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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半城·風云

第一節 張三李四正傳

公元二千零一年秋天,張三考入了當地的第一所大學——膚施大學,緊接著他便和青州老鄉李四,創造了膚施大學建校六十年來最著名的打架事件。

大一軍訓剛結束的那天下午,張三和經管系的新生李四在籃球場發生了激烈但短促的肢體沖突,準確地說是張三打了李四。

當時正在進行五五全場對抗賽,張三抓住了一個扣籃的機會,于是毫不手軟地單手托球起跳,籃球的高度已經高出了籃筐,在他就要做出扣籃動作的剎那,后腰的衣褲被人抓住猛扯了一把。失去重心的張三顧不上扣籃,一把甩出籃球,雙手做了一個保護動作朝前撲倒。

他的憤怒值馬上就滿了,這已經不是戰術犯規了,換個身手不夠靈活的同學被這么扯上一把,搞不好就一跤栽得頭破血流了。

倒地的張三回頭看了一眼,抓他的是平時話不多的經管系李四,想到是他青州城的老鄉,本想算了,可那小子一幅桀驁不馴、老子沒錯的表情叫張三沒能選擇“算了”。他彈跳起身,二話不說一記重拳將低了自己半個頭又身材瘦弱的李四砸得橫睡倒地,滾了五六滾才停住。

一拳解決戰斗,沒有爭吵辱罵,李四起身拍拍身上的土,深深地看了張三一眼,離開了球場。

熄燈前的宿舍,大家吹著牛逼洗漱泡腳。李四推門進來,徑直走到張三的洗腳盆前,臉上帶著一大塊烏青平靜地說:“我不服氣,走,咱倆打一架!”

張三也帶著氣說:“打一架就打一架唄。”

張三穿上鞋跟著李四到了宿舍樓的天臺,身后跟著一群鬧哄哄看熱鬧的同學。

李四緊攥雙拳大吼一聲朝張三沖了過去,張三紋絲不動,待李四進入了攻擊范圍,矮身躲過,一記直沖拳打在李四兩肋之間,李四的沖勁與張三的拳勁疊加在一起作用在李四的胃上。李四的胃痙攣作痛,瞬間喪失戰斗力,兩手撐地跪倒,低頭嘔吐不止……

一拳解決戰斗,張三拍拍手,走到李四面前:“服了?”

李四一口氣上不來,憋得臉色醬紅,抬頭望著張三說不出話來。

三更時分,宿舍的燈突然被打開,李四走到張三床前,拍醒了呼嚕連天的張三:“不服,走,咱倆打一架!”

“你他媽是不是有病?沒完了?是他媽男人能干出的事嗎?”張三還沒搞明白狀況,宿舍被吵醒的其他舍友開罵了。

李四充耳不聞,眼睛直勾勾盯著張三:“咱倆打一架!”

張三生平最恨睡覺不能自然醒,一下就被逼出了沖天的真火:“打打打!”

這一次,張三、李四打了兩個多小時,一直打到天亮。

張三這次放輕了拳腳直打到天亮也沒用一招必殺技。李四渾身青紫倒在晨曦中的天臺上,張三渾身汗透,喘著氣雙手撐膝彎腰俯首:“服了?”

李四嘴歪眼斜,每動一下都疼得直吸涼氣,牙縫擠出來的話卻讓張三也吸了一口涼氣:“一百七十三拳、六十二腳、五肘子、六頂棍、一巴掌……我會如數奉還!”

張三盯了不可理喻的李四一分鐘,無可奈何地先下了天臺。

清靜了一個多星期,張三都快忘了世上還有李四這個人的時候,李四這個人就和一棵生了根的樹一樣長在張三必經的路口:“來,咱倆打一架!”

張三瞬間崩潰:“你到底想怎樣?”

“不服你,咱倆打一架!”

“有什么深仇大恨呀,你沒完沒了的,來來來,打!”張三抱頭蹲在李四面前,“多少拳多少腳多少巴掌來著,讓你雙倍打回去!”

李四沒有動:“男人之間,公平決斗,不占你便宜,我得憑本事打回來,躺在醫院這幾天我思考過了,把前幾次打敗仗的經驗教訓都總結了,來,有種將我打服氣!”

張三站起身指著李四:“輸贏就這一架,各憑本事!”

這一架是在正午飯點時一灶門口的操場打的,可謂驚天地、泣鬼神,觀戰流動人數一度破千,李四的打架意識與實戰技能是有長進的,但張三師從青州城最能打的王二麻子王半城,二人完全不在一個重量級上。

李四在養傷的病床上琢磨出的速成功夫,在張三面前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畢竟張三學到的東西糅合了王二麻子、柳七、李小龍、史泰龍……眾家之長。

張三打到累得快虛脫了,手腕軟得快攥不住拳了。李四渾身再一次無死角青紫、口鼻飆血,嘴里還在嘶吼著:“爺爺不服!”

張三快哭了,想起了王二麻子收他那年自己和馬五打的那架,歷史驚人的相似啊,只是彪血喊不服的換成了李四,那個打累的成了自己,到底為什么呢?張三甚至夸張地想,這大概就是《古惑仔》里那句著名的“出來混,遲早要還的!”的正解。

校保安最后出現,友好地制止了那一架無休無眠地打下去,李四也再沒有來找張三要求“咱倆打一架!”

但那架之后,經常一到周末休息時間,就有人會看到李四穿一身訓練服,腿上綁著沙袋,背一個裝器械的大包,一個人跑入罕有人跡的九燕山。一開始大家都憋著勁兒等看李四修成神功回來找張三打一架,但等了半個月沒消息、等了一個月沒消息、等了一學期還沒消息、等大一結束了依然沒消息……然后新的學妹入校大家就都忘了李四是誰……然后又一屆的學妹到來……世界進入了正常的維度。

張三這屆大學生進入大四最后一個學期的時候,毗鄰膚施城的青州城公安局柳副局長柳三制定了一次嚴密的黑、黃、毒一網收的嚴打行動。

柳三本著“皰殂雖痛勝于養毒”的決心,一舉摧毀了青州城積惡多年的頑劣惡勢力,同時將一批警隊內與涉黑組織有牽涉的毒瘤清理出了警務系統。

張三得到師父在這次變動中幾乎喪命的消息時,青州城已經海清河晏、塵埃落定。他趕回青州醫院,在醫院門口見到了師父的一個小弟黃四,黃四一把拉住張三說:“少主,你怎么回來了?”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我聽到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

“我沒資格去現場,聽到的也是江湖上瞎傳的,現在是敏感時期,老大不讓打聽,每天去醫院送飯只限一個人。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從‘龍虎會’活著出來的只有老大、趙老六和馬五的那個憨貨打手井二五,八哥犧牲了,但青州城以后應該就是我們的天下了……”

張三覺得事兒不會這么簡單,打住黃四的話頭說:“我先去看看師父。”

“少主,你說話注意,老大身邊二十四小時有便衣!”

