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浪漫
- 少有人走的路8:尋找石頭
- (美)M.斯科特·派克
- 3653字
- 2020-10-28 17:30:17
6月1號,星期一
任務
我們今天的任務是租輛車,前往位于海岸之角的圣大衛市。
“任務”這個詞出現在旅行中,多少有些奇怪。當初我們決定這場旅行時,曾想要來一場隨性之旅,去任何我們想去的地方,只要我們感到累了,就可以就地結束這一天,隨便找個旅舍住下。但這只能限于幻想罷了,我們必須對一些人負責,必須讓他們知道我們每天會在哪兒,于是,我們不得不做一個詳盡的行程單。
生命中確實有些時候可以我行我素,也無須承擔后果,但不是現在。記得我年輕時,是很喜歡這種“不知今晚睡在哪兒”的刺激的,然而如今,即便刨除了責任,我和莉莉的年紀也不再適合冒險了,我性格里對于舒適安逸的渴求,近年來越發變本加厲。
基于上述這些理由,我和莉莉將一切行程交給了旅游代理去打理,而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旅行我們既不缺錢,也不需要硬塞下過多的景點,這注定了我們將擁有一次悠閑的旅行。或者說,我們是這么以為的。
威爾士是個小地方——也許和賓夕法尼亞州的面積差不多。在這里我們將逗留三天,足夠我們不慌不忙地踏遍整個威爾士。根據旅游代理給出的路線圖,我們將參觀城堡、宮殿、博物館,一路從南海岸駕車去圣大衛。然而我們自己查了查,這條路線需要花費不少時間才能離開加的夫,而我們今早最想做的事就是離開這里,于是,我們決定按照自己的意思,從北邊走。
我們匆匆提了車,冒著大雨朝北出發。不到半小時我們就出了城,進入了布雷肯比肯斯山。云層籠罩著的群山干凈清爽,在雨中尤其賞心悅目,大概因為滿山都是松樹,所以連空氣都顯得很不一樣。我們忍不住發出感嘆,意識到威爾士并非所有地方都那么糟——只不過,加的夫確實能讓人休克。
穿過一個山谷時,我們突然聽到了一聲巨響,還沒來得及害怕,兩架噴氣式戰斗機就快速飛到了我們前面,它們并駕齊驅,離地面不超過60米高。車進入布雷肯比肯斯山腹地后,我們慢慢向西拐。山脈逐漸平緩起來,變成了無邊無際的農田,羊群處處,綠籬叢生,野花如毯,深深淺淺的綠色沐浴在雨中。我們在卡馬森鎮的一家小酒館停下來吃午飯,據說這個鎮子就是梅林的出生地。
梅林是誰?公元600年左右,在戰火紛亂的不列顛,一個叫作亞瑟的男人在英格蘭建立了一個時間并不算長卻如田園詩般寧靜的和平王國,這個王國叫作卡姆洛特。在當時,這種夾縫中的和平實在難能可貴,因此,亞瑟王的故事成了傳奇。而亞瑟王手下最有名的謀士,就是梅林。
在不同版本的傳說中,梅林扮演著不同的角色。他有時被描述成一個先知,有時是個魔法師,有時則兩者都是。而關于他的品行也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極睿智,極能干,極純潔;有人則確信他極愚蠢,極無能,極骯臟。至于他的結局,就更是什么離奇的說法都有,總之,有關他的一切,都是撲朔迷離。
吃完飯,我和莉莉特意去了標志醒目的信息中心,遺憾的是,信息中心的那位女士說不出關于梅林的更多信息,只告訴我們后面有條小路,這條路會將我們引向一片田野,那里有個山洞,據說是梅林生活過的地方。
我和莉莉想去探洞,結果,半路上我們陷入一條迷宮似的道路。那是我們開車走過的最窄的路,高大的樹籬像是從兩側逼向車身,枝葉不斷摩挲著我們租來的小汽車。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幾乎可以說是險象環生,我們冒著大雨穿過樹林,并且沿途尋找著山洞。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以為山洞根本就不存在,只不過是人們的想象而已。一直到我們不得不趕往下一站時,山洞依然沒出現,為了不耽誤之后的行程,我們只能放棄尋找。
說起來,這次探險一點兒都不理性,我和莉莉早就不是沖動的年輕人了,為何還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這便不能不提浪漫的凱爾特人。凱爾特人雖然瞧不起羅馬人,卻從羅馬人那兒學會了印刷,由此得以將他們的偉大傳說記載在紙上。凱爾特人的浪漫是英勇的騎士精神,壯闊激情的戰役,以及浪漫瑰麗的愛情,這些都充盈在他們田園詩般的理想主義中,而亞瑟王的故事,就是其中最杰出的浪漫傳奇。因此,當我和莉莉徘徊在威爾士鄉村的崎嶇小路上,我們并不是在尋找一個普通的山洞,而是渴望生命再一次被浪漫觸動。
作為一個理性之人,談論浪漫是件尷尬的事。我能輕松自在地談起心理和思想,但說起浪漫,我依然有些不太習慣。
