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寒天從記事起，就沒見過幾個人。

他住在幽深青翠的山上，身邊只有一個鶴發蒼蒼的老師父。偶爾會有其他人上來看他們，有年輕的哥哥姐姐，也有嚴肅的大叔大伯。

其實這對小孩子的成長并不是很好，許多必須在成長中學會的事情，需要在一次次與不同的人交往中才能得以實現。青虹子有時候也會發愁這個問題，但每次不等他愁上個一刻鐘，就有小兔崽子蹦上屋頂，房間里好像下雨一樣下起了灰土沙礫。

老師父也就不愁了，直接奔出房門去揪兔子耳朵。

楚寒天長到十歲的時候，能和哥哥姐姐們聊天了，便聽到了一些山下的見聞。小孩子好奇心重，一聽就忘不了，纏了好久終于獲得了一個可以和哥哥姐姐們下山的機會。

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人間的煙火氣息。他見過很多人在一起的盛況——青城派搞什么集體活動的時候，他偶爾會偷偷瞞著青虹子跑出去看。他住的地方和青城派還有半個山頭的距離，從木屋沿著山道往山下跑一陣子，可以在一個很陡峭的懸崖邊上看見門派的廣場，里面整整齊齊地站滿了人。

青虹子一般不會讓年幼的楚寒天出現在這種地方，畢竟太危險，一個腳滑下去了怎么辦？青城派的廣場畢竟還是隔得遠了點，到時候可沒人能及時飛過來接住他。但是小孩子皮，越是不讓他干什么越要干什么。貪玩的天性造就了他喜歡熱鬧的舉動，看著人多他就覺得開心，也不知道為什么。

不過廣場上雖然人多，卻也單調，里面清一色師門關系。因為修道的原因，也沒幾個人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給這一片翠綠增色加彩。

而山下的城鎮村莊，街道廟堂，讓他真正感受到了活人的氣息。在山上他天不怕地不怕，和一群猴子打架都能打到眼紅，但是看著眼前人來人往形形色色，他竟然害怕得死死拽住了帶他下山的哥哥的手。

青城派弟子下山是有事情要做的，小孩子閑不住，就把他放到旁邊的空地和當地的小孩兒一起玩。楚寒天不敢主動，一個人老老實實地坐在邊上看小孩子們追逐打鬧。

有個小家伙跑到他旁邊，炫耀似的在他面前揮舞了一把手上的酥糖，說道：“想吃不？這是我娘給我做的。”

啥事兒沒干還能撈著糖吃，楚寒天當然不會拒絕這樣的好事。

那小家伙還在持續驕傲中，“我娘就是厲害，這么好吃的糖你們娘肯定做不出來。”

楚寒天差點噎著，“我沒娘。”

那小家伙一下子臉色就不好看了，“略略略，原來你是沒娘的野孩子。”

他笑嘻嘻地跑開，去向其他玩耍中的孩子們炫耀自己的糖果了。楚寒天怔怔地看著他的身影，一直到聽見他向其他的孩子宣揚自己沒娘這個事實。

楚寒天雖然并不是多么的善解人意，但是他聰明啊。還在山上時他就已經明白了什么是爹什么是娘，還知道自己沒那福分擁有這種對世人來說再平凡不過的血親。

不過我有師父啊，我還有那些青城派的哥哥姐姐們呢，他們就在我背后這個門里你們是當他們不存在了么？

所以，當青城派弟子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一片雞飛狗跳的小孩兒群毆場景。

這就，有點尷尬了。

楚寒天氣鼓鼓地被青城派的女弟子拉在身后，看著其他的哥哥們給前來撐場子的父母們道歉。有的好說話，受個禮就走了，有的不好說話，難免訛上幾個錢。看到哥哥們心痛的眼神，楚寒天的第一反應是青城派白瞎了一個傳統大門派的名聲，坐擁一座山還這么窮。

想是這么想，但是他看向那些孩子們被父母領走的背影，還是難免有些難過。

他又抬頭看了看哥哥姐姐們，雖說叫一聲哥叫一聲姐，但是他心里門兒清，這都不是親的。眼下是歲月靜好，所以才對他好，真到了生死關頭那都不一定的。

而且比起自己這個半大孩子，他們還是互相更感興趣一些。真的酸。

青虹子以為混小子第一次出去怎么說回來也該是上躥下跳聲勢浩大，不說上房揭瓦但是在屋子里蹦幾下是必須的。沒想到楚寒天一回來就罕見地鉆師父懷里，轉了性子一樣軟綿綿地撒嬌。

被震驚的青虹子一巴掌拍了出去。

看看，這就不是親生的。

楚寒天遇了個挫折，但是他基本上也能料到自己師父會是這個反應，所以表現得也不太受傷，但還是擺出了自己出生十年來最嚴肅的表情。

“師父，”他問道，“我想知道我親生爹娘是誰。”