病床上,王二麻子被裹得和木乃伊一樣,兩只眼卻深邃有神:“不好好上學,回來干什么?”

“出這么大事,你不叫我回來?”

“多大事?崩了幾顆鋼砂而已,又死不了。出事前柳局還建議我多加些健身器材把球室改成青州健身中心,我沒當回事。這幾天躺在這里細想了一下,還是柳局想得周到,現在是和諧社會了,外人也許不明白,可青州人眼中‘半城’二字得多扎眼啊!你要沒事干去把匾摘了,找七哥求個墨寶制塊青州健身中心的匾,別瞎打聽這次的事,青州城以后就沒有王半城這號人物了。”

張三敏感地發現師父把平日順口的“三哥”兩個字換成了“柳局”,他壓低聲音說:“可師父,咱球室又不干違法亂紀的事!”

“那么多弟兄跟著我,都得有個差事干才有飯吃,師父沒你想的那么干凈!”王二麻子仿佛說累了,閉上眼不再開口。

李十三的墳地青山環抱。

李四提一壇奠酒坐在他墳前邊喝邊灑。

李四對張三的恨不是為某人為某事,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類似于階級仇恨的大恨。

李四是青州城鄉下的孩子,具備大部分鄉下孩子都擁有的背景、性格,以及一眼能望到頭的人生,能讀完高中已經是天大的福分了。

但高三那年卻福從天降,在青州城混得風生水起的表哥李十三直接給他扔下了三萬塊人民幣,叫他爭取做老李家第一個正牌大學生,一概費用他全包了。李四的記憶中十三哥當時是發著金光的,和電視里的如來佛祖一樣。

后來李四才知道十三哥在青州的天下是靠拳頭打下來的,自己的學費、生活費里每一分一毛都滲透著十三哥的血與汗。李十三在李四心目中的形象是無人能及的,他以李十三為榜樣,為“十三不死”這個江湖稱號而熱血沸騰。

李四大一和張三打那個連環架時并不恨張三,不停地要求張三“咱倆打一架”只是打心眼里不愿給十三哥丟人。可是隨著失敗的累積,最后“打贏張三”竟然成了他大學生活中唯一的欲望與目標,為此李四下了真功夫,勤修苦練,誓贏張三。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從青州某包打聽口里得知了一個王半城的天大的秘密——王門功夫傳承于電影。于是茅塞頓開,一頭鉆進了動作電影里,李小龍、成龍、李連杰、甄子丹、趙文卓、洪金寶、老元家、史泰龍、布魯斯·威利、杰森·史坦森……他幾乎系統地研究了一遍,筆記就記了厚厚的三大本,對各流派的功夫特點都細細地分析一遍,然后模仿練習,幾年下來已經是滿身疙瘩肉,一肚子武功秘笈。

最重要的是他現在開始恨張三了,憑什么你張三什么都比我李四強,父母雙職工、師父王半城、人高馬大長得還他媽英俊。最讓李四動恨的是這次青州“龍虎會”活著出來的憑什么是他張三的師父王二麻子王半城,自己的表哥“十三不死”李十三卻偏偏死了……

熄燈前的宿舍,大家吹著牛逼洗漱泡腳。李四推門進來,徑直走到張三的洗腳盆前,平靜地說:“咱倆打一架!”

張三抬頭看了半天,眼前的小伙兒有一身可媲美健美運動員的疙瘩肉,他問:“你誰啊?”

“李四。”

張三神經粗,徹底忘了大一的事,搞不清狀況。

宿舍老大卻有點明白了:“李四,是為了大一那事吧?”

“嗯!”

宿舍老大被李四的奧林匹克精神折服了:“是得打一架,要不然對不起這身疙瘩肉,三兒,應戰唄!”

消息一下子就散了開來。

到了對戰這一天,一兩千人涌入操場觀摩李四神功修成的王者歸來之戰。

滿場都喊著李四的名字,張三在氣勢上落了下風。

張三左手半握拳,屈肘將拳停在心口的位置,右手探出低抬作隔擋狀可攻可守,弓馬步半拉開,靜等李四先動手。李四聽著滿場子呼喊著自己的名字,血瞬間熱了起來,閉上眼睛,抬頭想象著表哥在天上看著自己,睜眼的瞬間前沖側踹,是《精武門》中陳真由東洋學來的發力方法,李四對著空氣練習了幾百次的動作,自認為已經掌握了發力技巧。

張三沒把握接得住,閃身側退一步躲開。

李四近身勾拳上撩,目標是張三的下巴,張三再退一步躲開。李四出這兩招時一直保持著身體中心線的平衡,張三躲勾拳的時候李四腳下移步將身體調整到一個微妙的平衡點,手臂與身體恰在一條直線上,一記沖拳擊打在張三剛站穩不及再躲的時候,這個動作發出的沖拳有超乎想象的強大力量,正中張三右胸口。這招不是電影里學的,是根據百度里搜索出的詠春拳特點自己揣摩的招數,張三被打的身體一輕,飛退出兩三米,彎腰捂著發悶的胸口,大口呼吸。

“好!”圍觀人群看得過癮。

李四沒有乘勝追擊,大有君子風度地沖張三道:“這是詠春小念頭里的寸勁沖拳!”

張三“呸”地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詠春“寸勁”師父也教過,講究的是拳沾身后的二次發力,不是他這樣的。

“再來!”

張三主動出擊,沖到李四面前,一個標準的左勾拳,李四側身舉起右臂格擋,左拳同時打向張三臉頰。張三沒有躲,也沒有擋,拼著挨那一記擺拳,深吸一口氣蓄足勢的右拳如毒龍出海,擦著李四的右臂斜著沖向他心口,兩人同時中拳,張三硬扛拳勁將師父教的“寸勁”使了出來,在右拳打中李四心口時,用憋著的一口氣再次爆發出了二段拳勁。

李四被這一拳打得后退了三四步,雙手捂胸半天緩不過來勁兒來。張三的臉也瞬間紅腫了起來,他朝李四啐了一口血:“這才是,他媽的,詠春的‘寸勁’。”

李四暴怒了,為了十三哥、為了三年多苦練、為了滿場呼喊著“李四”的觀眾甲乙丙丁、為了“李四王者歸來!”傳說的不破滅……

必須贏!