亞瑟王傳奇中不乏浪漫,比如其中隨處可見各種城堡,那些城堡通常矗立在山上,塔尖伸向天空,成為天堂和塵世的和合之地。在我看來,這種融合與邂逅,展示出了浪漫的真諦。我們生活在世俗平庸的世界里,當神話闖入現實,哪怕只有一點點,也足以令人興奮,撞擊出燦爛的時刻。每當這樣的時刻,我都會產生一種感覺,似乎現實世界并不是我的家園,我的歸屬另有其地。
而對于必須生活在現實世界的我們,兩人之間的愛情,便是那宏大浪漫的最常見替代物,然而,這替代物卻存在著諸多問題。婚姻看似緣于浪漫,卻最終會淪為平凡世俗的產物,不得不以單調乏味的面貌接受考驗。面對這枯燥的現實,人們不得不想出不同的方式應對。在我的第一本書里,我曾宣稱人類的浪漫愛情只是短暫現象,它會在婚姻中(無論時間長短)消亡,這是人類的普遍常態。后來我收到了大約兩萬封讀者來信,其中有一封信,其作者言辭激烈地反對我的觀點,我注意到它的作者那年22歲,正是將愛情視為生命的年紀。
或許時間能給人以答案,很多美好的事物都有著殘酷的結局,而殘酷的結局,卻并不妨礙事物本身的美好。
未知
當道路越來越開闊安全,也就意味著,我們距離下一站圣大衛市越來越近。但對于這個全新的目的地,我幾乎一無所知,只在吃午餐時從旅游指南上看了些無關痛癢的信息。但無論如何,我和莉莉都希望能住得好一些,只是,鑒于前一晚的不愉快經歷,我們有了些對未知的不確定感。
在這本書的開頭,我就解釋了我和莉莉進行這趟旅游的理由,但那些答案真的有些平淡無奇,現在,我就說個不那么乏味的答案吧——我們是在尋找生活里的浪漫。我們要通過探險未知之處,尋找我們不知道的事物。
正如蘭茲角是英格蘭的天涯海角,圣大衛也相當于威爾士的天涯海角,同時,這里也是英國最小的城市。它之所以能被稱為市,是因為它的大教堂——大教堂是主教所在的教堂,也是主教轄區的所在地。無論一個地方的面積多么小,只要它有個主教和大教堂,這里就能是個市。而即使面積再大,但只要沒有一個主教和大教堂,它也只能是個鎮。
當我們駛出卡馬森鎮半個小時后,周遭的一切都有了變化。大雨變成了毛毛細雨,海鷗開始在天空盤旋,金雀花樹籬顯露模樣,空氣中飄浮著海的氣息。雖然它的大教堂在旅游指南上看起來不怎么起眼,但我們開始有了種強烈的預感,圣大衛將會是我們今天的正確歸宿。當我們忽然駛上海岸,沿著彭布魯克郡懸崖在低谷前行時,這種預感變得更加強烈。
等到了圣大衛我們發現,這里確實很小,如果不是因為有教堂,圣大衛連個鎮都算不上,頂多是個村莊。這里的石頭房子古老滄桑,像一個個小圓圈點綴在山坡與山谷中。我懷疑即使連游客也算上,圣大衛的人口也不會超過一千。我們住在一家叫瓦爾普爾克特的旅館,是由莊園改造而成的,但可喜的是,入住后目之所及都是好兆頭。我們的房間雖然不大,但窗戶不小,一眼望出去,田野、樹籬和牛群盡收眼底,當然還有撲面而來的大海。
安頓下來后,我和莉莉出去散步,走了大概一個小時,來到了那座讓這里得以成為“市”的大教堂。這座教堂確實與眾不同,它竟然坐落在深深的谷底,就藏在村莊與大海間的巨大沙丘后面。據說它之所以建在這里,是為了避開海盜的洗劫。但這樣的位置也注定了人們難以拍出滿意的照片。在后來的行程中,這樣的情況越來越多,我漸漸發現,威爾士和蘇格蘭的風采,往往是相機難以捕捉的。
圣大衛大教堂是典型的中世紀大教堂,歷經多次重建,但生命力并未衰減。此時,之前空中的蒙蒙細雨已化成了薄霧,我們站在霧氣中思索著:為何在這個沿海村莊,會有這么一座規模很小卻備受敬仰的教堂呢?
根據歷史,雖然羅馬人占領了英格蘭地區,卻始終未能征服愛爾蘭、威爾士和蘇格蘭的凱爾特人,正因如此,這些地方在信仰上并不依從于羅馬人。直到后來,隨著傳教士們走向這些山峰與洼谷,這里的人們才開始領略信仰的光輝。公元500年,一位著名的信徒圣諾恩便是在這片海岸登陸,將信仰引入威爾士,她的兒子大衛薪火相傳,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于是,圣大衛大教堂便坐落在了彭布魯克郡海岸的這個小村莊腳下。
梅林便是出生在信仰更迭時期的威爾士,這大概也是人們對他的故事存在各種版本的原因,那是個混沌時代,就像我們而今所處的理性時代一樣混沌:一切都是不確定的。
然而,在這一刻,我和莉莉卻并不混沌,反而有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似乎我們正身處時間之外。我們走在教堂邊的墓地和遺址間,踏過濕漉漉的草地,這里的靜穆有種質感,似乎伸手就能摸得著。或許因為這里是海之角,或許因為此刻它正籠罩于煙雨蒙蒙中,或許因為其他說不清的浪漫因素,但圣大衛大教堂確實對我和莉莉具有神奇的魔力,讓我們仿佛置身于6世紀。
傍晚時分,我們離開了,手挽著手。我們步履輕松地回到了旅館,并且在這里的餐廳吃了頓難忘的晚餐,這頓飯的高潮,是裝在大大的酥脆焦糖蛋筒里的黃色冰激凌,口感醇厚濃郁,細膩而鮮美。歷經了12個小時的艱辛路程,此刻因為融化在口中的冰激凌,而讓我們重回了溫柔動人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