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人不能喝酒！”

周先生一巴掌拍掉了慕容萱的手。后者激烈的抗議道：“我今年已經19歲了，已經成年了！”

“那是在中國?！敝芟壬笱笞缘?，仰天灌了一口酒，睥睨著慕容萱，“在美國21歲才能喝酒。”

慕容萱憤憤不平的瞪著她爺爺，沒奈何只能惡狠狠的吸了一大口可樂泄氣。當她和羅伯特回到家里的時候，周先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兩個廚師還沒走，看到慕容萱他們回來了之后立刻開始加熱飯菜，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桌上已經擺滿了熱氣騰騰的晚餐。今天的晚餐非常的接地氣，有沙拉，鱈魚排，通心粉和烤蘑菇，甚至還有薯條。大廚真的不是蓋的，慕容萱暗自思忖薯條應該做好有一段時間了，但眼下吃起來依然爽脆如新，實在令人費解。要知道薯條炸出來不趁熱吃很容易軟掉，所以國內的肯德基和麥當勞從來不外送薯條。

羅伯特的興致好像不是很高，胃口也不是很好。他吃了一點沙拉，喝了一小杯葡萄酒，就放下了刀叉。周先生和慕容萱開始爭論起了艾瑪·斯通的演技到底好不好；羅伯特躺在沙發上安安靜靜的聽著，不一會居然悄悄的睡著了。

“史蒂夫！”慕容萱做了一個“噓”的手勢，指了指羅伯特。周先生會意，找了一條毯子給羅伯特蓋上，然后端起酒和慕容萱離開了餐廳，來到了客廳。

羅伯特家坐落在一棟豪華公寓的14層，在曼哈頓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居然能在市中心買到這么大的公寓，羅老板畢竟還是財大氣粗?？蛷d里放眼看過去沒有什么豪華的家具，但卻極富設計感，通體的顏色以白色和黑色為主，家具是成套打造的，以正方體為基本形狀，室內只有沙發，椅子，桌子等簡單家具，連電視都沒有。在客廳的右手邊，立著一個巨大的，嵌入墻壁的儲物架，上面存放著羅伯特自己的小作品和收藏，以及令人震驚的，數以千計的圖書。第一次來到羅伯特家時，慕容萱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仙境，而不是一個人的溫暖狗窩，完全感覺不到一絲人的氣息。

周先生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喝了幾口悶酒，不像之前那么精神抖擻了。慕容萱跟著他一起悶悶的抿著可樂，終于忍不住沉默，開始沒話找話。她想起了那個本來不想問周先生的問題，于是硬著頭皮問道：

“你上午跟我說羅伯特是后現代主義大師，什么是后現代主義??？”

“喔？我還以為羅伯特已經在學校已經教過你了。那你在學校里啥也沒學到嘛?！敝芟壬Ⅴ?，暴露本性，跟孫女說話不再春風細雨，又回歸了往日的尖酸刻薄。

“你不想說就滾，說不定你自己也不知道呢?！辈焕⑹茄}相連的人，慕容萱立刻反唇相譏。

“我怎么會不知道？”周先生受激，放下酒杯，勉強挺直了腰板：“也不看看你爺爺是誰。羅伯特教你們教到哪了？”

“剛剛講到現代藝術?！逼鋵嵅艅倓傊v到映像派藝術，但是慕容萱不好意思說出來。

“哼，還算是學了點東西，給我省了很多麻煩?！敝芟壬鷽]有發現孫女的異樣，自顧自的講了起來?！澳阋菍W到了現代藝術，那么之前的抽象派，印象派，浪漫派，古典派你也應該都學過吧。結合你之前所學的知識，你告訴我，藝術的發展呈現一個什么樣的規律呀？”

“額…越來越…開放？”慕容萱遲疑道。

“差不多。藝術的媒介越來越廣，涉及的題材越來越寬，表現的手法也越來越多元。古時候，畫家的最主要的作用是給貴族畫像，或者是給教會做宣傳作品，所以古典時期的作品多以人像為主。到了浪漫派時期，隨著工業的進步帶來的畫材成本的降低，以及透視等繪畫技術的發明，人們繪畫的題材，表現的手法都有了極大的變化，視角不再單一。其中里程碑式的作品當屬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的《云海中的旅行者》。在這幅畫中，觀者只能看到主角的背影，旁邊即為懸崖峭壁和無邊云海，不由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將觀眾也納入進了作品的一部分。后來映像派的作品注重于畫作給人的感覺，而不是現實的圖像，因此他們的作品朦朦朧朧，注重意境的美感。這些作品都開始考慮到了觀眾的情感變化，將藝術涵蓋的范圍變大了。

