易被顏顏的樣子嚇了一跳。

“我是說，你的娘和妹子、還有無忌，還有秦公和大公子，他們肯定都希望你活著?！鳖侇佉舶l現了自己反應太過強烈，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可我連自己愛的人都保護不了，我還有什么資格活呢？”端木易說著，又將桌上的酒壺拎了起來，揚起脖頸，就要往里灌。

“啪！”酒壺被顏顏一掌拍飛，摔在了地上。

“端木易，你像個男人一樣行不行？這世上哪個人不經受幾次劫難，就這點事情就把你打敗了嗎？無忌也失去了父親和兄長，可他依然堅強地挑起大秦的重擔。他還是個孩子?。∧憔瓦@么懦弱，連個十歲的孩子都不如？”

顏顏這次似乎真的動了氣，聲色俱厲，連等在門外的王子英和趙老四都嚇了一跳。

屋子中陷入一陣沉默，空氣仿佛凝結了一般。

不一會兒，端木易低著頭緩緩說道：“我懂了……謝謝你，顏兒……”

端木易話音未落，門外忽然響起一聲歡呼：

“好啊，我就說嘛，還是顏兒姑娘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