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相聲,演員上臺來先得和觀眾聊天,利用心理學的作用逐漸讓觀眾把演員當成朋友。抹去演員和觀眾之間的隔閡。然后才能開始說相聲,通常這個部分叫做墊話,一段相聲有墊話和正活兒之分,按票價來說,同樣一出相聲作品里,墊話的部分要比正活兒還值錢,因為那更能看出演員有幾分幾兩的能耐。相聲分很多種,相聲不見得有多高尚的情懷,說白了就是一種混飯吃的手段。為了順應時代變化,早年間老前輩們把相聲分為多種門類,以此來適應時代的更迭和時光的推移。不斷改進,不斷發展,藝術才能走的長遠。玩意兒倒是低俗,但是本事功夫一點兒也來不了半點虛假。玩意兒雖然是假的,但是不賣力氣下苦功,觀眾照樣能砸了招牌。
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觀眾雖然是外行,但是眼睛里一點兒不揉沙子。既然是演出的藝人,觀眾就是花錢的主顧,指著人家吃飯還不好好的給人家演出,觀眾完全有理由去文化局告發劣質演員糟蹋傳統文化。曲藝一行里那些沒有真本事的相聲演員們最害怕觀眾去領導那里檢舉揭發,有知趣的演員就把原來的相聲本子進行了修改,原先在他們嘴里都是屎尿屁橫行,一句文縐縐的詞都沒有,改了本子以后,文化局的人便衣檢查從園子門口一過,聽里邊兒正在說:中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
以前的舊社會里人們都說,相聲園子和戲園子是人間煙火氣最重的兩個地方。因為那里沒有等級界限,上至文人墨客,下至地痞流氓都能去那邊兒聽一段兒風月。來者皆是客,老板都是笑臉相迎。時間一長,由于蝦兵蟹將進去的太多,那些有錢的地主闊少,反倒指責起相聲、京劇是低俗的藝術了。就很讓人費解。
追溯歷史,雖然天下曲藝在官場上美其名曰是一家親,但是京劇地位要比相聲高出不止半個腦袋。在歷史泛黃的書頁上有四大徽班進京這樣高光的時刻,受到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的一至喜愛。晚清時期在夾縫中誕生的那一批相聲演員,如過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人人唾棄,老前輩們一生都在顛沛流離中生活。直到建國后,相聲的地位才被國家提高。反觀京劇,雖然也經歷過一段較為艱難的發展時期,但是戲子這個叫法,民國初年就已經沒人叫了。一律改叫老板,如梅蘭芳先生稱梅老板,馬連良稱馬老板等。與評書藝人被叫說書先生一樣,一個稱謂的變化,地位就提高了。
翻開歷史看看,相聲在時間的洪流和歷史的擠壓之中生不如死太久了,郭增福實在是任重而道遠。
相聲已經結束了,郭增福攙扶的張先生,一邊和臺下熱情高漲的觀眾們點頭示意,一邊慢慢悠悠的往臺后走。觀眾們的歡呼叫好之聲此起彼伏,過了幾秒鐘,逐漸形成了幾百人整齊如一的吶喊,觀眾們喊的是:再來一個!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臺上的主持人趕緊一把在上場門兒的位置上堵住,對著郭增福和張先生善意的笑了笑,對著這爺倆兒剛剛表演過的那一方舞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郭增福無奈的搖搖頭苦笑,對張先生小聲的說了一句:老爺子,這……張先生回:這什么這啊?走吧,回去再說一段唄。
一老一少在觀眾的吶喊和歡呼之中又回到了舞臺,分左右按原來的捧逗位置站好,相聲行內有規矩:觀眾如果舍不得演員下臺,可以喊再來一個,聽到觀眾的呼喊,演員就必須立刻回到臺上再表演一段兒,這叫返場,一般三次為限,這也是為了演員的身體著想。
觀眾一看這倆人又回來了,立馬得意的繼續吶喊: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郭增福壓了壓手,場館內即刻安靜。見四周鴉雀無聲了,郭增福才又朗聲道:剛想下班呢,又叫你們給喊回來了,你們得負責啊。
張先生也是一臉不滿的捧:就是,耽誤我們分賬拿工資,一會兒喊的最響的那幾個人都把我們的錢給我們補上再走啊,就當是買門票的小費了。
郭增福一指張先生,笑道:不愧是開金店的三少爺,算盤打的真仔細啊。
張先生自豪的說:那可不,我那玩意兒都值錢著呢,一個都丟不起,迄今為止,只要有劫匪來打劫我們的店就都讓我給拿著板磚拍走了。一個也不許動,誰動我跟誰急啊!
