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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吳定緣怎么也想不到,攔住去路的居然是自己的父親。

吳不平還是今晨出門的那一身公門裝束,頭扎平頂巾,一襲皂色盤領服,足蹬薄底皂靴。這許多年來,他總是穿著這一身在南直隸地面奔走。這頭鐵獅子在此時此地出現(xiàn),透露出的信息卻意味深長。

扇骨臺的哨位安排、長安街的神秘缺席、糖坊廊的詭異現(xiàn)身、妹妹的離奇失蹤……無數(shù)碎屑,在吳定緣腦海中迅速拼湊成一根醒目大梁。

“今天的事,原來您也參與了。”吳定緣的聲音很平靜。

“不,我……”吳不平想要辯解,卻猛然噎住。他注意到兒子的眼神變了,犀利而清澈,他太熟悉了,那是一種洞悉真相的眼神。

鐵獅子在南直隸號稱“神捕”,其實真正斷案如神的是背后這個廢物兒子。此前許多奇案大案,都是吳定緣暗中指點,吳不平才得以賺下偌大名頭。吳不平記得,每一次指破迷津之際,吳定緣的雙眼里都會退去迷茫,變得透亮。

所以當吳不平再次看到那眼神時,便知道什么都瞞不住了。他索性狠狠揮動鐵尺,避開這個話題,問:“你身后是太子?”

“是。”吳定緣回答。

“定緣,到我這邊來吧。”吳不平伸出手去,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他不知道吳定緣怎么會和太子攪到一塊去,但眼下這個局勢,絕不是個好選擇。

吳定緣站在原地沒有吭聲,在他身后的于謙卻呆住了。前方堵截的人,居然是一直不見蹤跡的應天府總捕頭吳不平?也難怪,除了鐵獅子,誰能在短短半個時辰內找出于謙的住所,并循跡跟過來?

更令于謙恐懼的是,他想不出任何一個吳定緣會拒絕拉攏的理由。

論親疏,吳定緣重視家人遠甚太子;論利益,這篾篙子只認鈔銀不認忠義;論安危,眼下敵眾我寡。無論怎么想,于謙都覺得吳定緣會立刻投奔過去。他緩緩抬起雙臂,琢磨著拼死先擋一陣,讓太子掉頭趕緊跑。

這時吳定緣開口了:“爹,玉露呢?”

“我不知道。”吳不平的嘴角一僵。

吳定緣露出全盤了然的神情,嘆了口氣,道:“太子生死不關我事,交出來也無妨。可您是老公門,怎么還看不透?交出太子以后呢?您覺得那些人會讓咱們合家團圓?”

尋常綁匪,收了鈔銀都往往撕票了事,遑論是皇位之爭。那些人既然敢綁架吳玉露來脅迫鐵獅子,在事成之后只會全數(shù)滅口,消弭變數(shù)。

“那你讓我怎么辦!”吳不平痛苦地低吼了一聲,彎下腰來。他的面孔比平常憔悴了不止十歲,一看便知承受著極大的煎熬。吳定緣上前一步,道:“幫富不如幫窮,救窮不如救急。不如您過來,父子倆一并保著太子離開南京,咱家還有一線生機。”

若有半點可能,吳定緣也不愿意說這種話。自己眼看就要脫離泥沼,父親和妹妹卻陷進去了,他不得不在兩種極糟糕的選擇里選出一個。

吳不平聽到兒子的建議,慘然地搖搖頭,道:“若他們發(fā)現(xiàn)我有半點異動,那你妹可就完了……”這時鐵獅子身后傳來紛雜的腳步聲,還有一個粗嗓門高聲喊著:“鐵獅子,瞧見他們沒有?”

吳不平聽到催促,咬緊牙關一晃鐵尺,道:“定緣,你若心疼你妹妹,就先讓開。待得此間事了,咱們再說別的。”

朱瞻基在后頭聽得真切,他咳嗽了一下邁步向前,打算幫吳定緣解開這個局面。太子紆尊降貴親自招攬,一個捕頭還不納頭就拜?不料,他還沒張嘴,吳定緣卻頭也不回地暴吼道:“滾開!”

在狹窄的門洞里,這一聲雷吼震得嗡嗡作響。朱瞻基大為羞惱,正要發(fā)作,卻被于謙按住了肩膀,道:“殿下,這里太危險,您還是往后退吧。”朱瞻基看看于謙神情嚴厲,只好悻悻退后。

于謙勸退了太子,擔心地朝前望去。吳定緣那瘦高如竹篙般的背影,此時正微微抖動著,可見他的內心不比對面的父親平靜多少。可于謙不敢插嘴,因為這是一個近乎無解的難題。

可惜如今已沒時間讓他們父子慢慢商量了。對面好幾個人出現(xiàn)在鐵獅子背后,那個粗嗓門惡狠狠道:“鐵獅子,對面是誰?怎么還不動手?”