李四仰頭閉目深呼一口氣,李小龍、成龍、李連杰、甄子丹、趙文卓、洪金寶、老元家、史泰龍、布魯斯·威利、杰森·史坦森……的招牌動作與自己總結出的他們的特點過電影般在腦海里快速播放了一遍,待他睜開眼,已如打了雞血般神威凜凜!

觀眾們沸騰了,此時的李四才是他們要的學成神功歸來的李四,各種威力強大的招式層出不窮,打法多變,各種套路連番上演,將高出他近一頭的張三打得只有抱頭防守的份兒,完全沒有還手的機會!

抱頭護胸的張三默念師父王二麻子當年教的心法——對方人多或勢頭盛時,自己落了下風不要緊,切記不要亂,招架不住開始挨打的時候護住要害,沉穩了氣,不要怕挨打丟人,瞅準機會再出手,力求一擊制敵,永遠是打輸的那個更丟人……

王二麻子沒接受過正規的格斗訓練,更無緣真正的武林門派,但他算得上是很靈活的一個習武之人,他不是那種放著千斤打四兩的基本規律不追求,而揪著四兩撥千斤的小辮兒不肯放的人。他由動作電影與自己的實戰經驗里總結出:套路是武術的主體,套路的偉大在于,韻律化的排列組合為武術學習的體悟造就了前所未有的體驗過程,可以轉化為高效的身體素質訓練,也可以服務于固定模式的身體機能反應,最主要是練套路可以直接服務于格斗。王二麻子是一個“拿來主義”的習武之人,卻又不拘泥。他教給徒弟張三的第一個套路就是取了周星馳、泰拳與施瓦辛格三家之長的組合套路拳。他的拳理與哲學指導思想和“詠春”有些相似——講求科學有效的搏擊。

李四打得累了,看著幾乎蜷縮成一個球的張三,心中是熊熊燃燒的勝利光芒,準備喘一口氣然后一個重拳讓張三徹底喪失戰斗力。

李四深深吸了一口氣,可還沒來得及呼出,就見被自己打得搖搖晃晃、蜷成一團,幾乎要散架的張三的身形猛然間舒展了開來,閃電般的一個左勾拳沒給他留有思考的余地,準確砸中了他的右下頜。

那一口憋在胸間的氣加上一記重拳打得李四眼冒金星,朝著張三預判的方向歪斜著倒去,卻也沒能完全倒下,張三的右膝在算準的位置上準確撞擊在李四兩肋之間的胃部。

李四三年前就曾被張三在胃部給過一拳,當時瞬間胃痙攣,喪失了戰斗力,兩手撐地跪倒,低頭嘔吐不止。這一次更慘,張三的這套組合拳還有最后一式,雙肘擊頂,他將這一式完美演繹,徹底將李四打得昏迷了過去。

張三在上千名觀戰者有節奏的“李四、李四、李四……”的聲浪中高舉雙臂轉了一圈,一瘸一拐地灑然退場。

第二天,李四神秘失蹤,直到畢業沒人見過他的身影。

公元二千零五年,張三畢業時父母下定了決心、找遍了人脈、花光了積蓄終于將張三安排進了一家事業單位,老兩口長舒一口氣,仿佛卸下了人生最重的擔子!

李四在那一戰之后墮入消沉,幾乎萌生了死念,他無臉再呆在學校,在社會上混著日子,轉眼就過了畢業季。大學后幾年耽于武技,到頭來一沒有拿到畢業證,二沒有學到真本事。再想想回了青州鄉下能面對的只有蹲在墻角沉默抽煙的父親,對自己的未來幫不上一丁點的忙,而自己這個自打上了大學已經是全村人心目中最大的能人,其實是個徹徹底底的loser,望著前途渺茫,未來吉兇難卜,李四長嘆一聲,悄無聲息地溶入了農民工大軍。

張三沒心眼,在單位里干最多的活,挨最多的訓,受最多的利用,卻處處碰壁……沉默中積攢的怒火終于在單位的職工食堂爆發,他將一位對自己經常冷嘲熱諷的科長的頭摁在了一盆新出鍋的水煮肉片里……從此在單位里自由了,想干活干點,不想干就不干,升遷是無望了,但再也沒有被扣過獎金,年終優秀還常常榜上有名,兩年后他娶了一位乖巧的媳婦,工作與生活一眼就能望到退休以后。

李四卸沙、搬磚、拉水泥……半年工地生活下來變得黝黑敦實,人也更加沉默。他用積攢的第一桶金辦了一輛移動燒烤車,開始冷眼空心地旁觀社會。

在他燒烤車的斜對面有一個襪子攤,攤主是一位與他年齡相仿的清秀姑娘。這樣的社會里,這樣的姑娘已經很少有自食其力的了,李四有些喜歡這姑娘,于是在一次“城管勇斗襪子妹”事件中,李四打折了兩位城管執法人員的腿,沒有后臺又拒付醫藥費被判了有期徒刑兩年。刑滿出獄的李四以愛的名義娶了襪子妹……可是該怎么養家呀?站在人群川流的黃金廣場,李四深刻地理解了十三哥當年落草時那顆勇敢的心。

張三吊兒郎當地上著班,同時與社會上一些朋友做起了合伙生意。

李四進入了唐六姐的地下賭場,與當年在青州江湖上紅極一時卻曇花一現的井二五成了同事。

張三辭工作時身家已近千萬,托師父王二麻子寬廣人脈的福,他接了一單大生意,進入了那幾年傻子都能賺錢的房地產開發行業。不到一年,十一棟樓的一個小區在他手里拔地而起,甲方的尾款卻卡在年關到不了賬。

張三家別墅的客廳里煙霧繚繞,六位工頭與張三圍著茶幾悶頭抽煙,該說的話都說完了,道理很簡單,情況很明了,但沒有錢,矛盾無法調和。

張三媳婦回家時被客廳的氣氛嚇了一跳:“怎么了,這是?”

張三歉疚地抬頭,一咬牙說:“老婆,收拾東西,賣房!”

“好!”張三媳婦掃了眼沉默的工頭們,沒一句多余話。

“哥兒幾個手底下的工人都等錢回家過年呢,也是沒辦法了!”張三解釋。

“跟你的時候也沒想過這輩子還能住上別墅,不用解釋,依你的性子欠著工人的錢你也睡不踏實,賣!”