青虹子再一次震驚。但是這次他沒有把楚寒天拍出去，而是為難地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最后不情不愿地說道：“怎么這么早就開始問了呢？我以為你還得再多瘋個幾年。”

楚寒天罕見地癟著嘴沒有回答他，只是低著頭。

他其實有很多心事沒有告訴青虹子。他人小，但是聰明，雖然不太會看人臉色，但是卻懂得分析推理。太聰明的小孩通常都有點孤獨，他也不例外，所以他會在山上跟個野孩子一樣瘋。沒完沒了的瘋跑和鬧騰，可以讓他暫時忘卻自己是孤身一人這個事實。

而且說孤身一人的話，也太不給他師父面子了。雖然兩個人年齡差太多導致沒有共同語言，但是好歹人家也是照顧自己長大的好人。

但是他始終忘不掉那些孩子們和爹娘手牽手，或者甚至騎在自己爹脖子上的身影。那些人衣著或許不是很好，或許脾氣不是很好，但是三三兩兩地互相牽著拉扯著，噓寒問暖或者暴躁吵架，配合著歪歪斜斜的街坊招牌，遠處裊裊升起的炊煙，真是太有人情味兒了。

彼時楚寒天還不懂人情味這個詞，但是他莫名就喜歡這樣的感覺。比青城山上那種冷冷清清的氣氛好多了。

他覺得他不該這樣，他本來也應該有爹有娘，有一個溫暖的家，而不是在這冷冷清清又人煙罕見的青城山上，和一個老不死的老頭子，躲著人過日子。

青虹子最后還是跟他妥協了。照老頭子的話來說，他本來打算等楚寒天再瘋玩……不，是再學習幾年，武功有所長進能夠獨當一面，下了山不靠師門就能以一打三的時候，就把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然后把這個煩人的家伙一腳踹下山自生自滅。

沒想到楚寒天提前問了，而且大有不回答就不罷休的氣勢。老頭子思索了一番，覺得如果現在不說，那么以后可能就沒有機會說了。

是的，他懷疑不說的話可能會被楚寒天煩到提前去世。

*

楚寒天并不是蜀中人士。青城派作為一個道家門派，時不時也會在山門口撿到一兩個沒人要的嬰兒。修道人得講究心善，于是就把這些孩子撿回去養著。別說，這么多年下來青城派里還真有幾個帶孩子的高手，偶爾山下人家孩子不好管教了，人父母還會爬上青城山專門來求救。

但楚寒天并不是這樣一個例子，他是給特地送來的。

青虹子其實挺早就從青城派里溜達出來了，他并沒有脫離青城派，但是年事已高，已經沒有那個雄心和心力去處理門派里的大大小小事務，所以在青城山上一個偏僻的旮旯里自己整了個屋子，從此兩耳不聞窗外事，只是偶爾見一下門派里的人。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來這里養老的，畢竟能活他這么老的人，就算是青城派里也不常見。

所以，其實關于青城派和中陽門的掐架，他了解得并不多。他只知道這兩家有過節，卻不知道前因后果，反而跟其他外人一樣納悶，青城派終究是壯大了，居然都能去招惹中原的門派了。

就在他靠著這份納悶來打發時間的時候，忽然他的小屋子前冒出來一個人，懷里還抱著一個嬰兒。

他有些驚訝，畢竟這個人一看就不是青城派的人。不是青城派的人，沒有得到青城派的人的指引，孤身一人就能出現在這么隱蔽的地方，青虹子不禁在懷疑到底是自己的退步，還是青城派終于又擴大了門派面積。

這人居然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冒出來也算厲害，不過青虹子倒不慌，畢竟一把年紀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而且這人身上沒殺氣，不像來挑事的。

果然，那人一見青虹子就行禮，如果不是懷里的嬰兒妨礙了他，青虹子覺得這人能整個趴到地上去。

“青虹道長，請您大發慈悲，暫且收養一下這孩子。”那人剛站直就冒出來這樣一句話。

青虹子道：“收養孤兒的青城派在下面，你可能是走錯道兒了。”說完他還給這人指了指方向。

是不是走錯道青虹子心里明鏡似的，但是高人怎么也得端一下，這句話的潛臺詞就是不收，滾。

當然，從現在的結果來看，最終青虹子還是接下了這個嬰兒。這個嬰兒就是楚寒天，而送來嬰兒的人，就是前任的離浮苑主人，楚宴然。

雖然兩個都姓楚，但是楚宴然卻堅持聲稱這個孩子不是他親生的，只是因為沒名沒姓，被托付的時候不清不楚，只好隨便先想個名兒。楚宴然覺得自己的姓就是最好聽的姓，于是二話不說就給這沒名的可憐孩子冠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