借著燭光,吳定緣看到這幾個人袍襟上都繡著一朵白蓮,不由心中一緊。他們敢公開穿這種衣袍,說明朱卜花和白蓮教已經(jīng)聯(lián)手了。吳不平搗毀過十幾處白蓮香壇,與信眾仇深似海,怕是功成也難身退。

吳不平被身后的白蓮教眾一催促,被逼無奈,只好挺身撲了上去。兩把鐵尺“鐺”地撞在一處,吳定緣大叫了一聲“后撤”,且戰(zhàn)且退。

一時間,正陽門的門洞里一片混亂。于謙護著朱瞻基,蘇荊溪急速后退,吳氏父子在中間鏗鏘對決,一群白蓮教眾在后頭提著燈籠,追著吳不平步步進逼。好在門洞狹窄,對方無法一擁而上,真正交手的只有吳家父子。

兩人“虛與委蛇”地打了半天,在錯身的瞬間,吳定緣突然低聲說了一句。吳不平手里的攻勢不減,表情卻變得微妙起來。

太子一方不斷后撤,很快便退過門洞中段,白蓮教眾洶洶追擊,緊隨其后。吳定緣趁著吳不平一個收招的空當,突然把鐵尺向上方拋去。他手腕加了一點旋勁,那鐵尺化為鋒刃旋轉著上去,很快黑暗中傳出繩索被割斷的咝啦聲。

吳定緣今天第一次穿過正陽門時,注意到在門洞中段的正上方,懸著一塊采自幕府山中的巨大石條。石條被幾根麻繩垂吊在那里,工匠們還沒來得及完成最后的拱頂鑲嵌。他剛才已經(jīng)盤算好了,一退過中段,便用鐵尺斬斷麻繩,這塊巨石便會阻斷正陽門的通路及白蓮教眾的視線。

情急之下,這是唯一的破局之法了。

吳定緣在拋尺割繩的同時,嘶聲大喊:“仔細了!”隨著他的叫喊,一個無比沉重的巨大黑影,像千斤鐵閘一樣朝吳不平和白蓮教眾們砸下來。

吳不平聽到兒子叫喊,身形驟然疾進,堪堪沖出巨石籠罩的范圍。他腳步一停,稍松了一口氣,卻沒聽到預期中大石落地的巨響。鐵獅子急忙回頭,卻看到那大石塊被墻壁上伸出的一截竹梢頭卡住,懸在了半空。

石底下的白蓮信眾本來蹲伏在地抱頭等死,一看居然死里逃生,手腳并用拼命朝這邊爬過來。

吳定緣沒料到居然會出這樣的意外,一切算計皆落空。這時他看到吳不平在黑暗中沖自己伸出右拳,用力一握。

他小時候每次父親出門辦案,都會做這么一個手勢,表示一定會平安歸來。這是多年以來父子之間的默契。吳定緣瞳孔一縮,一瞬間便明白他要做什么。

吳不平后轉回身去,弓腰鉆到石頭底下,雙臂抬起去晃巨石下緣。竹梢只是臨時打進墻面,不甚牢靠,被他這么一晃,很快便承受不住壓力,“咔嚓”一聲斷裂開來。失去依托的巨石再度往下墜去,吳不平想要趕緊倒退著往外走,眼看上半身已伸出去,身形卻猛然一滯,被那個粗嗓門的白蓮信眾一把拽住褲腳,喊道:“鐵獅子,你要干什……”

吳不平下意識回身去踢,可此時巨石已轟然砸落。

漆黑的門洞里,響起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喊:“爹!”吳定緣飛撲到面前,卻只來得及托住吳不平的上半身,他試圖拖拽一下,卻根本拽不動。老人腰部血肉模糊,整個下半截身軀全被死死砸在石下,形同腰斬一般。

鐵獅子嘴角沁著鮮血,痛苦的表情中卻帶著一絲欣慰:“這……這樣也好,只有這一個辦法,可以保……保住你們兩人平安。”

目睹鐵獅子作為的白蓮教眾都被砸成了一團血肉,沒人知道他和吳定緣的關系。后面的人再追到現(xiàn)場,只會以為是鐵獅子追捕太子途中不幸罹難,自然也就沒有殺死吳玉露的理由了。

破局的唯一辦法,不是讓巨石砸下來,而是讓巨石砸死吳不平。

“蘇荊溪!蘇荊溪!快來!”吳定緣從來沒如此失態(tài)過,他抱著父親,發(fā)狂似的喊著女醫(yī)師的名字。蘇荊溪迅速趕過來,可只看了一眼便搖了搖頭,表示回天無力。

