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風(fēng)吟·山海卷(七)(上)
- 今古傳奇·武俠版(2017年7月)
- 今古傳奇武俠版編輯部
- 16348字
- 2020-11-04 21:08:59
第十二節(jié) 萍末虐風(fēng)
梧桐淅瀝,一夜雨,碧天如洗。何時(shí)風(fēng)浪,能同池波不起。蟬也有怨,聲直似凄;蜘蛛結(jié)網(wǎng),更謀小小算計(jì)。誰笑青蜂掙扎,英雄落此田地?萬物為師,對此爭奈,暴躁脾氣。忽而悟輸贏,拈閑子,忘機(jī)、不落棋。
吳土焙奇道:“朝鮮?朝鮮是……”
大胡子官員道:“敝國原喚高麗,易國號朝鮮,迄今二十有七年矣。”
語調(diào)怪異之外,再加上之乎者也,吳土焙好不容易才聽明白,心中驚道:高麗,原來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高麗國?
那華貴公子說了句什么。大胡子官員躬身點(diǎn)頭,轉(zhuǎn)身道:“敝上言道,朝鮮與大明乃友好之邦……”還未說完卻聽“砰”的一聲,船尾上又中了一發(fā)炮彈,那大胡子官員身子一晃,沒說下去。朱漆船頗是堅(jiān)固,受了幾發(fā)炮彈,只有一處帆樁受損。
一名將官命兵士撿了一枚炮彈來看,卻見是黑黝黝的一個鐵球,足有飯碗大小。
敵船個頭雖小,行駛卻著實(shí)迅速,追得又近了數(shù)十丈,炮火瞄準(zhǔn)更易,十?dāng)?shù)發(fā)炮彈便有一發(fā)能打中。
彼時(shí)炮火簡陋,是從炮筒口直接裝進(jìn)火藥,拿鐵樁輕輕搗實(shí),然后再裝進(jìn)鐵球或是鉛彈,點(diǎn)燃引線,火藥爆炸,鐵球飛出,是以聲響雖大,威力卻不過爾爾,戰(zhàn)場之上并不常用,還是以弓箭刀劍為主。
也幸虧如此,否則黑漆船早就將朱漆船打沉了。此時(shí)兩船距離較近,朱漆船上兵士一通亂箭射出,有兩名敵人中箭。
黑漆船上水勇抬來一塊大木板,擋在炮口周圍,伏在底下放炮,便不畏箭羽。
那大胡子官員道:“閣下等既乃大明子民,便為朝鮮上賓矣。倭寇炮器兇惡,請上賓伏倒以避之。”
吳土焙驚道:“什么,那是倭寇的船嗎?”
大胡子官員道:“然也。”他是朝鮮國飽學(xué)之士,一向仰慕中華文明,找來中國的經(jīng)典書籍,自學(xué)而通了漢語,不過說話脫胎于四書五經(jīng),不易聽懂。
明朝永樂年之后,但凡中國人,尤其是沿海居民,提起倭寇來,無不憎惡痛恨,吳土焙朝那黑漆船望去,卻見一眾水手有時(shí)站出,一見有箭射來,立即躲在木板后面,一個個獐頭鼠目、矮小丑陋,嘰里哇啦,張牙舞爪,形象很是令人厭惡,忍不住道:“原來這是倭寇的船只。”
忽然想起結(jié)拜大哥譚廣曾說過,朝廷會派他援朝抗倭,向那大胡子官員道:“在下吳土焙,是大明山東莒縣尉佐。我有個結(jié)義兄長,名叫譚廣,先生認(rèn)得他嗎?”
那大胡子官員喜道:“啊呀,閣下竟乃譚將軍之弟也!譚將軍率大明天朝將士,已蒞臨朝鮮助戰(zhàn),此時(shí)正在平壤海邊。”高興之下,說話流利了許多,轉(zhuǎn)向那華貴公子,用朝鮮話說了一通。華貴公子也說了幾句。大胡子官員不住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對吳土焙道,“吳先生,本人乃朝鮮國太常卿李義正。”
吳土焙雖不知太常卿是什么官銜,但看來不會小了,抱拳為禮:“見過太常卿。”
李義正向那華貴公子一伸手:“此乃敝國王子殿下。”
吳土焙吃了一驚,暗道:難怪這人年紀(jì)輕輕卻是眾人的頭領(lǐng),原來是朝鮮國的王子!當(dāng)下向王子行禮。
王來喜等驚喜交加,卻搶著跪下了。
王子趕忙扶住吳土焙,說了句什么,李義正譯道:“王子殿下言道,閣下是大明上國官員,不必向他行禮。閣下的隨從,也一并請起。”王子又說了些話,李義正譯道,“殿下又道,閣下千里迢迢,遠(yuǎn)赴敝國,想必是與譚將軍等一般,前來援助抗倭,方才上船敏捷,想必有武功在身。殿下請問,可有計(jì)策退敵乎?”
吳土焙大為意外:一見面便問我退敵的計(jì)策,倒也實(shí)在。見銀衣衛(wèi)士射箭無效,說道:“在下試試看。”要了一把弓,走到船尾,搭箭上弦,恰好一名倭兵從木板上露出腦袋,要查看炮口瞄準(zhǔn),吳土焙覷得真切,弓成滿月,箭似流星,這邊方聞弦響,那邊已見中箭,那倭兵身子一晃,栽倒下去。
朝鮮王子、官員及一眾將士均哄然喝彩,吶喊助威。
天刀門以刀法飛鏢并稱,吳土焙雖很少射箭,但飛鏢練就的眼力、刀法練就的臂力,比之朝鮮兵士強(qiáng)了何止十倍,再放兩箭,又各中的,一名倭寇前胸中箭,另一名傷在左臂。
眾倭兵大驚,縮在木板之后,再不露頭。
王來喜伏在船舷板邊,罵道:“他奶奶的倭寇,真跟烏龜差不多!”
然而這烏龜辦法畢竟很有用,吳土焙又射幾箭,均被木板擋住。
忽然間木板一閃,倭船一炮放出,炮彈正中一名盾牌兵,直震得六七人一齊倒飛,五人勉強(qiáng)爬起,另兩名吐血而亡。
王來喜見狀,嚇得趴在艙里,再不說話。
吳土焙怒喝一聲,又是一箭,一名倭兵未及躲避,中箭而倒。倭船放慢速度,離朝鮮船遠(yuǎn)了些,依然砰砰放炮。
吳土焙與倭寇頭一回接陣,便領(lǐng)教了這些黑矮賊的厲害,對那李義正道:“大人,倭寇當(dāng)真無賴得很。”朝鮮將官見他已經(jīng)射死射傷數(shù)人,命朝鮮兵士不要懼怕倭寇炮火,冒險(xiǎn)放箭。一時(shí)箭落如雨,可惜勁力不強(qiáng),大多落入海中。
方才朝鮮王子問計(jì)于吳土焙,他除了放箭之外,腦中也搜羅計(jì)策,忽然腦筋一亮,想起諸葛亮、周瑜火燒赤壁的故事來,叫道:“火!箭上綁火!”