沒人說話!

張三撥出一個電話號碼把手機調到了免提放在茶幾上,電話接通傳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張總,過年好啊,什么事要勞張總大駕親自過問呀?”

“劉哥客氣,我那房子劉哥還有意嗎?”

“呵呵,等兩年了,你可終于松口了,有,當然有啊,那可是青州城最好的風水格局,怎么會沒有,你可別后悔啊!”

“不后悔,按劉哥上次說的二百八十個,這兩天能轉賬,弟弟我再讓十個?”

“呵呵,張總是遇上難事了,不然這好事也輪不上我呀!劉哥不占你便宜,按上次說的價再加二十,三百個。明天早上你派人去公司讓財務小張給你轉,免得讓你師父知道了罵我趁火打劫!”

沒人說話。

王二麻子坐在青州首富刀老二家皇宮一樣的客廳里,刀老二笑盈盈地擺弄茶器:“麻子,自我發達起,當年的窮哥兒們都來找我幫襯著討生活,只有你躲著我,算起來有七八年沒正經坐一塊了,遇上難處了吧?”

“我徒弟張三,剛入地產開發行,也不知什么地方沒捋順,甲方卡住尾款不付,聽一個朋友說年前被工頭逼得房都賣了,你手眼通天,能幫忙打聽一下該怎么往順捋一捋?”

“青云閣小區吧,我知道,一句話的事,你不用管了,喝茶!”

正月剛出去,冰開河消,甲方破天荒地爽快,單獨驗收結清了張三工程的尾款。張三帶媳婦住了一個月招待所后,換了更大的別墅,送了媳婦一輛奔馳,收了六支從此以后打都打不走、墊資都要給他干活的工隊。

仿佛人生有救!介于電玩與賭博之間的電老虎、釣魚機也如雨后春筍般興起,唐六姐憑借超前的預判,把握著賭搏與電玩之間微妙的度,統一了青州地下賭場。手下以井二五為首的四大天王在青州城東南西北各主事一家賭場,而李四隨在唐六姐左右,坐鎮城中央,已儼然唐門大總管。

唐六姐出事時,李四正被關在監獄里替被查的某賭場頂著雷。本來出了這種事,六姐會第一時間把兄弟撈出來,但這次六姐出的不是小事,她被人暗殺了。于是唐門另幾個賭場主事都在爭上位,沒人記得李四這號人了,兩個月后幾敗俱傷的幾幫人不約而同地推舉李四掌旗。井二五開著拉風的跑車來接李四出獄,壓驚席上輕松的氣氛里,李四從弟兄們口中才得知唐六姐被暗殺的事。

他突覺江湖無味!

張三被評為青州十佳青年企業家,他出現在電視里紅光滿面地講話:“企業能茁壯地成長當然離不開政策環境好……”

李四提把狗腿刀蹲在罕有人跡的西山,面前是一個被埋了半截,鼻青臉腫的胖子:“我親自來處理你的事,是因為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出千從賭場搞幾個錢的事兒了……”

張三與李四的人生軌跡逐漸定形,平行線般延伸,本不該再有交集!

第二節 青州故事

公元二零一六年,某夜三更時分。

張三被執著的電話聲吵醒,揉著醉眼接起電話,傳話器里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張三?”對方問,這些年已經很少有人直呼他的名字了,是故人,卻不知道是哪位故人。

“你好,哪位?”

“李四!”對方自報家門,張三愣了一秒鐘,這一秒鐘里張三首先想起了李四是誰,然后在心里迅速向上帝祈求李四不是來找他“打一架”的。

“成天能在電視上看見你,混得好啊!”

“哪里哪里,快十年沒見了,你怎么樣啊?”張三客套。

“還行,開了幾家酒店。”李四躊躇了一下,切入了正題,“半夜吵醒你是有個事的!”

“你說。”

“我一酒店的保安經理跟我說酒店住進來三個帶槍的家伙,他留了個心眼兒沒報警,派弟兄們跟了幾天,發現這三個家伙準備下手的對象竟然是青州公安系統的大頭兒柳三。我突然想起你認識柳家,就給你通個氣兒!”

“這么大的人情,你怎么不自己跟柳家說?”張三很謹慎。

“呵呵,我身份有些尷尬,不方便。但有柳局的青州,江湖才不會大亂,我們做生意的都希望社會平穩,不能放任嘛!”

張三沉默,搞不清李四到底是干什么的了。

“他們這兩天可能就要動手,我一會兒把地址發給你。哦,對了,也不是白送人情,問一下柳家,能不能安排我見一下那三個殺手中一個使刀的?右手刀,使的三棱軍刺。”

“行!”

“說句題外話,當年離開大學以后我細想了,你的‘詠春寸勁’也不對,還有你的組合拳其實并不難破,呵呵,有機會見面聊吧……”李四說完掛了電話。

張三抬頭盯著天花板想,這他媽還是要“打一架”的節奏啊!

王二麻子名下的健身俱樂部、臺球俱樂部、跆拳道館、箭館……都交給了小弟們打理。去年起閑得無聊招了一個古拳法VIP教習班,限六個名額。消息一放出,沖著青州唯一無敗績的“王半城”這個名號,為那六個名額想學古拳法的人爭得頭破血流。

可王二麻子最后誰的面子都沒給,他獨自去青州中學蹲點,最后,親自選了六個初一學生免費培養。自此,便每天清晨帶著六個古拳法VIP傳人在青河畔上打熬功夫。

張三半夜被吵醒后再沒睡著,大清早便來到青河畔等來了師父和他的師弟們——“六合青龍”。

“打聽個人!”張三把兩條冰箱翻出來的頂級安吉白茶遞給王二麻子。

“誰?”

“聽說過李四這號人物嗎?”

“去那邊練去!”王二麻子手臂一揮,“六合青龍”喊著號子往他指的地方跑去。

“他和你有過節?”王二麻子眼中透著老江湖的精光。

“沒有,大學一個同學,沒來往,小十年沒見了,突然冒出來,感覺他氣場怪怪的,找你了解一下!”

“哦,那就好,這個家伙我知道,亦正亦邪,五六年前突然躥紅,掌控著青州地下賭場,江湖人稱‘李總管’,是李十三的表弟,但成名沒依靠李十三江湖上遺留的人脈。很謹慎,不涉毒,沒有人命。他要是和你提生意,不要摻和!”

