饈姑娘盡量和羅雙錯拉開距離,靠著另一邊墻壁坐下,神經卻一刻不敢放松,眼睛一直盯著羅雙錯。那人似乎經過之前那么一鬧,有些累了,蜷縮成一團,看上去馬上就要沉沉睡去。
看來暫時不會有什么威脅……饈姑娘稍稍松了一口氣。
然而幾乎就在她這口氣還沒完全從嘴里吐出去時,羅雙錯忽然又大叫起來:“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知道錯了!!我做錯了!!……”
他一邊狂呼亂吼,一邊從角落里蹦出來毫無目的地亂竄。不得不說羅雙錯不愧是揚威鏢局總鏢頭,哪怕現在瘋了,一身的功夫都還好好地在身上。
此刻他亂竄起來,身影真是快得猶如箭矢,饈姑娘連避讓都不知該往哪里避讓,只得盡力把自己縮在陰影中,就像剛剛羅雙錯做的那樣,恨不得把自己嵌在墻壁上。
羅雙錯還在大叫,“九娘!九娘!你殺了那么多人了,你該解恨了!我早就和青洞村沒關系了……”
反正現在除了看羅雙錯發瘋也沒有其他事可做,饈姑娘干脆認真聽了聽羅雙錯前后不搭的話。
聽羅雙錯的意思,他和艷鬼應該是同村。
光是想到這一點,饈姑娘的內心就不禁一凜——聯想一下艷鬼以前的遭遇,饈姑娘覺得自己的手都要不聽使喚自己動起來殺掉這個瘋瘋癲癲的人。
——等一下,冷靜一下。艷鬼是十年前上的山,而羅雙錯則在二十多年前就進了揚威鏢局,時間對不上。
饈姑娘的手又安分了下來。
然而就在饈姑娘陷入沉思的時候,羅雙錯不知怎么竄到她身邊來了。饈姑娘一抬頭,剛好和瘋子的視線對上,羅雙錯的表情立刻肉眼可見地扭曲起來,他叫嚷得更大聲了,一邊死死閉眼一邊嚎叫,“你殺了那么多人了!你殺了那么多人了!……”
饈姑娘雙手扶著背后的墻慢慢地站起來,她本意只是想從這個瘋子的面前挪開,畢竟這人吼叫的時候還能噴出滿嘴的口水,這沒法忍。
沒想到她一挪腳,這動作跟點了羅雙錯的頭發一樣,讓他猛然炸起,雙掌一套亂打,一邊打一邊高喊救命,連連退去。饈姑娘扭身勉強避開最近的幾掌,要不是他自己退得快,饈姑娘可能真的就要給嵌到墻里了。
她覺得這不是個辦法,被迫一邊在屋子里和羅雙錯周旋,一邊難得地提高音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清朗可聞,“我不是艷鬼,也不是九娘,你……”
“你不是艷鬼!你不是九娘!我知道!我知道!但你還是要殺我,要殺我……你們殺了那么多人了!你們該解恨了!別殺我……別殺我!”
——你們?
饈姑娘手下一個遲疑,立刻被羅雙錯又是一掌拍在了左肩。早在揚威鏢局揚名立萬的時候,羅雙錯就以一手分筋錯骨掌聞名江湖武林,眼下也得虧他發了瘋,手上的勁用不對地方,不然這兩掌下去,饈姑娘早橫躺在地上了。
當然,也有饈姑娘自身內力扎實的原因。
她不像艷鬼和花魔,招式繁復花哨,光是動作就能把人眼睛看暈,然后趁著對方摸不著頭腦的時候一劍扎下去——干脆利落。
她很少和人動手,準確點說她不太喜歡動手,如果能夠直接扔幾根筷子就了事,她是不介意別人說她使暗器出陰招的。
她的優點在于內力深厚,雖然是最晚入門的一個,但是內力卻幾乎可以說是四個侍女中最深厚的一個。但是招式上,往往要落個一招半式,眼下她面對的是同樣以內力見長的羅雙錯,簡直夠嗆。
這樣由著羅雙錯發瘋,可不是個辦法。饈姑娘甚至來不及擦一擦嘴角流出來的血跡,一邊顧著東躲西藏,一邊想著應對辦法。
按說,羅雙錯是個見了大世面的,就算是艷鬼殺了幾百號人,也不至于把一個已經年過半百的白道第一鏢局總鏢頭嚇成這個樣子。
而且根據饈姑娘自己與羅雙錯對打的經驗來看,雖然艷鬼的武功確實是在她之上,但是一對比,也不至于把羅雙錯拿在手里捏,和他打個平手差不多。那么……
饈姑娘的眼神逐漸平靜下來,她知道云間庭有個秘不傳人的秘術,當年云間庭庭主從西域那邊學來了迷心術,加以改進之后成為了女子用出來能威力倍增的攝魂術。楚寒天那樣厲害的人,第一次見花魔時也中了招。
其他三人都是極為漂亮的女子,自然用起攝魂術來得心應手。而饈姑娘雖不說長得丑,但和另外三人比起來只能算作相貌平平,所以攝魂術當她用起來,總會有些偏差。
也因此她知道,攝魂術,并不僅僅是“漂亮女人迷惑男人”那樣簡單的用途。
羅雙錯會瘋,除了受艷鬼殺人的刺激之外,必定也有攝魂術的作用!