李義正一怔之下,雙手拍腿:“然也!然也!”向朝鮮兵將說了。
朝鮮兵將大喜,這船上百物齊備,當(dāng)下找來油蠟在箭上抹了,豎起一根火把,每搭一箭,先行點(diǎn)燃,數(shù)十名兵士向倭船亂射。只見一道道火箭飛向倭船,有的落進(jìn)海里,有的半路熄滅,十者之中,插到木板上的不足三支,饒是如此,片刻之后,也有上百支箭在木板上燒起來。
眾倭兵大驚,翻轉(zhuǎn)木板滅火,又被射死四五人。忽然間一聲巨響,足比先前的炮聲響上十倍,震耳欲聾,倭船上騰起一片火光,十?dāng)?shù)名倭兵飛起,掉進(jìn)海里。卻是一支火箭掉進(jìn)火藥桶,頓時(shí)爆炸。
朝鮮兵將還沒回過神來,聽得又是一聲巨響,倭船上備用的一桶火藥也爆炸了,全船四處起火,眾倭兵有的被炸死,有的落水,有的身上著了火,胡跳亂跑,燒得忍受不住,哇哇大叫,跳下海去。
這邊眾人看得又驚又喜,其中最失態(tài)的,還是小吉哥兒,見到火光大起,高興得拍手亂跳,一下失去重心,栽了一臉泥水。
王子下令,船靠過去。跳進(jìn)海里的倭兵紛紛呼叫,李義正不僅懂漢語,也懂日本話,怒道:“殿下,倭寇厚顏無恥,想讓咱們救他們!”
朝鮮王子道:“救他們上船。”
朝鮮兵士臉帶怒氣,放下救生圈,拖上十?dāng)?shù)名落水倭寇。倭船火勢更大,上面還有十多人,看見這邊朝鮮船救起同伙,也相繼跳海游來呼救。
王來喜怒道:“吳大俠,倭寇真不是東西,方才還氣勢洶洶,這會兒就讓人家救命了!”
吳土焙點(diǎn)頭道:“朝鮮人善良,咱們中國人也善良,倭寇卻把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正說間,忽然雙眼一亮,叫道,“小心!”單刀早出,叮的一聲,將一物磕落下來。
只見是一枚十字型的飛鏢,方才一名倭寇被救起,向朝鮮王子鞠躬致謝,抬起頭來時(shí)右手一揮,若非吳土焙身手敏捷撥落飛鏢,后果實(shí)難設(shè)想。朝鮮將官大怒,上前一刀砍下,那倭寇頓時(shí)掉了半拉腦袋。
李義正對王子道:“倭賊異類,不識恩情,殿下將他們都處死便是。”王子也十分驚怒,下令將一眾倭寇再扔下海去,獨(dú)留下一名頭目為活口。經(jīng)此一役,朝鮮大勝,旋即回師還朝,調(diào)轉(zhuǎn)船頭向西行駛。
朝鮮王子十分高興,賞了王來喜等飯菜,與一眾兵士同吃。命人在內(nèi)艙設(shè)了便宴,親陪吳土焙夫婦用餐,那李義正在旁邊作陪,另有四名侍女專伺盛酒夾菜。
王子坐船,雖在戰(zhàn)中,也是百物俱備,內(nèi)艙菜肴頗是精美。
吳土焙這些日子饑?yán)У煤萘耍睦锕苁裁达L(fēng)度、禮儀,只管大吃一頓。王子與李義正稱贊他是眾人的福星:“若不是遇到吳先生,今日之事,當(dāng)真不敢想象。”
吳土焙邊吃邊道:“你們救我等在先,誰也不用謝誰。”簡略說了海上遇風(fēng)落難之事。
王子聽李義正翻譯之后,見他不居功,不禁更敬佩,說道:“吳先生勞累過度,吃過飯后,且請安心休息,小王要回王城,欲請吳先生做兩天客,不知意下如何?”
吳土焙心道:他是王子,到時(shí)向他借一條船回中國,想來是小事一樁。當(dāng)即答應(yīng)道謝。
之后,王子安排他一家三口在自己的艙中休息,自去提審那倭寇頭目。
吳土焙哪里知道這是王子的單艙,坐在榻上,渾身懶洋洋的,望著妻兒,忽然大笑:“吉哥兒,吉祥,逢兇化吉,遇難呈祥!”放展了身子,美美睡了一覺。
龍船靠港之時(shí),已近黃昏,吳土焙以為王子所居之地,必定要是在皇宮,哪知跟著王子一眾人走了一程,卻來到一處軍營駐地,營帳一座連一座,茫茫不見盡頭。
東邊離軍營三五里,是一座大城,只見城中一片死寂,傍晚時(shí)分,連炊煙都沒有,李義正對吳土焙道那便是王京漢城。
王子走進(jìn)一座土營,全是朝鮮官兵,均向他行禮。王子說了幾句,眾兵士一齊看吳土焙,目光崇敬。
稍頃,王子通過李義正譯話,請吳土焙等先在營中休息,留下一名將官安排幾人吃飯,自己去處理一些事務(wù)。
吳土焙忖:這么晚了,朝鮮王子還要操勞。我們不過是借一條船,且等人家消停些再開口。譚廣大哥果真在朝鮮的話,想法子見上一面,卻也不虛此行。
只見營帳外有不少人來來回回走動,都有意無意地向里看一眼,目光十分崇敬好奇。更有長官模樣的進(jìn)來,向陪同的朝鮮將官行個禮,搭兩句話,目光始終在吳土焙身上亂轉(zhuǎn),而后喜滋滋地跑出去,與外面的同伴嘻哈分說。
王來喜道:“吳大俠,跟你沾光,俺們也成了西洋景啦,這些朝鮮兵都是來瞧你的。”
吳土焙搖頭笑道:“咱們大明人長得跟朝鮮人一個樣,有什么好看?”話未說完,心中忽驚:莫非是來看阿依古麗的?阿依古麗相貌美麗,與中土人物大不相同,以往許多人見了她,都感殊異。但接著想方才眾人目光都是看著自己,似乎沒有注意到阿依古麗,莫非自己哪里不對?悄聲問她,“我臉上有臟東西嗎?”
阿依古麗搖頭,笑靨如花,低聲道:“他們在看大英雄哪。”
于這位“吳大俠”來說,這世上一萬人的贊賞也不及妻子一句夸獎,當(dāng)時(shí)便覺得周身疲勞盡去,正要拿捏火候地謙辭兩句,卻聽帳外傳來哨兵行禮的口號,聲勢非同尋常。
吳土焙嚇了一跳:“難道是朝鮮國王來看我啦?”趕緊站起。帳門掀開,進(jìn)來四人,定睛一看,卻是四名朝鮮女子。吳土焙見不是國王,不好細(xì)看婦女,退回座去。
只聽那陪同自己的將官與為首一名女子說了幾句,那女子忽用漢語道:“吳門主,真的是你啊!”
吳土焙吃了一驚,看那朝鮮女子時(shí),見她眉毛彎彎,眼角彎彎,似是在哪里見過,怔了一怔,忽然腦中一閃,叫道:“樸玉素!你是樸玉素!”
那朝鮮女子名叫樸玉素,乃是白蓮教一名祭香司。祭香司在白蓮教屬極高的教職,唐賽兒與吳土焙會面時(shí),曾把樸玉素帶在身邊。樸玉素號稱樸長今,精通醫(yī)道,當(dāng)時(shí)便給方升號脈送藥。此時(shí)樸玉素笑道:“正是。”說著便向他躬身行禮。
吳土焙連忙還禮,說道:“你怎么也到這里來啦?”話一出口,即罵自己蠢笨,敲腦袋道,“瞧這記性,你本來便是高麗人,對不?”