“行,知道了,茶喝完打電話再給你拿,我那里好茶還挺多……”

離開河畔,張三掏出手機按住Home鍵說:“Hi Siri呼叫七哥……”

凌晨,殺手們被警笛聲驚起,來不及搞清楚警察是不是沖他們來的,倉促地由酒店后門逃出,三米寬的死胡同出口一位大腹便便,身穿亞麻唐裝、腳蹬緊口布鞋,仙風道骨、從容不迫的中年人擋在那里。

殺手們換了個眼神,眼鏡殺手蹲下身子拉開槍包開始迅速組槍,另兩人逼了上來。

“不講究!”隨著中年人開口,他身后隱秘處破風聲起,“嗖”的一聲,一支羽箭刺破槍包釘在組槍的眼鏡殺手面前半尺處,猩紅的尾羽兀自顫抖。

中年人雙手一攤,望著仿佛定格了的殺手們,大家耳畔復合弓上箭開弦聲清脆可聞:“介紹一下,少林俗家弟子柳七,今天與幾位在這里相見,是想讓你們知道一個鐵一樣的道理:你們要殺的人,是根本殺不了的柳三。雇你們的人要是沒告訴你們柳三不僅僅是青州公安系統大領導,用心可就真夠歹毒了。”

柳七朝后擺手,弓弦放松的聲音也清脆可聞:“柳三還是我親哥哥,咱們來個講究的玩法如何,十招之內放不倒你們三個,我轉身便走!”

殺手們都拔出了刀,眼鏡殺手握一把蝴蝶刀,西裝殺手持一柄尼泊爾式的狗腿砍刀,果然有一位右手使刀的刀疤殺手攥著寒光閃閃的三棱軍刺。

柳七多看了他一眼:“我弓都收了,就沒必要動兵刃了吧!”

殺手們再次交換了眼神,默默收起了刀,柳七卻趁他們收刀時短暫的松懈先發制人。殺手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溫文儒雅的胖子竟然還兼具了柔軟、靈活以及閃電般的速度和剛猛的爆發力,只一個疏忽便讓他突進到了身邊。柳七抓起眼鏡殺手的右臂朝上猛推,然后朝下狠拉,“咔嚓”一聲便卸了他的左臂,眼鏡殺手的慘號只叫出一半,柳七并沒有放開他的手臂,直接回肘砸向眼鏡面門,碎玻璃刺入眼睛的時候重肘直接砸昏了眼鏡殺手,也切斷了他的慘號,西裝殺手被這個身輕如燕的胖子的暴力手段震驚了,走神間柳七的炮錘已打向他腹部,這一下若打實,西裝殺手差不多也就喪失戰斗力了,關鍵時刻是刀疤殺手冷靜的撩陰腿救了他。

柳七雙手收回朝下拍上他的腳,接了這一踢,然后借力后躍一步。刀疤殺手得理不饒人,沖前一輪瘋狂地左右開弓,柳七左格右擋,待刀疤殺手一輪打完,剛要還擊,身子一緊,被西裝殺手雙臂一箍十指緊扣環抱在懷里。這一來,刀疤殺手知道暗中的弓箭手投鼠忌器不敢放箭了,沖上前去一記攢勁的左勾拳狠狠打出,本來十拿九穩,卻見柳七憋著氣猛地前探了半步,那一拳結實地打在抱著他的西裝殺手臉上,鼻血噴了柳七一脖子,西裝殺手卻忍痛發狠沒有放手。刀疤殺手沖跳起來飛腿正踹,柳七背著蜷在他身上的西裝殺手猛然轉身,這一腳又結結實實踹在了西裝殺手的腰上。刀疤殺手臉都氣綠了,柳七借著這一踹之力前沖了幾步,背起西裝殺手做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雙人前空翻,西裝殺手后腦勺著地,終于不負眾望地松開了緊扣的十指,昏了過去。柳七側滾到旁邊,貓腰站起,恰好站在刀疤殺手與暗中箭手的中間。

“十招夠了!”刀疤殺手手按上軍刺刀柄。

“夠了嗎?”柳七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側身讓開出路,“歲月是把豬飼料啊!放在十年前,七哥我英明神武,哪里能用了十招還容你全身而退!”

刀疤殺手看了看昏迷的同伴們,牙一咬收起軍刺躥出胡同,鉆入了連接這個胡同的另一條小巷。

柳七撥出地上的箭,朝身后比了個OK的手勢,進了殺手們出來的酒店后門。

刀疤殺手突然感覺到了排山倒海的殺氣,果然,轉過一個巷角后去路被一群刻龍畫虎、提刀拿槍的人堵上了。回頭,背后也是刀槍棍棒的人墻,一個西裝革履、背頭、墨鏡、大金戒指的青年排眾走到他面前,瞅了眼他手中的三棱軍刺壓低了聲音說:“收起來,我就問一件事!”

刀疤殺手盯著青年,沒有動,吃飯的家伙和活命的依憑怎么能說收就收。

青年也不在意又說:“前些年,你也來過一次青州。”

刀疤殺手嘴角不自覺地抽了一下,這讓青年確認了自己的判斷:“我只想知道殺那女人的主使人!”

“行有行規,說了我也活不了。”

“好,不為難你。”青年盯著刀疤殺手的眼睛,將手掌展開在他面前,“是他吧?”

刀疤殺手的表情出賣了他,青年揮手,人墻讓開了出口:“你的手沾了唐六姐的血,該死,可惜我有原則手不沾血,留下軍刺,放你走!”

DQ店里,柳七對面坐著一位十三四歲的漂亮姑娘,戴著《海扁王》女主那款夸張的紫色發套,抱著一大盒冰淇淋吃得上勁。

“別只顧吃,收拾干凈沒有?讓你爹知道我還教你射箭,我可吃不消!”

