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啤酒和月光,生瓜蛋子什么都敢闖,在東四馬路邊的“青海餐廳”,在平安里的“柳泉居”,在地安門“馬凱餐廳”,在西單人防工事的“洞天”西餐廳,我暢飲著二十郎當歲的時光。
八十年代初,我二十出頭,開始在桀驁不馴和放浪不羈二者之中,選擇人生之路。那時,我已是一個酒膩子,跟酒仙橋、大山子、西八間房一帶的孩子,狂煽啤酒。
盛夏之夜,我們常在“青海餐廳”豪飲數升,有如吸海垂虹。那時,我們喝的是北京散裝啤酒,一升相當于現在的兩扎。當時北京爺們很少喝“瓶啤”“聽啤”,專喝“散啤”,因為“散啤”新鮮,沁人心脾。八十年代初我喝的是2毛8一升的北京“散啤”,十年之后,在燕莎“普那那”啤酒屋,我喝的是36塊外加15%服務費的慕尼黑“散啤”。所以,改革開放,讓我心花怒放。
當時在“青海餐廳”最酷的喝酒方式,就是抵著東四北大街的欄桿,手拎塑料升,邊劃拳邊叫酒。在“哥倆好你,仨仨有你,四來財,財四季,六連連,巧七沒,八馬雙杯,十滿全來”的吆喝聲中,東四的明月都高了,忽悠忽悠地飄。
那時候,北京的女孩,已有個別的敢往少了穿,“緊露透”的資產階級服飾已在腐蝕著我們的階級姐妹。而我們正值好色年華,“荷爾蒙”激發“內蒙古”,當如花似露的年輕女子婷婷走過,我們噴著酒氣的嘴中打出響亮的匪哨。
記得1981年的夏天,我在新街口中學的夜校補習古典文學,上課之前,我在新街口餐廳要了兩升啤酒,外加“宮爆”和“魚香”,邊喝邊撮。對面倆斯文小伙,一升均半升,你勸我我勸你,磨磨嘰嘰膩膩歪歪,號稱會喝酒。我一看就煩了,抄起一升一仰脖兒,磕巴都不打,見底兒。那倆望著我直犯愣,我舉起另一升,再一仰脖兒,半升下去,那兩人直嘀咕:這酒沒法喝,快撤,一會兒他再練咱們。
等到上課時,老師讓我背李白的《下江陵》,我高聲曼吟: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全班哄堂大笑,老師讓我再背張繼的《楓橋夜泊》,我又書聲瑯瑯:月落烏啼霜漫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全班再次大笑。老師說:你可真會張冠李戴,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上課之前不要喝酒,你就是不聽,弄出天大的笑話了吧?我趕緊解釋:李白和張繼的詩里,都有動物叫,不是猿猴叫,就是烏鴉叫,所以我容易弄混。
老師:好,我讓你背一首不容易弄混的,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你喝那么多酒,還知道辛棄疾是誰嗎?我說:知道,辛棄疾字幼安,號稼軒,生于1140,死于1207。老師:你還沒暈,快背。由于剛才那兩升啤酒喝得過猛,我的思路已完全飄逸,更容易把辛棄疾跟別的詩人弄混了。
于是我開始抑揚頓挫,朗誦豪放詩人的作品——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千里如虎。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亂石崩云,驚濤裂岸,卷起千堆雪。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年年柳色,灞陵傷別。今朝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老師已忍無可忍:打住。我說:還沒背完呢。老師:你趕緊回家,不用再來上課了。我問:為什么,我上得好好的?老師:我教不了你了,你都能教辛棄疾,誰敢教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