樸玉素一笑點(diǎn)頭,請吳土焙等重新坐下,笑道:“我倒要問問吳門主,你怎么會到朝鮮來?”
吳土焙將情形說了。樸玉素嘖嘖稱奇,說道:“吳門主,小女子聽說倭寇侵入我們朝鮮,便向教主請命,要回國抗倭。教主很贊賞小女子的做法,不但同意我回國,還派教中許多兄弟姐妹一同前來。你們中國人真是朝鮮人的朋友,白蓮教來支援我們,譚廣將軍帶著大明軍隊(duì)也來支援我們,吳門主本來只是出海隨意走走,竟然也來到朝鮮。”
吳土焙想想此行,也覺得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點(diǎn)頭道:“大明與朝鮮,本就唇齒相依,倭寇是咱們兩個國家共同的敵人。”
樸玉素微微一笑:“剛才我聽到幾位士兵說起,王子在海上遇到倭寇炮船,多虧一位中國人鼎力相助,這才反敗為勝,問起才知這位中國人姓吳,一聽相貌打扮,猜想莫非是吳門主到了?還真的是你。這位是嫂夫人么?”阿依古麗撫心為禮。樸玉素稱贊她美貌,“吳大哥與嫂夫人真是英雄配美人哪。”
吳土焙笑道:“嫂夫人是美人,那不假,可我這英雄么,實(shí)在是勉強(qiáng)得很。”
樸玉素說起目下戰(zhàn)事,原來自大明援軍開到,中朝聯(lián)軍便節(jié)節(jié)取勝,半個月前譚廣已經(jīng)收復(fù)平壤,倭寇堅(jiān)守王城,眼下是朝鮮軍隊(duì)圍住王城,正等待明軍往這里集結(jié)。她是朝鮮有名的醫(yī)道圣手,帶領(lǐng)一班醫(yī)師在軍中為傷員治療。前幾天才來到漢城外營。
王來喜一直插不進(jìn)話,好不容易等話音稍落,向吳土焙道:“吳大俠,小的等四人要回家,不然家中妻小只怕以為我們死了。”
旁邊幾名船夫都一一附和。
吳土焙道:“向人家借船,總得人家答應(yīng)才行,且看看吧。”
樸玉素道:“眼下朝鮮許多地方都在打仗,吳門主有妻兒在旁,確實(shí)不便。倘若想回山東,小女子卻也能做安排。”四名船家都大喜稱謝。
樸玉素笑道:“你們不用謝我,要謝便謝吳大俠。不是看在他面上,就把你們留在朝鮮。我們朝鮮打仗死了很多男人,你們在這里找老婆容易得很。”雖是玩笑,說到后來,卻有些傷感,不禁自己先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什么,喜滋滋道,“對啦,有個人吳門主一定想見一見。”
吳土焙驚道:“是唐教主么?”
樸玉素笑道:“唐教主不在朝鮮。佛母云游天下,仙蹤無定,小女子可也不知她這時(shí)在哪里。”
吳土焙心想唐賽兒既然不在這里,那么方升在哪里也不必問了,撓頭道:“那會是誰?”
樸玉素笑道:“吳門主先不用急著猜,明天見了便知。”向那朝鮮將官說了幾句話。朝鮮將官臉露喜色,連連點(diǎn)頭,叫進(jìn)一名小兵來,吩咐了幾句。小兵大喜,轉(zhuǎn)身而出。
吳土焙等不知究竟,樸玉素只笑吟吟的,也不譯給他聽。
不一刻,只見進(jìn)來幾名小兵在地上鋪了毯子,布置上幾案碗筷。那將官請吳土焙等人落座。吳土焙自是上賓,獨(dú)居一席;阿依古麗與小吉哥兒被請到次席;四名船夫叨擾沾光,竟也被安排為兩人一席。
樸玉素悄聲對阿依古麗說了句什么,兩人挽手出了軍帳,另外幾名女子也跟出。
不一會兒,阿依古麗回來了,卻見她換了一身朝鮮新衣,滿臉歡笑。
吳土焙心想樸玉素當(dāng)真心細(xì),卻不見她回來與自己等一起吃飯,雖是納悶,但想這是朝鮮軍營之中,必定自有規(guī)矩紀(jì)律,也不好多問。既然聽不懂那將官的話,只得看他舉筷便也舉筷,看他端杯便也端杯。
正有些急躁,忽聽環(huán)佩輕響,十來名盛裝女子魚貫而入,為首者正是樸玉素。卻見她略施脂粉,衣飾鮮亮,其余眾女子與她服飾相同,一個個嫵媚動人。
彼時(shí)大明程朱理學(xué)盛行,男尊女卑的觀念十分嚴(yán)重,女子衣飾,多以灰布土衫為主,寬襟大袖,粗腰肥腿,令女子曲線玲瓏之美盡失。這十?dāng)?shù)名朝鮮女子的服飾,卻是束腰展胯,翹臀豐胸,在座五名中華男子,無論是吳土焙還是四名船夫,一見之下,不禁先呆了一呆,接著便想:這是要唱哪一出?一時(shí)全都大氣也不敢出。
唯小吉哥兒本性率真,見嬌麗而喜,從母親身旁奔向樸玉素。焉知被地毯隆褶絆了一下,一跤跌翻,他滾個跟頭坐起,卻轉(zhuǎn)了方向,面孔朝著王來喜。
佳麗忽然消失,老頭頓時(shí)顯現(xiàn),不禁雙眼眨巴著亂看,十分不解。眾人見了,無不大笑。阿依古麗面色飛紅,趕緊過去抱回他來。吉哥兒面孔朝著正中,得以再見到眾朝鮮美女,乃重歸于喜,拍手咯咯而笑。
眾女笑吟吟的,雙手提裙,向眾賓客行禮。樸玉素道:“吳門主,您遠(yuǎn)道而來,是朝鮮貴客,今日小女子不敢與您論江湖之交,且容一盡地主之誼。”
吳土焙本就不敢與白蓮教交往過密,心想這位樸祭香司當(dāng)真體諒人,歉歉一笑。
帳中又進(jìn)來八名年紀(jì)大些的女樂師,帶著弦子、筒鼓、長笙、月琴,還有叫不出名目的樂器,依次在六邊長坐。
樸玉素道,“這些姊妹都是我們長今營的,貴客光降,大家無以為敬,獻(xiàn)上一曲歌舞,權(quán)當(dāng)作誠謝。”
樂師們奏起曲子來,但聽節(jié)奏明快,曲調(diào)悠揚(yáng)。只可惜眾位嘉賓都不懂得音律,聽不出朝鮮曲律與中土聲韻之別。八位女樂師都是朝鮮有名的音律行家,可惜今晚的演出未免有對牛彈琴之憾。
樸玉素等十二名盛裝女子隨音樂跳起舞來,長裙搖曳,秀發(fā)如瀑,身姿如同楊柳迎風(fēng),又似水波吻岸,曼妙難言。
隊(duì)式多變,或作長隊(duì),或分兩人組、三人組、四人組、六人組,進(jìn)退旋轉(zhuǎn)之間,賞心悅目至極。吳土焙不知這便是朝鮮族有名的哆拉璣舞,人家跳得大大方方熱情奔放,他這看得倒有些臉紅心跳扭扭捏捏,悄眼看阿依古麗,卻見她興致盎然,隨著音樂節(jié)拍輕擊響指。
一曲終了,掌聲四起,卻是帳門外擠了許多朝鮮士兵觀看,都情不自禁鼓起掌來。
阿依古麗自跟著吳土焙以來,從未見過年輕漂亮的女子,見樸玉素要退下,趕忙上前拉住,請她與自己同席。
樸玉素不好推辭,笑著落座,其余朝鮮女子又獻(xiàn)上舞蹈歌曲。
吳土焙胸?zé)o大志,最在乎的便是妻子高興不高興,見妻子與樸玉素說說笑笑,不禁心情大悅,與那朝鮮將官對飲了許多杯,又謝了四名船夫幾杯酒。王來喜等舌頭都喝大了,連道:“等俺們回到家鄉(xiāng)去,可跟那幫閑漢有得說啦!”