“不是你說的武林傳統中,射箭自古處于頂層架構,習武必習射嗎?再說了,七叔你真覺得我爹對我跟你學功夫的事一點都不知道?我怎么感覺他是默許的。”

柳七被噎得無話可說。

“還有早上,那使軍刺的刀疤臉,我都能輕松放倒,你是故意放他走的吧?別當我小,什么都不懂,哼!”姑娘做了個李小龍式推鼻子的動作。

“小丫頭片子,放他走才是你爹默許的!”柳七斜瞥她一眼,仿佛終于扳回了一局。

三刃劍自古就在兇殘兵刃譜高居三甲。

老人們說,戰場上若是被三刃劍刺傷的戰士過多,對部隊來說就成大麻煩了。它造成的傷口一時不會致命,卻無法縫合,而且有銅銹的三刃劍會造成敗血,無法縫合的傷口會一直流血,戰友要分出人來照顧傷兵,往往就會因此拖垮整體戰力。

唐六姐當年身中七刀,沒有一刀是致命的,但三刃刺造成的傷口向外翻卷無法止血,她倒在自家別墅的車庫里,絕望地流盡了血……

想著這些,李四流著淚又獨自干了一杯悶酒,緊攥著的手心里是一個用紅色圓珠筆涂抹出的“井”字。

老江湖對危險的感知能力讓井二五一坐上李四的牧馬人就意識到了危險,他裝作玩手機,在一條早就寫好的短信上點了發送鍵,然后吃了保命丸一樣心情安定了下來。

看過黃影帝的電影《親愛的》與劉影帝的電影《失孤》后,張三感覺整個世界的險惡嘴臉都升級了,再也不放心三年級的兒子自己上下學了,每天再忙都堅持親自接送兒子上下學。這就叫他在學校門口親眼目睹了一次拐賣兒童事件。

張三的車停在學校門口,他打開副駕車窗,眼睛跟著人群里的兒子移動。兒子拉開車門坐進來,張三剛要發動車,突然一聲尖銳刺耳的剎車聲鉆入車里,伴著那聲音的是一輛沒有牌照的金杯商務車猛虎般毫無修養地斜插在張三的車頭前。兒子在車上,張三忍了忍沒有罵臟話。

就見金杯車后門由里推開,十來米外一個彪形大漢提溜著一個二三年級的女孩,捂著她的嘴,穿行于張三的視覺界面里,連扯帶拉將女孩塞進了車里,自己跟著鉆入車里,金杯車旁若無人大搖大擺地發動離開,周圍看見的人除了熟視無睹的全都唯恐避之不及。

“媽了個逼的,太囂張了!”張三看見了女孩驚恐的眼神,瞬間充滿了殺人的沖動,忘了兒子還在車上就破口大罵。

這事若不管以后都沒臉照鏡子了。

張三發動汽車穩穩咬住了金杯車的屁股。

出城后,金杯拐入了一條鄉間小道,張三停了車,再跟下去容易被發現,他知道這條道是單行道,只有七八里深,盡頭是九十年代青州曾紅揚一時的水泥廠,但已荒廢快十年了。張三意識到這不是一起簡單的兒童拐買,他想到的是更加令人發指的人體器官買賣。

張三把手機遞給兒子說:“下車,給你柳七叔打電話,說你在水泥廠的路口,爸爸去抓壞人了,你躲那邊的玉米地里,看見柳七叔以前誰來也別出來。”

午飯餐桌上,柳三的手機響起,他看了眼豎耳偷聽的女兒柳小妹,接起了電話:“說。”

“柳局,唐門四寇齊聚,一輛X5、一輛牧馬人駛往西山方向,李四可能要清理門戶了,刀疤的GPS信號一直尾隨著他們,唐六的案子應該和你分析的出入不大,請求行動指示。”

“西山就一條道,放進去,叫‘零’號封路!”

柳三擦嘴起身,看了柳小妹一眼:“走爸爸帶你去爬山,去把你的弓帶上!”

“什么弓?”柳小妹疑惑的表情可拿個奧斯卡獎杯。

“還裝啊?忘了你爸吃什么飯的了?你要是個小子,早打折你的腿了。”

柳小妹馬上換了表情,嘿嘿傻笑著攙起柳三的胳膊:“爸最疼我了,怎么舍得打我!”

張三把車停在水泥廠一公里外,徒步摸了進去,他趴在敵人藏身廠房的破爛窗戶上觀察到敵人只有三個,大胡子司機、搶人歹徒、酷炫墨鏡男。張三松了口氣,自忖雖上了點年紀,但師父隔個半年一年的一旦悟到新的功夫總會叫他去傳授給他,為不辜負師父,他也一直在練,三個毛賊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

張三悄悄圍著廠房轉了一圈,找到一根兩米長的鋼管,挺趁手。然后由一處破窗戶潛入到了廠房內。

墨鏡男坐在一個汽油桶上抽煙,大胡子司機端一桶加了鹵蛋的方便面蹲在地上吃得稀里嘩啦,女孩被扔在靠墻的一堆紙箱旁,綁著手腳還用膠帶封了口,驚恐地蜷縮著,離她最近的搶人歹徒提一把潛水刀,手指套在刀洞里轉著刀玩。

誰都沒有發現依靠大型設備遮擋潛近的張三。張三潛到搶人歹徒身側,猛然跳出,二話不說一鋼管上撩,沒防備的搶人歹徒被一鋼管結實地打在持刀左臂上,他的左臂在沉悶的骨裂聲中上揚,潛水刀割入鼻子和嘴唇,張三毫不手軟,回手又一鋼管向下斜掃,搶人歹徒臏骨被砸中,撲通一聲前撲倒地,沒了聲息。

張三擋在女孩身前,轉身就對上了五米外的槍口,墨鏡男蹺著二郎腿,屁股都沒離開汽油桶,手里明晃晃提一把六四手槍屌屌地問:“哥們兒,哪個道兒上的?搶買賣,還是行俠仗義啊?”

張三提著棍沒敢動。

“狼吃肉,狗吃屎,你要斷哥們兒生路,可別怪哥們兒手黑!”墨鏡男伸直胳膊抬槍對準張三的腦袋。

“會打槍嗎?保險得打開!”張三語帶譏諷。

墨鏡男低頭看槍的瞬間鋼管飛來,墨鏡男哀號一聲,手指失控地扣上扳機,“砰”的一聲大響,子彈擊中房頂,張三借機沖前一腳崩上墨鏡男的下巴,墨鏡男的頭被踢得上仰,上下齒猛然咬合發出讓人牙酸的聲音,他的六四手槍無力地甩落,張三上踢的腳到了至高處發力回落,腳后跟砸上墨鏡男天靈蓋,解決戰斗。

張三回頭,大胡子司機左手端著泡面,右手伸向甩在他腳邊的手槍。

“敢碰上槍就弄殘你!”張三殺意正濃。

大胡子司機定了格,回放了一遍張三干凈利索地放翻同伙的過程,慢慢收回了手:“哥,我只是個司機。”