明白了這一點,饈姑娘反而不慌了。她翩然轉身貼著墻壁站定,一雙眼睛陰測測地看著羅雙錯,就等著對方看向自己。
果然,在羅雙錯又一次竄到饈姑娘面前,驚懼之下準備出手打人自保時,他竟然慢慢地安靜了下來。只是那張臉上依舊是寫滿了恐懼,他不敢置信地盯著饈姑娘,顫顫道:“九娘,九娘,你已經殺了全村的人了,我當年沒有傷害過你,求你放過我……放過我們……至少放過孩子們,他們都還小,他們什么都不懂。”
饈姑娘沉聲道:“我不是九娘。”
羅雙錯像是受驚一樣眼睛陡然睜大了一瞬,雙手顫抖著想要捂臉,卻只是徒勞地在半空中揮舞,“啊,對,你不是九娘!你不是九娘!”
饈姑娘又道:“那我是誰?”
“你是誰,是誰……”羅雙錯的臉上又浮現出那種錯亂的神情,言語也混亂起來,“花……花……藍色的……”
饈姑娘眼神一變,低喝道:“哪里有藍色的花?!”
“哪里……哪里都有……”羅雙錯的眼睛變得迷亂起來,他轉頭看向饈姑娘,竟然咯咯地笑起來,笑完又鬧,鬧完又哭,整個的煩人程度比剛才高出了一個等級。
饈姑娘也不知道怎么整了,她也沒料到對羅雙錯再次使用攝魂術之后對方會瘋得更厲害。之前還能說話,現在連話都說不利落了,看上去心智更是退化到了一個小孩的程度。
她不懂怎么哄小孩。
這個時候,她開始懷念起楚寒天來了。雖然楚寒天也有點煩人,但是他總能在饈姑娘把與人交流這件事搞砸的時候,出來幫她擋一簍子。
饈姑娘也開始有點后悔,也許應該把自己偷偷摸摸出來偷艷鬼尸體這件事告訴楚寒天的。
她和瘋瘋癲癲的羅雙錯又待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的耳朵實在遭不住瘋子的摧殘,又確認羅雙錯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忽然開始打人,干脆起了身,慢悠悠地挪到自己進來的那端去了。
在石道里左繞右繞,也許是因為這回不趕時間,她覺得沒多久就到了自己進來的地方。鐵欄外面的雜物沒有堆嚴實,幾縷光透了進來,原來折騰了這么久,外面早就天光大亮了。
饈姑娘又貼得更近了一些,瞇起眼睛從雜物之間的縫隙往外看。外面那張桌子已經被清空了,干干凈凈,艷鬼的尸體連同她昨晚帶來的布都不知去向。
她貼在墻上的手驀然垂了下去,連帶著她的肩膀都仿佛塌了一般。她把額頭抵在墻壁上輕輕嘆出一口氣。也算好了吧,扔也好埋也罷,至少也是去了尸體該去的地方,不是像廢物一樣塞在這樣的地方。
“……沒有?”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鉆入耳朵,饈姑娘已經松懈下來的身體再次繃緊了。她有點不敢置信地抬起頭,從雜物堆積的縫隙中朝外看去。
各種陰影遮擋了視線,讓她看不真切,但是依然能辨明一個身影在屋子里進進出出徘徊不定。饈姑娘忽然發現,自己和楚寒天雖然才相處了不到一個月,但是居然已經能夠憑借舉止動作就判斷那個人是不是他。
這種熟悉感,真是久違了。
饈姑娘心底升出一股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急切和喜悅,她朝著鐵欄外又探去一點,那聲呼喚幾乎就團在喉嚨口了。
“……阿饈來這里了嗎……?真是,到底跑哪兒去了,比武大會都快開始了,我這還趕著去奪劍吶……”
那聲“楚寒天”被饈姑娘硬生生咽了下去。她想,不急,可以等到楚寒天拿了飛景劍,再想辦法脫身。而且如果楚寒天還有那么綠豆大點的良心的話,拿到劍之后肯定也會到處找她。無論如何,不是現在。
饈姑娘轉了個身,背貼著墻緩緩坐了下來。
她就坐在這漆黑陰冷的地窖里,聽著身后有人在急切地念叨著她。那人的聲音很好聽,放低了含糊不清地把她的名字念出來,像軟軟的毯子能把人暖暖地裹成一團。唯一可惜的是,“阿饈”不是她的本名,她記得自己的原名里根本就沒有“饈”這個字。
而自己原來的名字到底叫什么,竟然連自己都記不清了。這樣想想,自己這二十多年的人生,真是過得渾渾噩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