忽聽樸玉素道:“吳門主,你可聽嫂夫人唱過歌嗎?”吳土焙一怔,搖了搖頭。
樸玉素笑道:“那么今日讓你一飽耳福。”
吳土焙有些驚訝,卻聽阿依古麗輕聲相商:“吳大哥,我也唱支曲子,行嗎?”
吳土焙連連點(diǎn)頭:“好啊,你原來會唱曲子?唱啊,唱給大伙聽聽。”
阿依古麗起身站到地毯中央,清一清嗓子,竟是同時(shí)歌舞。她唱的是自己的族語歌曲,但聽悠揚(yáng)豪放,動聽至極,舞蹈說不上名目,卻自成一格。
別說吳土焙看得合不攏嘴,便是在場的朝鮮樂師舞者,無不陶醉。阿依古麗一曲歌畢,回到座中,臉上帶笑,目中淚光閃耀。
吳土焙全無一派門主風(fēng)范,移座到了妻子跟前,拉起她手來:“阿依古麗,你是想家了嗎?想著西域的草原戈壁?想著那里的雪山……鐘山風(fēng)光?”
阿依古麗更不知禮俗規(guī)矩,握著他的手放在腿上,笑道:“胡大、安拉佳克斯,吳大哥、阿依古麗滿滿的好。我哪里都不想,你在哪里,哪里就是阿依古麗的草原。阿依古麗就像騎著天山駿馬,永遠(yuǎn)都跑不出吳大哥的草原戈壁。”
朝鮮陪同將官雖不懂二人說的是什么,見他們大庭廣眾之下,旁若無人傾情而語,不由大是敬佩羨慕,只覺這位中國來的神秘高人委實(shí)不同凡俗。
忽然之間,帳外號角吹響。眾人均大吃一驚,那將官扔了酒碗,奔將出去。吳土焙一個激靈,酒醒了一半:“樸姑娘,怎的啦?”
樸玉素道:“這是傳令號。莫非倭寇出城偷襲我們大營?”對帳外一個小官說了幾句什么,那小官點(diǎn)頭答應(yīng)。
樸玉素道:“吳門主,我已拜托一隊(duì)士兵保護(hù)嫂夫人與公子。萬一遇到急事,他們必會拼死力確保嫂夫人、公子的安全。”
不一會兒,那將官回來,眾人見他臉色喜悅,均放下心來。
原來倭寇見大軍圍城,派使者見到王子,乞求讓出一條路,容他們退出王京漢城。
王子顧念若是在王京漢城中開戰(zhàn),不免生靈涂炭損毀嚴(yán)重,同意倭寇請求,下令各營兵馬整裝待命,東邊營地讓出一條路,讓倭寇退走。
朝鮮聽得倭寇退卻,各營軍民歡天喜地,歌舞聲四起。樸玉素帶吳土焙來到一處高地,看倭寇退出王城。
只見王城東門打開,一隊(duì)隊(duì)倭寇打著火把陸續(xù)出來,退向城東海邊。
吳土焙道:“就這么放他們走了嗎?”
樸玉素嘆道:“我們朝鮮人,什么都好,就是軟弱得很。若不是有大明庇護(hù),朝鮮國早就落入倭寇魔掌。父老鄉(xiāng)親聽到倭寇要退,都求之不得。”
吳土焙道:“其實(shí)誰喜歡打仗?都不喜歡打仗。打仗是要死人的!不論哪個人,不是兒子、丈夫,便是女婿、兄弟,一個人死了,一群人跟著難過。”
樸玉素道:“是啊,是啊。難怪教主說吳門主見識不凡,今天聽吳門主說話,小女子深覺受益匪淺。”
吳土焙道:“哈哈,樸姑娘,在下卻有自知之明,只怕是唐教主也有走眼的時(shí)候。”
樸玉素道:“唐教主說,吳門主幫助白蓮教,不計(jì)生死,足見義氣。一等事情平了,卻謙虛得很,仍對本教敬而遠(yuǎn)之,足見冷靜。唐教主說一個人有義氣已經(jīng)難得,有冷靜更是不易。有義氣的人往往不冷靜,有冷靜的人又偏偏無義氣。像吳門主這樣熱血與冷靜兼具之人,實(shí)是難能可貴至極。”
吳土焙自己從來沒想過這些,忍不住笑道:“哈,我們老家有句話:瘸驢碰到了好經(jīng)紀(jì),說的就是這個理兒。”
阿依古麗以前只是略通漢語,與吳土焙結(jié)為夫婦,這才突飛猛進(jìn)。聽老師冒出新詞,趕緊問道:“什么驢,什么經(jīng)?那是什么意思?”
吳土焙哈哈一笑,道:“你聽著啊:一頭驢,瘸了,賣起來還值不值錢?可碰到好經(jīng)紀(jì)人了,喏,就是專門幫人家賣驢的,說這驢如何如何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三天不吃草、放開照樣跑,那驢可不就好賣了嗎?”阿依古麗聽得直笑。
樸玉素見他們夫妻親熱和睦,抿嘴而笑。正在說笑之間,忽見倭寇隊(duì)中數(shù)百支火把一齊熄滅,接著人聲大嘩,像是打起仗來。樸玉素臉色大變:“倭寇使計(jì),突襲營地了!”
吳土焙又驚又怒,罵道:“倭寇當(dāng)真不是人!”樸玉素急忙領(lǐng)著吳土焙夫婦回到營房。自己去召集女醫(yī),預(yù)備搶救傷病員之事。
朝鮮兵早已整裝待發(fā),聽到倭寇偷襲,慌而不亂,各營都點(diǎn)起火把,聽從軍令,圍截倭寇。漫山遍野火把點(diǎn)點(diǎn),向東門聚集移動。
朝鮮兵專門調(diào)撥了一支百人隊(duì),保護(hù)幾名中國人的安全。吳土焙在帳中聽得殺聲陣陣,不禁熱血沖撞,幾次想出去殺敵,但想自己與朝鮮兵語言不通,引起誤會來,也是十分可慮,只得作罷。
過了兩個多時(shí)辰,聽得沖殺聲不斷向西退,漸漸小了下去。
樸玉素進(jìn)來道:“倭寇已被我們打退了,殺死殺傷兩千多名敵人,剩下的狼狽逃竄,逃到了海邊。”吳土焙聽朝鮮兵打退了倭寇,放下心來,連聲道賀。
樸玉素笑道:“倭寇最怕的是中國軍隊(duì),他們以為王京這里只有朝鮮兵,沒有中國兵,打起來才知道,中國兵突然出現(xiàn),中朝合軍,那還不打得小鬼子落花流水?”