“司機也是喪盡天良的拐賣兒童的司機,脫褲子、抽出褲帶把自己手綁上!”張三走過去用腳搓開手槍。

大胡子司機詫異地抬頭:“哥,我們不是拐賣兒童的,我們是……”

他的聲音被踹開正門的一個身影打斷了,那人鼠目、鷹鼻、禿頂、精瘦,透著一股陰狠勁兒,他腋下夾著一個小男孩,進門便罵道:“幾個蠢貨,帶了尾巴回來都沒發現……”

說完,他才發現幾個蠢貨已經有兩個被人制服了,沒完全制服的那個褲子溜到了膝下,手里提著根皮帶。

張三看到鼠目男腋下的兒子,慌了。

“你干什么的?”鼠目男一臉陰狠。

“大哥,他以為咱是拐賣兒童的,誤會了……”

“住嘴!”鼠目男將張三的兒子放在地上,右手緊攥著他的后衣領,左手由褲兜里掏出一把黃色的美工刀,拇指輕推,美工刀探出一寸鋒芒遞向小孩脖子。

柳三的車橫停在西山唯一入口,他下車戴上耳機悠閑地靠在車上點了一支煙,柳小妹提著復合弓跳上車前蓋盤腿坐下。

“爸,你帶我出來到底要干嗎,這個地方也射不成箭呀!”

“爸今天是指揮一場抓捕的,平日里有些話沒人能說,就想跟你聊聊天,這西山上一伙犯罪分子正在內訌,要等待抓捕時機,就當打發時間了,知道為什么你偷著跟你七叔學功夫爸沒管嗎?”

“是覺得愧疚,欠他的吧!你從小什么事都管著他!”

柳三被一句堵得沒了聊下去的興致,有個冰雪聰明的女兒也不見得就是好事!

西山盡頭的巔峰。李四眺望群山起伏,緩緩開口道:“我是零七年夏天跟唐六姐入的行,第一次斷人腿就是在這里,是二五帶的我,還記得嗎?”

李四回頭望向唐門四大天王又說:“今天唐門能主事的人都在了,當著諸位面兒,我得清理一下門戶,買兇殺唐六姐的幕后主使我查出來了,井二五,你來給大家解釋一下!”

井二五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急忙辯解道:“不要血口噴人,你有什么證據?”

“沒有證據,但是我知道,你也知道!”李四說得平靜。

“當年大伙推我主事唐門,我曾定了兩條鐵規,一是不涉毒,二是不傷命。不涉毒是因為我表哥李十三當年以毒起家又敗于毒,傷天害理的事干多了,沒法善終,我信不過能扭曲人性的東西。不傷命卻是為唐門長遠著想,我們開賭場的,把握好度它就是個電子游戲,把握不好被查了,也不過是賭博,罰款封場子了事,頂多出個人頂雷吃幾天牢飯,傷不了元氣,這是我們的界限。零九年的內鬼,一二年南方技術黨入侵,我都沒動干戈便解決了,為什么?因為傷了人命就過了界,柳三一根小指就能滅了唐門……六姐在的時候對各位不薄呀!井二五?”

井二五這次沒反駁,死盯著李四。其余三人靠近李四和井二五拉開了距離。

“你逼我破規矩呀!”李四眼中透著殺機。

“沒證據便要殺人,今天是我,明天就是你們!”井二五望向另外三個天王,三天王深知老大心志堅于常人并未動搖立場。

井二五掏出手機看了眼有信號便冷笑著輸入了一串號碼,按下了發送鍵。

大胡子司機看到了傳說中的“輕功”。

一個灰衣胖子悄然出現在四五米高度的廠房鋼窗上,輕如鴻毛地“飄”了下來。對,大胡子司機后來給人講起時確定灰衣胖子的身姿只能用“飄”字來形容。大胡子司機驚叫了一聲,分散了鼠目男的注意,灰衣人落在鼠目男身后,雙手穿花蝴蝶般由他雙臂后鉆出,別住他的大臂,分左右同時叼住他的雙手虎口,然后發力一捏,鼠目男手指發麻松開了雙手,張三的兒子伴著美工刀落地的聲音機靈地逃離了魔掌。

灰衣人穿過鼠目男腋下的雙手回繞,在鼠目男后脖頸處十指緊扣,右膝頂上他脊椎尾端,發力,脊椎彎曲到極限,恐怖的脆響。

柳七松手擦汗,鼠目男癱地成堆。

張三一身冷汗透體而出,他松了一口氣側目向大胡子司機問:“你剛才說什么誤會了?”

“哥,我自己也有倆兒子,最恨拐賣小孩的了,我們只是……”

就在此時昏迷的墨鏡男褲兜里手機不合時宜地唱起女聲版See you Again,再次打斷了他的解釋。

張三接通電話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一個聲音得意地命令道:“給我老大匯報一下他家小公主現在的情況!”

“你和你七叔兩人敢背著我報假警,去和被警笛逼逃的殺手上陣,膽夠大的。一會兒有匪徒持槍沖下來,你不會害怕吧?”

柳小妹環顧四周,李小龍式一推鼻子:“你敢說這山上你沒有安排狙擊手?”

柳三再次汗顏。

“還有,我七叔說那次放走那個殺手是你默許的,我倒覺得是你安排的。”

李四接過手機時心是顫抖的:“喂!”

對方聽出了他的聲音:“李四?”

李四也聽出了對方的聲音:“怎么是你?”

對方聽出了他的誤會:“解釋一下,歹徒已被放翻,你女兒現在安全無恙!”

李四沒說話掛了電話,將手機扔入了山谷:“這下沒話說了吧!”

井二五的冷笑凝固在臉上:“你瘋了,為那個女人自己女兒的命也不要了?”

“井二五,你他媽這樣的孬種,能混到現在還真是個奇跡,當年在青州龍虎會上你第一個大哥馬五與人拼命時你因為嚇得拉了褲子,沒顧上救他,壞了名聲!落泊江湖時是六姐收留的你,還給了你一個場子讓你做主,你卻因為貪婪,買兇殺了你第二位老大,我算是你第三位大哥,自問對你也不曾虧待,如今你東窗事發為了保命綁架了你第三位大哥的小女兒,你真是一條養不熟的狼崽子呀!不忠不義之徒,必須死!”

李四拔出了那把殺死唐六姐的三刃軍剌。

三天王為了在老大面前示忠率先圍了上去,井二五突然掏出一把六四式手槍二話不說便開槍。

“砰砰,砰砰砰!”