“從映像派，到后來的現代藝術，跨越了百來年的時光，如果你有好好上過藝術史課的話，你就會發現這期間新的藝術派別宛如雨后春筍一般冒了出來，野獸派，表現主義，立體主義，斑點主義…藝術家們不斷的推陳出新，尋找最適合的方式詮釋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愿。藝術的媒介不再限于畫布上。雕塑、表演、音樂、建筑都可以展現一個藝術家的世界觀。創作者，作品和觀眾的關系也在不停的改變，有些藝術家會讓觀眾成為創作者，讓不同的人看到作品產生不同的想法，把些想法也融入到作品之中?！?

“一千個觀眾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蹦饺葺嫜a充道。

“沒錯?！敝芟壬鷿M意的點點頭，“這時的人們已經開始意識到了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性。人們也開始思考藝術的本質是什么。什么是藝術？以前的人們認為，藝術就是美的東西，大家都認為是美的東西，自然就是最好的藝術。古代人認為審美具有普適性。但隨著地理大發現和大航海時代的到來，人們認識到世界不是只有自己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存在，因此也漸漸開始接受藝術的多元性。

“時間來到了現代藝術大行其道的年代。人們受夠了傳統藝術的束縛，想要追求新的，不一樣的藝術，所以現代藝術的表現形式更加的多種多樣。比說達達主義，他們基本上就是反對一切固有的，傳統的審美觀念。達達主義的代表人物馬歇爾·杜尚…”

“等等，”慕容萱打斷了周先生的介紹，“他也叫杜尚？那他跟羅伯特·杜尚教授是什么關系呢？”

“我怎么知道？”周先生不耐煩的說道，“再說了，羅伯特是不是那個杜尚的兒子跟我有啥關系？我關心的是活著的杜尚，不是在墳墓里的杜尚?！?

見爺爺正講到興頭上，慕容萱沒有再次打斷他，讓他繼續唾沫橫飛。

“馬歇爾·杜尚的生命跨過了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眼睜睜的看著這個世界因為觀念，利益的不同而自相殘殺。馬歇爾已經意識到，對于不同的人來說，藝術的觀念是可以完全不一樣的。而如果一個人總是固執于傳統的審美或者理論，那么他的藝術之路就有很大的局限性。他的理論否定了審美的普適性，反對保守；為了宣揚自己的理論，他把一個男廁所的小便池拆了下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取名曰《噴泉》，直接放到藝術展上展覽；這就是他的藝術?！?

“額…”慕容萱大腦不受控制的想象起了來參展的人看著便池的表情。

“那么，現在我們的主角來了?！敝芟壬辶饲迳ぷ?，用著莊嚴的聲音說道：“后現代主義。我們前面說了那么多的藝術流派，你會發現無論他們有多么開放創新，他們始終都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追求，或者說自己的一套理論，有自己不贊成的，不包容的東西。但是后現代主義沒有自己的主張?；蛘哒f，他們的主張就是包容一切，又懷疑一切?！?

“啥意思？”慕容萱頭立刻大了，“什么叫包容一切，又懷疑一切？”

“你聽我慢慢說?！敝芟壬鷶[擺手：

“從伽利略顛覆了亞里士多德的物理學，布魯諾提出了日心說，牛頓給出了引力定律，一直到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科學的世界一直都在改變。人們發現，沒有任何一個理論可以準確的描述客觀世界的一切。哲學上，從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質疑了人們理性的可靠性，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揭示了語言作為人類溝通的主力卻相當松散，毫不嚴謹的事實，到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中對過往哲學研究方法的否定、乃至于挑戰了科學的地位之后，人們意識到了這樣一個事實：真理是永遠無法達到的，即所有的理論都在靠近真理，但卻永遠無法成為真理本身，類似于無線接近于0 的小數。