吳土焙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倭寇又小又壞,這名稱再合適不過。哈,原來王京附近有我們中國軍隊(duì)嗎?”
樸玉素低聲道:“都是白蓮教的兄弟姐妹,大伙兒偷著穿中國軍服,沒有官職。可殺起敵人來,無不以一當(dāng)十。吳門主,這事兒大明、朝鮮都不知道,除了白蓮教的兄弟,就只吳門主知道了。”
吳土焙見她衣裙上有不少血跡,問道:“樸姑娘也參戰(zhàn)了?”
樸玉素道:“兄弟姐妹來幫朝鮮,都是看著小女子的薄面。小女子豈能袖手旁觀?”纖纖一笑。吳土焙暗道:她看起來嬌弱得很,卻如此膽略過人。白蓮教之中,當(dāng)真是藏龍臥虎。樸玉素半夜激戰(zhàn),顯得有些疲憊,告罪回營休息。
第二天一早,吳土焙便起床來到帳外。只見一隊(duì)隊(duì)朝鮮兵士正在整理營帳,陸續(xù)進(jìn)入王京,城墻上都換了朝鮮旌旗。
吳土焙回土營叫醒阿依古麗,又到另一間土營中叫了王來喜等人都聚在一起,等候朝鮮將官安排。忽然想起樸玉素昨日曾說“有個人你一定想見見”的話,自語道:“會是誰呢?”
等了半晌,不見樸玉素進(jìn)來,向帳門守護(hù)的朝鮮兵詢問,無奈對方半點(diǎn)也聽不懂,只是一遍遍點(diǎn)頭。
吳土焙出門看時(shí),卻見昨日樸玉素所在的那座營帳已經(jīng)撤走。
吳土焙心下疑惑,卻也只得耐心等候。哪知一等便是兩天,朝鮮兵士雖然飲食供應(yīng)得及時(shí)周到,可眾人越來越不安。
到了第三天上午,吳土焙實(shí)在憋不住了,說道:“你們大伙兒等著我,我去城里打聽打聽。”出了營地,來到王京東城門,一眾朝鮮兵衣甲鮮明,查問進(jìn)出行人。
吳土焙上了前去,語言不通,朝鮮兵如何肯放進(jìn)城?吳土焙憋了一肚子氣,只得原路返回。向阿依古麗及四名船夫說了情形,都覺得十分納悶。
幾名船夫忍不住罵起人來:“真是風(fēng)俗不同!除了給飯吃,再沒人理會,哪有這樣的道理?那個會說漢話的朝鮮大官兒也不管咱們了嗎?”說到后來,船夫竟哭起來。
順子忽然想起一事,大是擔(dān)心:“沒聽那朝鮮娘們兒說嘛:朝鮮女人多,要招俺們幾個當(dāng)女婿哪!這是困住咱哪!俺的娘喲,朝鮮女人再好看,俺也不答應(yīng)。”
吳土焙心下好笑:人家也不見得稀罕你們當(dāng)女婿。不過也真是奇怪,朝鮮王子、李義正就算很忙,忘了我這檔子事,可樸姑娘總不應(yīng)一聲不響便走了呀,這卻是為何?
正沒理會,忽聽一人道:“吳土焙吳尉佐,是在這里嗎?”
此時(shí)聽到漢語,不管是誰,心中頓生“他鄉(xiāng)遇故知”之感。吳土焙尚未回答,王來喜等早搶出門外,應(yīng)道:“正在這里!”
吳土焙出帳看時(shí),三名中國校官模樣的人騎在馬上,后面跟著二十余名騎兵。其中一名胖些的校官問道:“這位兄弟,便是山東泰安吳土焙吳尉佐么?”神態(tài)語調(diào)似不太確信。
吳土焙微感詫異,點(diǎn)頭道:“是啊。各位是從……從大明來的么?”
三名校官大喜,齊道:“可是找到你啦。”一齊下馬抱拳。吳土焙連忙還禮。
三名校官道:“我等是奉譚將軍之令前來請吳尉佐相見。”三人的軍銜職品,比吳土焙不知高出多少,然而語氣之中,卻十分尊敬。
吳土焙大喜:“不瞞各位,在下這幾天聽說,譚將軍在朝鮮領(lǐng)兵打仗,只是沒法子拜見,在下收拾收拾,這便跟各位前去。”
那胖校官在朝鮮日子已經(jīng)不短,略懂朝鮮話,向守護(hù)的朝鮮官兵說了來意。譚廣是援朝的大將,朝鮮官兵聽說是他派人前來迎接吳土焙等,對吳土焙更加殷勤,忙幫著準(zhǔn)備,更調(diào)了一輛軍用大車,讓阿依古麗與小吉哥兒乘坐。
一行人一路向東北,走了二十余里,只見眼前一闊,卻已到了海邊。只見海上停著上百艘戰(zhàn)船,端的是氣勢不凡。戰(zhàn)船上旌旗飄揚(yáng),打的都是大明旗幟。吳土焙陡然見到這么大的一支祖國船隊(duì),不禁胸中一熱。海岸上搭有跳臺,那胖校官讓阿依古麗與王來喜等在海邊等候,單獨(dú)陪同吳土焙經(jīng)跳臺登上主艦。
吳土焙興沖沖跟著來到艦艙,一名親兵上前與胖校官見禮道:“譚將軍正在內(nèi)艙聽旨,請大人稍候。請吳土焙在偏艙等候。過了片刻,那胖校官回來相請,吳土焙跟著來到主艙。”
主艙頗是宏大,還未進(jìn)去,便聽譚廣正在罵人:“老子在朝鮮打倭寇鬼子,出生入死,偏有一班小人搬弄是非,哄騙皇上。今天讓我打倭寇,明天讓我剿逆賊,他媽的,老子不是三頭六臂的哪吒!”
另一人道:“將軍且息怒,如今朝廷耳目眾多,將軍這些話雖不是說皇上的,可萬一傳在他耳朵里,只怕……引起誤會。”
譚廣嘆道:“唉!可也是的,本來巴望著能趕緊發(fā)下軍餉來,我好給兄弟們一個交代,這可倒好,銀子一分一毫沒有,還多出個剿賊的差使來。我真要?dú)獾煤坷病M饷媸钦l?進(jìn)來!”
那胖校官進(jìn)去通報(bào)。譚廣笑道:“是吳兄弟嗎,趕緊進(jìn)來!”迎出艙口。
吳土焙能當(dāng)上泰安尉佐,譚廣向朝廷推薦之力功不可沒,雖然吳土焙這小官兒做得并不開心,可也感念這位結(jié)義兄長一片至誠,半年未見,這位結(jié)義大哥好像老了一些,臉上也顯得有些憔悴焦躁,嘴角生了幾粒燎泡。吳土焙道:“拜見大哥!”便要行禮。
譚廣一把拉住,正色道:“這是軍營之中,吳尉佐應(yīng)當(dāng)參見總兵官。”
吳土焙一怔,正待參見,譚廣哈哈大笑:“兄弟,大哥正煩得沒轍,見了你還不尋尋開心?快請快請,咱們坐下說話。”
兩人攜手坐下,譚廣讓幾名將領(lǐng)都下去,親兵奉上茶來。譚廣道:“兄弟,你說我怎么知道你來了朝鮮?還是朝鮮的一位叫申砬將軍說的。我想不對啊,我兄弟來朝鮮怎么能不跟大哥先說一聲?后來才知道,敢情兄弟不是自己愿意來的,是被一場大風(fēng)給刮到這里的。”說罷哈哈大笑。
吳土焙聽他揶揄,也跟著大笑,只覺得這位結(jié)義兄長,雖然相交非深,卻爽朗痛快,與自己的頂頭上司彭油簍子比起來,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兩人說了些親熱話,吳土焙見他眉宇間有些陰郁,想起前邊聽到的話頭,問道:“大哥,這場仗打得不順心嗎?”
