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慕容萱下午趕到羅伯特家時，發現他居然不在那里。慕容萱本來想打電話給他，但是想了想又放下了手機。她想到了早上和爺爺的對話，決定在不通知羅伯特的情況下去惠特尼博物館試試運氣，如果羅伯特真的在那里的話，她這回突擊檢查說不定能抓到什么蛛絲馬跡。雖然有點對不起教授，但是那是為了他的健康著想呀，慕容萱心里對著自己強調道，可不是因為自己的好奇心呢。

惠特尼博物館離羅伯特家的距離不算遠，慕容萱想了想，決定騎單車過去。紐約的共享單車是鎖在一個單車站里的，一個單車站里的槽位就那么多，所以經常會出現一個單車站停滿，為了停車不得不騎到別的單車站的現象。想到此處，慕容萱面露不屑，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孤高持續不了多久，因為紐約的單車是真的好騎，不但坐上去舒服，還都有變速的功能，檔位最高的時候甚至可以直追在城市里蜿蜒前行的汽車。她把檔位調到最高，費勁的踩了幾下之后，依靠著慣性在街上飛馳了起來。

冬天的冷風陣陣刮來，但是下午2點的陽光化解了寒冷的侵襲。加上運動帶來的熱量，慕容萱只覺得清風拂面，寒谷回春，早上糾結的心情逐漸好轉。陽光照在曼哈頓街頭，裝修各有風味的小店反射出五顏六色的光，頑皮的在慕容萱的眼眶前跳舞。慕容萱對這種景色毫無抵抗力。想象一下自己批一條圍巾，戴一頂小帽，坐在這些店面前的一個小桌子上喝著咖啡讀著村上春樹，陽光灑在老娘的絕世容顏上，這要是拍張照發到網上絕對是文藝圈頭條，攝影界新星。慕容萱甚至連配文都想好了：人生就是一場盛大的遇見，有些人終究只是你生命的過客。這么想著，她臉上不受控制的露出了癡漢的淫笑，眼前紅燈變綠燈了都沒注意到，只顧盯著路右邊的咖啡館想入非非。

行人紛紛側目。好在紐約的瘋子多，沒有人大驚小怪，大家都在“mind their own business”(管好自己的事)，低頭趕路，視若無睹。但咖啡館里的顧客什么時候受過這種待遇。坐在門口看書的一位帶著墨鏡的老先生就感受到了這富有侵略性的目光，合上書轉頭一看，隨即熱情的搖了搖手：“下午好！萱！”

“杜尚教授！”

慕容萱像去網吧被老師逮住的小孩，低下頭有點不敢看羅伯特。她舉手拍了拍單車，示意自己要先去把單車停好再回來找他。羅伯特微笑著點點頭，打開書繼續看了起來。當慕容萱停好單車回來的時候，羅伯特已經穿好大衣，戴好帽子，站在那里喝最后一口咖啡呢。

“你現在要回去嘛，教授？”

“我要去一趟美術用品店，再去一趟博物館；要不你和史蒂夫在我家等我？我很快的。”

“我跟著你吧，教授；我可不想聽他再嘮叨了！我還可以幫你拎東西呢！”

羅伯特笑著點點頭，提起了手提包；慕容萱眼尖，伸手過去請纓，以證明自己的實用。羅伯特怔了怔，然后順從的把手提包交到了自己這個新收的小弟手里。兩個人從咖啡館里走了出來；慕容萱問道：“現在先去哪里”

“先去買美術用品吧，那離這里挺近的。”

慕容萱在美術用品店外耽擱了一會；她在把自己的圍巾和書包纏的緊實一點，以防止進到這小的店內不小心碰到貨物。當她終于收拾妥當，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發現羅伯特正在對著一個魚缸發呆。魚缸里面兩條小金魚懶洋洋的游著，不時吐著氣泡。慕容萱好奇的走過去，問道：“教授你喜歡金魚嗎？”

“啊…”羅伯特好像沒有反應過來，“額，還行吧…我個人倒是沒有養過。來吧，我們得抓緊時間了。”

羅伯特已經預定了他需要的貨物，所以他沒有挑挑揀揀，而是直接走向了柜臺。店里的伙計檢查了羅伯特的票據后，從柜臺下面拿出了兩個牛皮紙袋。慕容萱自告奮勇，但她沒有預估到袋子的重量，剛上手時差點掉到了地上；她紅著臉重新抓好了袋子。羅伯特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很重嗎？”