射擊距離近,五槍過后三人中槍,一人為躲避摔下了兩丈高的石崖往下面的斜坡滾落,摔下去的是鎮守南關場子的唐八,唐六姐的親弟弟,井二五追到崖邊“砰砰”補了兩槍。

井二五回頭,中槍三人都沒有被打在致命的地方,倒在地上痛苦呻吟。但李四身邊莫明其妙地多了一條刀疤臉的漢子。

井二五抬槍指向刀疤漢子:“別動!”

刀疤漢子沒理他,沖李四說道:“哥,把刀還我,免費給你清理門戶!”

“老子開槍了!”

刀疤漢子從李四手里拽走自己的軍刺,面向井二五轉了圈脖子:“開你妹,六四式是七發型制,你他媽沒數自己開了幾槍啊,蠢逼!”

井二五這才認出面前的刀疤漢子是自己私雇的殺手:“是你啊,有話好說,我給你錢!”

“老子為錢殺人是生存手段,但老子成為一個殺手之前先是一個人,你他媽讓老子這次殺的人是柳三,這是想滅老子的口,就不是錢能解決的了,得用你的狗頭!”

井二五扔了槍:“真以為怕了你啊,老子當年也曾青州無敵!”

井二五攥拳沖上,刀疤殺手看著他缺乏鍛煉的便便大腹,嘴角譏諷般上揚,在井二五沖近揮拳時,靈巧地矮身側滑,身子一轉便到了井二五身后,軍刺準確地貫穿了井二五的心臟,在他左胸前探出三寸有余,刀疤殺手撥出軍刺看著噴出的血才接話道:“那是因為老子當年要養家糊口,忙著接單殺人,沒時間陪你玩!”

打橫的切諾基占滿了山道,擋住了摩托車的出路。刀疤殺手在十米外停了車,擋路的中年有些發福,一身文質彬彬的西裝,顯得儒雅大方,從容不迫,他身后車前蓋上站起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左手提著復合弓,右手放在腰側的箭壺上,食中二指扣著一支羽箭……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想起那日在賓館后院,自己同伙槍包上顫抖的猩紅色箭尾,刀疤殺手不禁多看了柳小妹一眼。

“介紹一下,我叫柳三。”

一切都明了了,刀疤殺手心往下沉:“你怎么找到我的?”

“GPS,我弟弟在你身上裝了個微型追蹤器,軍用級別的,很小但很精準,應該在鞋底吧!”

刀疤殺手低頭抬腳看到了腳底圖釘大的小圓點,想起賓館后巷與胖子的十招賭局,突然就生出一口惡氣:“爺爺不服!”

刀疤殺手一聲吼完以飛刀手法甩出了軍刺,軍刺破空飛襲柳三,突然一聲槍響,軍刺在距離柳三三四米處被一顆子彈打偏,飛釘在路旁一棵老槐樹上。

刀疤殺手停住了前沖的身形,車前蓋上的姑娘已拉開弓對著他,柳三擺手示意她收弓,又沖刀疤殺手輕揚下巴指向左側樹林:“你一絲勝算也沒有,那邊是我一師弟,全省武警大比武蟬聯三屆射擊冠軍的家伙,每次都甩第二名十條街,多少人想挖走他都沒成功。”柳三拉家常一樣滔滔不絕,“當年退伍分到我手下,第一次訓練場上打靶時,給了他十發子彈,這家伙第一槍正中靶心,震驚了所有人,可接著第二槍脫靶,第三槍脫靶,一直連脫九槍,我以為這家伙自恃孤傲,狠狠地罵了他一頓,他也不反駁,可下午靶場負責人老黑悄悄跟我說他是十槍都打中了同一個點才讓人誤以為后九槍是脫靶,呵呵,是天才呢。我不玩江湖任俠那一套,帶他來是為了保證帶你回去,別想著能沖過,世上哪那么多奇跡,來,自己戴上!”

刀疤殺手有些委屈,卻還是聽話地接過手銬給自己戴上,最后抬頭問了柳小妹一句:“上次也是你吧?”

柳小妹一推鼻子:“當然,青州城敢在箭術上跟我叫板的,只有‘六合青龍’的小刀,可那小子一次也沒贏過!”

西山命案李四給的解釋是:井二五大概是惹上了江湖人,那天恰好遇上了尋仇的,井二五亂開槍保命傷了他們幾個自己人,其余什么唐六舊案、買兇殺人的一概不知。

李四中槍的部位在大腿上,子彈洞穿但沒傷到經脈血管,三個多月后便好利索了。

酬謝張三救女兒的宴席他定在了王二麻子新開的酒樓六合樓,包間是青州頂級的,設有喝茶休息區,李四定的時間是下午五點,張三和柳七去的時候李四早在等了,晚餐還早,三人席地對坐,飲茶閑聊,幾句話便聊到了功夫。

“七哥大概不知道,我和張三還是大學同學呢,上學那會打過架!我打輸了不服氣,自己偷著練,覺得練厲害了就再找他打,直到畢業也沒打贏!”

“提這干嗎,那會兒都年齡小不懂事。”

李四的聲音卻低沉了下來說:“為贏你,我打聽到你的師父王二麻子教你的功夫都是跟電影里學的,我也就找各種動作電影的碟跟著學,為此荒廢了學業,最后連畢業證都沒拿到,這些年在社會上闖蕩,每每想起都飽含心酸,后來生意做大了,人家當老板都打保齡球,我卻因為這心結報了個詠春班去研究。”李四話題一變問張三,“知道徐皓峰嗎?”

“知道,看過他編劇的《一代宗師》和最近上影他自導的《師父》。”

“我也是從這兩部電影里學到一些拳館里沒學到的東西,《一代宗師》里葉問說:‘詠春三板斧,攤、膀、伏。’拳館教的攤、膀、伏卻是三個防守動作,我就疑惑這三板斧若是詠春精華,詠春如何能靠三個防守動作開宗立派打天下?在《師父》里我看明白了,攤、膀、伏不是防守,是轉化……我上次電話里跟你說你的詠春寸勁也不對,這是因為我后來慢慢感受到詠春拳是極為科學的格斗術!人出拳時,拳的速度由慢變快,再由快變慢的一個過程,即加速度先同向再反向就是寸勁。”

李四手指蘸上茶水在茶海上寫:f力=m質量×a加速度=寸勁

“幾句話也說不清楚,現在離飯點還早,趁著青州城第一高手七哥也在,正好做個見證!”

張三看著李四,表情莊嚴地說出了十多年前自己曾不止一次聽到的那句話——“來,咱倆打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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