譚廣擺手道:“不提這個,不提這個。咱們自從莒縣一別,做哥哥的好生想念兄弟,今兒個別的事都不管他,咱們哥兒倆好好喝他幾杯才是正經(jīng)。對啦,兄弟怎么舍得老婆孩子了?”
吳土焙笑道:“哪里舍得了?一樣被大風(fēng)刮到朝鮮來了。就在外面等候。”
譚廣一拍大腿:“怎么不早說?快請進(jìn)來,快請進(jìn)來!”親自出艙,請進(jìn)阿依古麗母子,一邊罵那胖校官辦事不長腦子,一邊道,“難怪兄弟不愿離家,弟媳的確是美貌得很。”
阿依古麗與中土女子不同,聽到別人夸贊美貌,不是羞怯低頭,而是含笑稱謝。
譚廣又道:“你兒子長得真漂亮,比我兄弟漂亮得多!”伸手去抱小吉哥兒。小吉哥毫不認(rèn)生,伸手便抓譚廣的帽盔。譚廣叫道,“啊呀不得了,手段也比我兄弟高明許多!”阿依古麗忙抱回兒子。
譚廣伸手入懷,摸了半天又拿出手來,拍拍手掌,一名親兵應(yīng)聲而入,譚廣道:“吩咐伙房,弄上一桌好菜,今日我要宴請我的結(jié)義兄弟!”那親兵領(lǐng)命轉(zhuǎn)身。譚廣道,“慢著!嘿嘿,小孫,你身上有十兩銀子么?”
那親兵道:“將軍要銀子有何用?”行軍打仗,將軍的一切調(diào)度用物都由親兵經(jīng)手,自己一般不用銀兩,譚廣突然要用銀子,親兵不免覺得奇怪。
譚廣笑道:“你瞧瞧,這是我義弟的兒子,就是本將軍的侄兒。我這當(dāng)大爺?shù)模M能不送侄兒一點(diǎn)見面禮?快借來用用。”
親兵賠笑道:“稟報(bào)將軍,我手頭也緊,卻沒有十兩銀子,只有一兩五錢了。”從腰間解開一個小囊,珍而重之地打開,里面當(dāng)真只有三塊小銀子,估計(jì)只一兩多些。
譚廣怒道:“混蛋東西,你沒有十兩銀子,卻給本將軍作何用!滾出去給我找十兩銀子來!”
小孫道:“是,是,是!”跑到艙門。
吳土焙忙道:“小孫兄弟,且等一等!大哥,你有這個心意,小弟感激不盡,卻不必這么見外。”
譚廣道:“不行不行,禮數(shù)斷不能少。還不快去!”
小孫一聽此事再無更改,只得應(yīng)了一聲,仍不放心地問道:“將軍,借來的銀子,到底是算……算小人的還是……還是算……將軍您……您的?”
譚廣怒笑:“小孫,你也忒大膽了些!自然算本將軍的,還需你一個小兵給將軍頂賬不成?”
小孫道:“是,是。”這次再無疑慮,奉命而去。
吳土焙道:“大哥,日子過到這么緊嗎?”
譚廣笑道:“兄弟操什么心?不過一時(shí)不便,讓兄弟見笑了。”吳土焙哦了一聲。譚廣到底忍不住發(fā)起牢騷,“朝廷做事當(dāng)真莫明其妙,讓我率軍從水路援助朝鮮,又派了李如松率領(lǐng)陸軍從遼東進(jìn)駐朝鮮。那李如松與哥哥一向不和,他管制水軍的糧餉軍需,那還不趁機(jī)卡拿使壞?我們水軍從離開大明到今天,已經(jīng)半年多了,卻硬是一個子兒沒見著!”
吳土焙驚道:“這可怎么過?”
譚廣嘆道:“誰說不是?咱們水軍全靠朝鮮老百姓送米送糧過活。這還不算,朝廷在我的緊箍咒上又多勒了一道,讓我捉拿白蓮教逆賊!”
吳土焙吃了一驚:“白蓮教逆賊?他們不是在朝鮮……大哥,朝鮮也有白蓮教嗎?”他本來想說白蓮教也在朝鮮幫著打倭寇,話到嘴邊,趕緊改口。
譚廣道:“白蓮教的事,已經(jīng)鬧了幾朝了,從洪武年間一直鬧到現(xiàn)在。據(jù)錦衣衛(wèi)查訪,有大批白蓮教逆賊來到朝鮮。剛才朝廷派人來跟我傳旨,命我無論如何也要擒拿白蓮教徒。這可不是難為我嗎?”敲敲額頭,強(qiáng)笑道,“兄弟喲,做哥哥的,頭上這頂帽子真不好戴啊!”
吳土焙本來覺得樸玉素突然不辭而別十分奇怪,此時(shí)豁然開朗:原來白蓮教的朋友們已經(jīng)探聽到消息,因此先行躲避。看這位結(jié)義兄長為難得很,卻不能替他想辦法,暗自慚愧。
稍頃那小孫借回銀子,吳氏夫婦哪里好意思收?譚廣執(zhí)意要給:“一萬多水軍,也不差這十兩銀子,我這當(dāng)大爺?shù)模娒娑Y卻不能不給。你們不收,豈不是不讓孩子認(rèn)我這當(dāng)大爺?shù)膯幔俊?
吳土焙勉強(qiáng)收下,心下慚愧更甚。
譚廣道:“來傳旨的欽差還指望著本將軍給他設(shè)宴,去他娘的!走,兄弟、弟媳,咱們好好吃幾杯酒去!”
這一餐倒也豐盛,一場酒喝下來,譚廣安頓阿依古麗母子在艦上游玩,自己與吳土焙回到內(nèi)艙中,談天說地,話語頗是投機(jī)。
吳土焙越來越覺得這結(jié)義大哥真是古道熱腸之人,自己無以為報(bào),著實(shí)過意不去,因提起大黑山島的那條沉船來,嘆道:“不瞞兄長,小弟明明知道那水底下有大批寶貝,卻是無計(jì)可施。水太深,太深哪。”
譚廣眼睛一亮,問道:“兄弟是什么時(shí)候去的?”吳土焙說了日子。
譚廣皺眉掐指,喃喃道:“三十三丈,五月十五,三十三丈,五月十五。”忽然喜道,“兄弟,你發(fā)財(cái)啦!”