“沒有，手滑了而已，額…手滑…哈哈…”慕容萱無地自容。袋子里的東西確實沒有特別重，但她原以為羅伯特只是去買一點紙或者是別的什么東西，毫無防備。什么東西呀，慕容萱掂了一下袋子，這大概也有一只貓的重量了吧。她好奇道：

“你是買了一桶油漆嘛？這家伙有點重呀！”

“是一些雕刻的材料，”羅伯特直視著前方，“一些石頭呀…金屬呀…雜七雜八的東西…”

“啥？”慕容萱震驚，“你真的要重新開始雕刻了呀！”

“嗯…”羅伯特歪了歪頭，狡黠的一笑：“保密。到時候給你一個驚喜？”

兩個人說說笑笑，不多時已經到了惠特尼博物館碩大的落地玻璃窗前。此時正值下午，博物館前堆滿了游客和學生。門口值班的保安樂呵呵的請進了老板的朋友和老板的孫女，帶著他們走進了VIP專用通道。大廳里排隊的人熙熙攘攘，慕容萱有些小小的幸災樂禍，這個時候“周先生的孫女”這個名頭還真有些好處。看來自己也要墮落在資本主義的糖衣炮彈里了呀。

兩個人坐著電梯來到5樓。站在電梯間外值班的保安向他們頷首致意，但卻沒有離開自己的崗位。五樓同樣也有很多來觀光的人，老師們帶著學生在展品面前指指點點，分析的頭頭是道；學生們架著筆記本，記錄著老師傳述的重點；21世紀的貴婦和先生們站在羅伯特·杜尚的雕塑前，上半身微微前傾，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拖著下把，時不時微微瞇起眼睛，嘴唇微張，輕輕點頭表示自己對作品的理解和肯定。慕容萱心中不懷好意的想著，幾百年前的人們來到博物館，估計會比他們更加夸張做作。女士們檀口輕開，舉起一只手，又軟弱無力的摔了下來，捂著自己的嘴巴；男士們端著酒杯，瞪大眼球仔細觀察，空余的手理著自己的胡須，時不時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嗯”，來表示自己對作品的贊賞。慕容萱看著眼前的人們，感覺越看越像他們那些搞笑的祖宗；她甩了甩頭，懊惱自己又在胡思亂想了。她決定封閉一下自己的想象力，于是拉了拉羅伯特衣袖，小聲的問道:“他們都不認識你嗎？”

羅伯特低下頭，同樣悄悄的回答道：“我可是做足了準備的。”說罷抬了抬自己的墨鏡，又正了正自己的帽子。慕容萱看不到羅伯特墨鏡下的眼睛，不過料想他現在應該是很得意的。誰能拒絕一屋子人對自己的夸贊呢。

他們走過了第一個展廳，來到了第二個展廳。羅伯特似乎有備而來，直接穿過大廳來到了一個雕塑面前停了下來。

這是一座普通的雕塑。在周圍的所有展品里，它似乎不是最特別的。構圖上，雕塑的主體是一個女子的上半生的軀干，但是在手臂和頭的部分卻生出了圓滑的弧線，繞于軀干的背后一點相連。弧線由三個面構成，棱角是被打磨過的，整體的感覺較為光滑。軀干的下半部分是一根參差不齊的桿子，直通地面，支撐起整個雕塑的重量，但看上去好像岌岌可危，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在女子軀干的脖頸處，有一圈淡淡的凹陷印記，宛如項鏈一般；這個細節很少有人知道，如果不是慕容萱對羅伯特的作品很了解，她根本不可能察覺。也只有在這種非常人的認真觀察之下，才能發現這個雕塑居然是使用鋼鑄造的，上面的一層油漆使其產生了木雕的質感。不過就算一個普通人光顧此地也不至于出丑，因為右下角的作品名牌上白紙黑字的標著作品材料呢。

慕容萱認得這個雕塑；這個雕塑的名字叫《飛羽》，是羅伯特早期的作品。只見羅伯特接過手提包，居然從里面掏出了一個速寫本和一支鉛筆，坐在《飛羽》面前的座位上開始畫了起來。

慕容萱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老師在干啥。她湊過頭去看著羅伯特的速寫本，有些——啊，不是有些，是非常古怪的問道：“教授，你…你這是在…學習？”