“倘若真理永遠無法達到，那么就是說所有的觀點和理論都是錯的；可是如果人失去了指導思想和目標就會流離失所。所以后現代主義可以說是應運而生。后現代主義的藝術家反對一般性，普遍性，反對“大理論”，他們追求片面性，特殊性。也就是說，他們包容一切，認為一切都有其一定的正確性，但也懷疑一切，認為一切都有其錯誤的，不屬于真理的部分。21世紀世界文化的發展，多邊主義，種族平等，環保主義，和平主義，都可以說是后現代主義思想的映照，人們開始接受差異，接受多元。

“在藝術的表象形式上，后現代主義的藝術作品要么就包羅萬象，融合多種元素，要么干脆沒有主題思想，讓觀眾自己思考藝術作品的意義。所以后現代主義的很多作品，有許多人表示‘看不懂’，可問題是作者并不想讓你看懂什么，而是想讓你自己去給予作品一個屬于你自己的定義?！?

慕容萱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爺爺藝術修養這么高。周先生看著晚輩呆若木雞的表情，頗有成就感，操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打了個飽嗝。慕容萱好容易緩過神來，眼里充滿了陌生：“這還是我爺爺嗎？喂，你不會是被人綁架了吧！要是真的你眨眨眼！”

“小妮子就知道油嘴滑舌?！敝芟壬恍嫉念┝怂谎邸！拔疫€沒有講羅伯特的故事呢；你到底是聽還是不聽？”

“聽聽聽?。?！”慕容萱小雞啄米。

“羅伯特·杜尚小時候是學傳統油畫的，風格更加接近于浪漫派和印象派。壯年的時候，他受現代藝術中的達達主義的影響最大，開始創造了一些極具個人風格的藝術品。他的妻子，薩米拉·席爾瓦，是一位杰出的音樂家，也是羅伯特的后現代主義的啟蒙導師。

“青年時期的羅伯特，受現代主義的影響很大，他總是想要打破常規。那時的他注重于時間，作者，作品，觀眾四種元素的關系和定位。他認為，時間和作品本身在過去的藝術創作中往往被人忽視。人們看到作品，往往聯想到的是自己感想和作者的用意，卻忽視了時間和作品本身的存在；言外之意，他會很注重展示作品創作的過程和作品材料的選擇。既然這兩個因素也是作品的一部分，那么羅伯特的藝術從作品選材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他的展覽會展示他自己在工作時候的錄像，每一個階段作品的樣式；他甚至會將完工的作品和未完工的作品混在一起展覽，讓觀眾自己分辨。

“羅伯特的創作巔峰是當他受到了后現代主義的影響之后。他的作品漸漸的變得更加隨性，更加深刻的展現了他自己的哲學的思考過程。說來也好笑，基于后現代主義的特征，他等于是“既展現了自己的哲學思考”，同樣也“什么都沒有展現”。他這一時期的作品甚至都已經沒有了名字，統一用作品xx號來代替。對于他來說，名字已經失去了意義，只不過是一段時間的一個節點，而真正的藝術品…”周先生頓了頓，意味深長的看著慕容萱。

“是他自己！”慕容萱恍然大悟。

周先生沉重的點點頭，“沒錯。他已經把自己活成了藝術，或者說，活成了自己的哲學思考?！?

慕容萱低下頭，突然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在腦海里靈光一現。她幾乎是脫口而出：“圖層！”

“什么？”周先生聽得云里霧里。

“喔，我是說，”慕容萱拼命的組織語言，“你不覺得…后現代主義…很像圖層嗎？本身不具有任何的色彩…是透明的…來自于所有元素的組合…或許這可以解釋羅伯特的古怪…”

“你這種比喻沒有任何的意義，因為我同樣可以說水也具有這種特性?！敝芟壬鷵u了搖頭，“自然界有很多可以容納一切的事物，曼哈頓腳下的哈德遜河，你都可以解釋為海納百川。難不成羅伯特到河邊散步都能變得神經兮兮？這可站不住腳?！?

“可是只有這樣聯想才有一定的關聯吧…再說了教授他年紀也大了…”

“從根源上來說就不可能?！敝芟壬蚝罂吭谏嘲l上，盯著天花板陷入了沉思?！拔疫€不了解他？這些年來他的所有煩惱，都來自于對后現代主義藝術局限性的思考，而不是想如何將其發揚光大…”

慕容萱又好奇的將小臉湊了過來。周先生無可奈何的揮手將她趕開：“那已經不是今天能講的故事了；已經很晚了，我們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