吳土焙嚇了一跳,搖頭道:“不是小弟夸口,小弟的水性,極少有人比得上。可我連續(xù)潛了幾次,根本見不著底。再說,小弟雖也想發(fā)財(cái),可那批寶貝不是我的,就算能撈上來,也不能據(jù)為己有。”想起師父臨終前所囑,不禁望望兒子,師父曾經(jīng)問我:“你有了兒子以后呢,還會不會把那批寶貝送人?”師父當(dāng)真是深思遠(yuǎn)慮。我自問不是貪財(cái)之人,可有了小吉哥,心里總有點(diǎn)想著發(fā)財(cái)了。
吳土焙微微一笑,續(xù)道:“當(dāng)年我鄭師祖押著這只寶船,便是想獻(xiàn)給戚繼光大人。若非遇到倭寇,便也留不下這條寶船啦。倘若我能撈起這船上的寶貝,便送給大哥,以作軍餉。”
譚廣站起身來:“兄弟說話算數(shù)?”
吳土焙笑道:“自然算數(shù)。可是大哥,那根本撈不上來的。”
譚廣沉吟道:“卻也不一定。兄弟,你知道漲潮退潮么?”
吳土焙詫道:“漲潮退潮?兄長的意思是……”
譚廣笑道:“哈哈,你去的時(shí)候,正逢漲潮。倘若落潮,淺了何止十丈八丈?”
吳土焙又驚又喜:“是么?那不就能撈起來嗎?”
譚廣興致大增:“不是當(dāng)哥哥的夸口,渤海、黃海二海灣,能比我更熟悉的,這世上恐怕真找不出來。這財(cái)咱哥兒倆是發(fā)定啦!”
吳土焙訥訥道:“不是……不是當(dāng)作軍餉嗎?”
譚廣哈哈大笑:“兄弟真是好人!這么著,假若當(dāng)真撈上寶貝,咱們拿出一半來當(dāng)軍餉,另一半嘛,你我哥兒倆,二一添作五。”
吳土焙心口陡地一跳:“這……這合適嗎?”
譚廣笑道:“怎么不合適?這個秘密,本來是你天刀門門主所有。這筆財(cái)合該是兄弟你獨(dú)個兒的。你肯拿出一半來給當(dāng)兵的吃糧,已經(jīng)是大大的善舉啦。”
吳土焙吃吃說不出話來。
譚廣道:“只是這事兒不能大張旗鼓地去干。倘若是朝廷知道了,可麻煩至極。”敲著腦門來回踱步。
吳土焙不由得跟著緊張起來,目光盯著譚廣,有時(shí)見他忽然頓了一頓,剛以為已得計(jì)策,卻見他接著便搖了搖頭。忽然間又眼神凝滯,拈起一叢胡須,但仍然搖了搖頭。
吳土焙見他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一顆心漸漸沉下去。
正要徹底灰心之時(shí),卻見譚廣雙眉一軒,雙掌一拍道,“便是如此!兄弟,跟我來!”
兩人來到甲板上,叫過一名姓郭的參將,密語如此如此。
不一刻,那參將回來稟報(bào),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
譚廣點(diǎn)頭,對吳土焙笑道:“兄弟,跟哥哥瞧場熱鬧。”攜著吳土焙下了主艦,來到岸上。
岸邊兩株棕櫚之間,擺放著兩把椅子,后面肅立著數(shù)百名大明水軍,其中三十人袒露著上身,各扛著一把鬼頭大刀。
吳土焙雖是練家子,但見了軍刀斧手如林,不由得也是一凜。
譚廣道:“跟我一起的這位壯士,便是前幾天救了朝鮮王子的吳土焙吳大俠!”
眾將士齊聲道:“見過吳大俠!”吳土焙當(dāng)日打退白蓮教,勇俠之名遍傳江湖,這些將士都是譚廣的親信兵勇,大多知道這位便是水軍總兵官譚將軍的結(jié)義兄弟,是以一齊見禮。連三十名刀斧手也抱刀參見。慌得吳土焙連忙回禮,連聲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
譚廣在一張椅子上坐了,請吳土焙坐了另一張,抬頭望望樹影,正坐在樹陰之中。
此時(shí)樹影搖風(fēng),海濤輕響,除了二人,其余眾兵將都站在烈日之下。
吳土焙暗道:原來當(dāng)將軍的可以這么威風(fēng)。這才看見一堆大石旁邊,還站著一群人,每兩名兵勇押著一名囚犯,囚犯頭上套著黑布罩,總共有十六名。
譚廣點(diǎn)了點(diǎn)頭,郭參將上前單膝跪地,道:“稟總兵官,一切準(zhǔn)備悉數(shù)就位,請總兵官示下!”
譚廣道:“很好。把那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帶上來!”
兩名兵勇押上一名囚犯,郭參將上前拉下他的頭套,卻見是名三十歲上下的倭人,滿臉恐懼,卻裝作桀驁不馴之色,向譚廣看了一眼,斜眼看天。譚廣笑道:“你這倭寇,當(dāng)真好笑。被老子抓住了還這么橫!你知道老子是誰嗎?”
那倭人冷冷道:“你是大明的將軍,今天準(zhǔn)備了這么多刀斧手,是要砍我們的頭嗎?”
吳土焙頭一回見到會說漢話的倭寇,暗道:慚愧,假若不是事先知情,我非把這人當(dāng)成我們漢人不可。
譚廣笑道:“砍不砍頭,是本將軍說了算。軍機(jī)不可泄露,休得亂打聽。你叫什么名字?在日本軍中官居何職?”
倭人欺軟怕硬,見這位大將軍方頭大臉,四十來歲,貌頗慈祥,不禁大為瞧不起。眼光往旁邊那人一瞧,卻不由得心下一凜。那人正是吳土焙,多年練刀,刀法初成,不覺間氣勢驕人,鋒銳難掩,只向那倭人淡淡一瞧,那倭人便是一震,眼睛眨了眨,竟不敢猖狂,說道:“在下小行逢生。我現(xiàn)在只是一名俘虜,沒有軍職。”
譚廣道:“嗯,你這名字起得不壞。小小行運(yùn),便能絕處逢生。只不過你能不能逢生,卻得看你自己啦。”
譚廣按中文字義解釋人名,小行逢生聽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氣,說道:“在下既然落到你們手里,是殺是剮,悉聽尊便。還看我自己干什么?”
譚廣搖頭道:“咦,這不對。我們中國,有一句話叫做將功補(bǔ)過。”小行逢生道:“兩國開戰(zhàn),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在下沒有什么過錯,也不用立功補(bǔ)報(bào)。”
譚廣哼了一聲:“人家朝鮮跟你們一向很好,把你們?nèi)毡救水?dāng)朋友,還跟你們通商通航,可你們狼子野心,突然侵略攻占,這可不是大大的不該嗎?本將軍在大明本來天天喝酒聽?wèi)颍兆舆^得十分快活,他媽的,硬是讓你們害的,才被拉進(jìn)這趟渾水里,跟你們打仗。你還說你沒有過錯嗎?”
小行逢生道:“日本與朝鮮開戰(zhàn),跟你們中國沒有關(guān)系,是你們自己要來打的。”
譚廣哈哈一笑道:“你的中國話說得還真有兩下子。他媽的,要不是老子實(shí)在有理,還真不一定講得過你。你知道不知道,朝鮮跟大明是什么關(guān)系?朝鮮國王,在大明皇帝面前,自稱臣子。還敢說和我大明沒有關(guān)系?”