羅伯特絲毫不在意：“對呀。你看，大家不都再學習么。”他抬起下巴示意周圍的那些學生。

“可這些都是你…嗯？嗯？對吧？”慕容萱急的差點說漏嘴，只好來回指著雕塑和羅伯特，言外之意清晰明白：哪有人自己學自己以前的作品呀。

墨鏡盯著慕容萱：“中國人有一句話叫做‘學海無涯’，不是嗎？”她感覺墨鏡下的羅伯特在眨眼睛。她想起了爺爺早上說的話。教授是真有點問題。

羅伯特開始畫畫了。慕容萱忍住沒有打擾他，等過了幾分鐘他的第一張速寫畫完之后，慕容萱旁敲側擊的問道：“這個雕塑是用什么做的呀？木頭嗎？”

“不是，不過這是一個很好的猜測。”羅伯特開始勾勒第二章速寫的底稿，“再猜一次？”

“石膏？大理石？”慕容萱故意亂答，希望能打開羅伯特的話匣子。

沒想到羅伯特驚訝的點了點頭：“答對了一半。繼續？”

慕容萱更加驚訝：“還真有…額，木頭？”

“瞎猜，”羅伯特無奈的說道，“名牌上都寫著是鋼做的…這是一種鋼塑專用的鐵碳合金。如果是一般鐵的話很容易銹蝕，不容易保存，而且純鐵的硬度，熔點都比鋼高，在加工上沒有鋼材便捷。不過你居然猜到我用大理石了，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真的有大理石？”慕容萱瞪大眼睛瞅著雕塑，半天也沒看出個名堂。羅伯特笑了笑，招手示意慕容萱靠近。他小聲對慕容萱說道：“告訴你兩個秘密。第一，這個作品我原本打算使用大理石作為原材料的。”

“這我可從來沒聽你說過呀！《羅伯特·杜尚傳》里面也沒說過！”

“你還看了那個…”羅伯特苦笑道，“哈林先生當然不會知道這個細節呀…我又沒有跟他提起過。我當時買好了石料，初步的造型都做好了，結果切石機卻壞了。我沒什么錢，恰好身為贊助商的史蒂夫剛好做了一筆虧本的買賣，到處逃債呢。我沒有辦法，只好改用鋼作為材料，用之前已有的儀器完成了這件作品。”

“哇…這可是世紀大新聞呢…”慕容萱八卦之心熊熊燃燒，“那另一個秘密呢？”

“諾，就是這個。”羅伯特用鉛筆點了一下自己的速寫本。慕容萱低頭，只見白紙上簡單幾筆勾勒出了一個塌在桌面上的軟布，幾處褶皺如畫龍點睛，恰到好處。但慕容萱哪有心思關注這些，她蹙著眉頭絞盡腦汁：“這是…畫布？”

“是絲綢，”羅伯特笑道：“如果我說這個雕塑原本是有衣服的，你信么？”

慕容萱對震驚已經麻木了，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誰也沒規定雕塑不能穿衣服。我完成了這個作品之后，覺得它在顏色上不夠有沖擊力。恰好你爺爺之前來我家喝酒的時候，給我炫耀了一件他在中國的客戶送給他的絲綢長袍，價值十幾萬人命幣，名家手工制作。后來史蒂夫忘記拿就走了，我剛好用在了雕塑上。那件袍子是白色的，配在黑色的雕塑身上的效果讓我很滿意。”羅伯特如數家珍。

慕容萱急切的問道：“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你爺爺為了還債，把衣服賣了換錢了嘛。本來就是他的，我能說啥呢？”羅伯特咬著牙，語氣里滿滿的惡意，“那時我沒啥名氣…現在就單單是這個雕塑，就值他幾十件衣服…”

慕容萱臊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身處在這棟建筑里的人，應該個個都是醉心藝道，視財帛如糞土的人物，怎么就出了周先生這么一個貨色。

兩人走出博物館的時候已經日薄西山，眼見就要天黑。羅伯特打了一個哆嗦，下意識的裹緊了大衣，說道：“唔…有點冷。”

“到家就不冷了！”慕容萱給老師加油打氣，“史蒂夫說他已經把菜準備好了。馬上就有好吃的了！”

她扭頭一看，羅伯特看起來已經有點站不穩了，把慕容萱嚇了一跳。現在的羅伯特，如同一幢危房，在冷風中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慕容萱攙扶著羅伯特來到路邊，招手叫來了一輛的士。車上的暖氣似乎讓羅伯特好受了一些，他躺在椅子上，閉著眼睛，突然開口問道：

“你喜歡貝殼嗎，萱？”

“嗯？額…還算喜歡吧…”

羅伯特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