郭增福嚇一跳:嚯!腳下一蹦,在舞臺上跳出一米開外。大喊大叫:保安保安,不好啦,這老頭兒帶著兇器來說相聲,快過來搜,看看他是不是把板磚藏在場面桌底下了。
“哈哈哈”觀眾狂笑。
張先生趕緊笑盈盈地從桌子里走出來,一把抱住郭增福,把他拽回逗哏的位置上。鄭重其事的賠禮道歉:對不起哈,嚇著你了,今天從家里出來時走得急,板磚我沒帶在身上。
郭增福緊張的一拍胸脯:嗨呀,可嚇死我了。大氣還沒喘一口呢,張先生立馬神秘兮兮的說:可是,我帶著刀呢。
郭增福不顧形象的在臺上狂叫:救命啊!活不了了啊!
觀眾們前仰后合,手機快門的聲音咔咔直響。
張先生看見郭增福有點玩脫了,趕緊把他拉回來:你別大喊大叫的,今天是我的最后一場演出。咱們正兒八經的給觀眾再說一段。
郭增福正色道:老是說沒意思,咱們唱一個吧。張先生捧:行啊,唱熱鬧,咱唱一什么啊。
郭增福道:有一個曲子我們后臺全體演員都會唱,普及度涵蓋了我們整個園子,接下來把這首《大實話》獻給觀眾朋友們。
大幕拉開,后臺一眾演員全部走上臺來,觀眾鼓掌叫好,演員們一一抱拳對觀眾行禮,禮數過后,演員們分成兩列站在舞臺上,站在郭增福和張先生身后。
張先生往后看了一眼,向晚輩們微笑致意,這才轉過頭來捧道:這曲子好聽啊,這曲子還是我編的呢。
郭增福道:我們行里有規矩,但凡逗哏演員有大段唱段兒表演的時候,不許捧哏演員說話,但是接下來這一段兒全盤出自張先生之手,讓他來捧哏當之無愧。郭增福一抖身子,嗓子就亮出來了:說天親。
張先生捧:這就唱上了,蒼天可親?
郭增福道:不算個親。張先生不慌不忙地接著捧:為什么啊?郭增福唱:天有日月和星辰吶,日月穿梭催人老,帶走世上多少的人。
張先生捧:時光匆匆,到了兒來都是一把塵土。
郭增福又唱:說地親,地也不算親。張先生捧:天地都不親。
郭增福唱:地長萬物似黃金吶,爭名奪利有多少載?看慣新墳看舊墳。
張先生捧:人活一輩子,可別把名利看得太重,人一走全是一片烏有。
郭增福唱:說父母親。張先生捧:自己爹媽。郭增福唱:不算個親,爹媽不能永生存吶。
張先生捧:真是這樣。
郭增福唱:滿堂的兒女留也留不住啊,一捧黃土雨淚紛紛。
張先生捧:該走的到最后都得走,誰也沒逃過歲月。
郭增福唱:說親戚親,不算個親,你若有我富才算親吶,有朝一日日子過窮了,富者不登那窮家的門。
張先生這回捧了八個字: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啊。
郭增福心里一緊,口上一頓。眼淚就要奪眶而出,這八個字不就是師傅候三爺的遭遇嗎?又唱:說朋友親,朋友也不算親,朋友本是過路的人,人心不足蛇吞象,朋友翻臉就是仇人。
張先生捧:太對了。
郭增福唱:要說親,觀眾們親。
張先生捧:衣食父母啊。
郭增福唱:觀眾演員心連心,曾記得早年間有這么句古話。
張先生捧:哪一句?
郭增福唱:沒有君子不養藝人。張先生捧:我們各位就只認您的票錢活著,您養著我們。
郭增福抬腳一踢,大褂迎風飄揚,唱道:昨日里趟風冒雪到塞北。
張先生捧:西北地區。
郭增福唱:今日里下江南,桃杏爭春。張先生捧:江南水鄉風景很好。
郭增福沖臺下抱拳拱手:我勸諸位:酒色財氣君莫沾,那吃喝嫖賭也莫沾身。張先生捧:對,那玩意兒上了癮沒好處。
郭增福唱:沒事兒就把這園子來進。聽兩段相聲就散一散心。
張先生捧:您常來,多聽聽相聲有好處。
郭增福由唱改成念白:抱拳拱手尊列位,愿諸位,后面一臺演員齊聲道:招財進寶,日進斗金。
觀眾們起立鼓掌,熱淚盈眶。
告別演出圓滿成功,張先生遺愿已了,住院治療一年后,于2009年2月16日撒手人寰,享年70整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