小行逢生悶悶吐了口氣。
譚廣得了理,霎時(shí)面露微笑,說道:“本來本將軍非殺了你們不可,可后來想了想……這個殺人的法子有很多,今日本將軍想出一個好辦法來,要考一考你們,誰若是死了,那就是被考死的,自己沒本事,須怪不得別人。”
吳土焙對這位結(jié)義大哥其實(shí)所知甚少,他不知譚廣在軍中人稱“宰相肚子小鬼腸子”,又名“胖狐貍”,看似憨厚,實(shí)在心計(jì)多端,花樣百出。
聽他要考一眾倭寇俘虜,吳土焙心道:大哥要出什么題目?倭寇之中,小行逢生懂得漢語,若以漢語出題,他大概不怕考。果然小行逢生目露驕傲之色,說道:“不知怎生考法?”
譚廣笑道:“若是考你們不會的,諒你們考死也不服。本將軍優(yōu)待俘虜,就考你們最拿手、最能耐的。”
小行逢生反倒疑惑:“最拿手、最能耐的,那是什么?”
譚廣道:“久聞你們?nèi)毡疚涫浚钌瞄L的便是忍術(shù)。今日本將軍就考考你們的忍術(shù)。”
小行逢生身子一挺,心下卻直犯嘀咕。原來日本忍術(shù)很有幾分神秘,練到高手境界,可以幾天蟄伏不吃不喝,可以手執(zhí)火鏈生吞火炭。然而受訓(xùn)之時(shí),卻要吃盡苦頭,能達(dá)到絕頂高手者,又寥寥可數(shù)。
譚廣向旁邊的郭參將說了幾句。郭參將招一招手,將一眾日本俘虜全都押上來,摘去頭套。眾俘突然見到陽光,都瞇著眼睛。郭參將對小行逢生道:“你來告訴他們,都脫去衣裳!”
小行逢生怔道:“脫衣裳干什么?”
郭參將卻沒譚廣那么好脾氣,罵道:“哪兒那么多廢話!將軍自有用意,想活便脫了衣裳!”
小行逢生即以日本話對眾俘說了。眾俘有的愕然,有的大怒,有的喋喋抗議。郭參將向一名最疾聲厲色的一指,四名兵士立即搶上,將那倭俘踩翻在地,三兩下扯光他衣服。
郭參將目光轉(zhuǎn)向小行逢生:“你脫!”小行逢生本是日本侵朝軍的一名艦長,乃眾戰(zhàn)俘中最高長官,果然審時(shí)度勢,當(dāng)即三兩下脫去衣服,反過來命令其余倭俘。
眾俘自被俘虜以來,無不提心吊膽,被拉出來時(shí),都以為是要砍頭了,此時(shí)見只不過是讓脫去衣服,雖裝作義憤填膺,實(shí)則低劣心思不以為意,一時(shí)間全脫得赤條條的,站起一排。
只不過有的昂首挺胸,有的遮遮掩掩,軍紀(jì)軍容,著實(shí)太差。
郭參將登上一塊大礁石,指著水面說道:“都起來,給我跳下去!”
眾俘已經(jīng)赤身露體,能進(jìn)到水中反而更覺安全些,因此那小行逢生一聲譯令之后,眾俘當(dāng)真如群蛙跳河,“撲通”、“撲通”相繼進(jìn)水。
郭參將道:“你們聽清楚了,眼下我軍日子緊巴,實(shí)在養(yǎng)不起你們這一伙戰(zhàn)俘。因此考一考你們的忍術(shù),誰忍術(shù)好些,便能活命,誰的功夫差,就死了算啦。”
倭寇乃性喜侵略民族,凡此侵略主義占據(jù)頭腦者,對于“優(yōu)勝劣汰”倒認(rèn)為天經(jīng)地義,因此一聽小行逢生譯出,便紛紛問考題是什么。
郭參將道:“今天要考你們的第一道題目,便是潛水。誰在水里的時(shí)間長,誰便勝了。小行逢生,你不用比,你來喊口令,開始之后,他們十六個一齊鉆進(jìn)水里,先冒出頭來的前八名,通通射死,余下的就可以活!”
直到此時(shí),吳土焙才猜到幾分譚廣的用意,向譚廣看一眼。
譚廣哈哈一笑,胖手拍著扶手,嘴里哼著不知什么小調(diào)。
吳土焙暗道:大哥真是厲害。當(dāng)日在莒州初次見面,他便預(yù)計(jì)到朝廷會派他援助朝鮮。他看起來大大咧咧,實(shí)則極為精明。他對我這樣好,也真是我的福分。
小行逢生譯說之后,有兩三名倭俘頓時(shí)哇啦哇啦叫起來。
其中有一人也懂一點(diǎn)漢語,說道:“日本的忍術(shù),大大的厲害,鉆水的,小小的,不厲害。厲害的,比一比。”
郭參將抬箭瞄準(zhǔn)他:“你若是不比,現(xiàn)在就射死了你!”
那俘虜頓時(shí)不語,改為大口呼吸,預(yù)備潛水。
小行逢生右手舉起,一聲令下,十六名倭俘一齊沉進(jìn)水中。
一名兵士將一炷香捧到譚廣面前的小幾上,以作計(jì)時(shí)之用。
眾俘都記得前八名要射死,因此咬緊牙關(guān),拼死比賽。
只見水面上隱隱看到十六個光腚倭俘,一動不動,倒像是十六具死尸。過了好一會,竟無一人浮上水面。
譚廣忍不住道:“他奶奶的,這些倭寇的忍術(shù),還當(dāng)真有兩下子。”又過了片刻,終于有一名倭俘忍不住鉆出水面,幾乎同時(shí),又有一名露出頭來大口吸氣。郭參將一個手勢,數(shù)十兵士一齊放箭,那兩人頓時(shí)成了刺猬,浮在水面上。
一名倭俘本也要浮出,聽到動靜不對,又趕緊沉下去,可到底受不了露出頭,霎時(shí)又被射死。接著又有三人被射死。
余下十人,俱都沒有動靜。
吳土焙雖對倭寇天生仇恨,可見他們接二連三被亂箭射死,不由得動了一絲惻隱之心,望了望譚廣。
譚廣笑道:“我的好兄弟,你不知道倭寇做起壞事來,多么斬盡殺絕。他奶奶的,這幫畜生,以前對大明沿海居民燒殺淫掠,這次進(jìn)攻朝鮮,殺死大批無辜百姓,連婦女兒童都不放過。抓了數(shù)千朝鮮婦女,強(qiáng)奸之后,再行殺死,甚至剝皮剖腹,割乳挖陰,以取虐樂。”
吳土焙聽得義憤填膺,扼腕道:“這些畜生,無不該死!”
譚廣遞給他一只蘋果,自己抓起一只咬了一口,眼望海面,笑道:“可不是嘛。哈,又出來一個,射死!”
半炷香之后,先露出頭來的八個倭俘已先后定數(shù)。余下的八名,露一個出來,便爬上沙灘。連續(xù)六人之后,還有兩人沒上來。
吳土培眼見一炷香已將燃盡,大為驚喜,心道:讓這兩人去潛海撈寶,的確再合適不過。這時(shí)明軍眾將士人人等得又是心焦又是緊張,好一陣過去,又鉆出一人。
剩下的一個當(dāng)真令人驚喜,竟然又過了一炷香工夫,還不露出水面。
譚廣興致盎然,道:“他叫什么名字?”
小行逢生道:“他叫龜田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