“你要錢嗎?我可以都給你!你不是要朱卜花死嗎?我去干掉他!你救救他……救救他!”絕望而尖厲的聲音從顫抖的嘴唇里擠出來,吳定緣整個人幾乎陷入譫妄。蘇荊溪拍拍他的肩膀,輕嘆道:“你爹一息尚存,不要浪費時間在別處。”

吳定緣垂下頭,重新把視線放回到吳不平身上。隨著海量的鮮血從石塊與地面之間的縫隙涌出,老人的臉色在迅速崩垮。可他還掙扎著支起脖頸,對著兒子說道:“我……我有一件事,從來沒跟你說過……”

“爹你別說了,我知道,我知道!”吳定緣伸出手去,環(huán)住鐵獅子的頭顱,聲音顫抖著,“我不是你親生的,我十年前就知道了!”鐵獅子眼神一凝,先是釋然,旋即又變得感慨:“難怪你從那時起就……也好,可我要說的,不是這個……喀喀!紅……紅玉……”

吳不平還想說些什么,可大量的鮮血沖入喉嚨,嗆得他說不出話來。吳定緣握住他逐漸冰涼的手,似是在哀求:“爹,你別走,咱們一起去把玉露救出來!”

聽到這句話,鐵獅子的嘴角微微露出一絲欣慰,然后便永遠停在了這個表情。吳定緣環(huán)擁著父親,也似永遠停在了這一刻。于謙走過來,他想提醒吳定緣得早點離開,可腹中縱有千句典故與辭藻,一看到篾篙子那張枯槁悲慟的面孔,一時竟也說不出話來。

這時門洞內側傳來腳步聲,兩團燈火從外面照了進來。這應該是剛才那兩個守軍聽見動靜,提著燈籠進來查看。

朱瞻基瞇起眼睛,朝燈火方向望去。剛才他一直排在隊尾,眼下形勢逆變,他反倒成了直面敵人的最先鋒。吳定緣肯定指望不上了,于謙的戰(zhàn)斗力也堪憂,這兩個守軍只能靠自己來擺平。

不知為何,他的內心浮現(xiàn)出的居然不是恐懼,而是一陣雀躍。

很多人都會有意無意忽略這一點:他朱瞻基可不是在深宮里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柔弱東宮,實打實跟著太宗的王帳掃過北,在沙琿原領略過風沙,在庫楞海射過黃羊,單騎涉水渡過洶涌的西陽河,在忽蘭忽失溫還見識過瓦剌的縱橫鐵騎。

相比起北方那些粗糙兇蠻的韃子,這些南京守軍柔弱得像是娘兒們。

守軍顯然還不知道這邊情況,還當有意外發(fā)生。他們提著燈籠左晃右照,首先看到的是那個戴著枷板的犯僧站在門洞當中,看不到表情。一個守軍問聽見響聲沒有,那個沙彌點點頭,拘著雙手朝里面一指,說石頭掉下來了。

兩個守軍知道門洞里吊著一塊大石,沒想到它居然在自己當值時砸了,一陣抱怨。他們走過犯僧身旁,正要往里去查看。朱瞻基突然雙臂一抖,束手的鎖鏈“嘩啦”一聲掉在地上,那兩塊木枷也應聲裂開。右邊一塊掉落在地,左邊一塊則被他用左手拿住,狠狠地朝著其中一個守軍砸去。

那守軍哪里料到這犯僧竟突然發(fā)難,后腦勺被碩大的一塊榆木板子砸中,哎呀一聲被直接砸暈倒地。另外一個守軍聽到聲音,急忙回頭。朱瞻基本想趁燈影晃動之際故技重施,可他右肩畢竟受了重傷,剛才那一下左臂發(fā)力牽動了全身肌肉,痛得沒法再用力氣。

守軍一見同伴被和尚打昏,立刻抽出佩刀撲過來。朱瞻基動彈不得,暗罵了一句“狗驢卵子”,準備閉眼待斃。可他猛然聽得一聲“砰”,守軍應聲倒地,身后的蘇荊溪放下另外一塊枷板,把額前的亂發(fā)撩了幾撩。

可惜她力氣太小,守軍倒而不暈,朱瞻基快步上前,用腳狠狠踢向那倒霉家伙的太陽穴,才算了事。他正要開口贊揚蘇荊溪果決,她卻先指了指那邊。

朱瞻基登時醒悟,解決這兩個人只意味著危機暫時解除。正陽門另外一側的白蓮教眾,繞路趕到不會太久,城里的勇士營也隨時可能趕到,必須盡快撤離。他沖那邊喊了一嗓子:“于謙?”

于謙低聲道:“再等等。”

朱瞻基濃眉一蹙,捂著傷口邁步走了過去。他看到吳定緣癱坐在巨石旁邊,保持著抱住父親的姿勢,一動不動。無論于謙在旁邊說什么,他都沒反應。

“吳定緣,你看著我。”朱瞻基喝道。

于謙覺得太子有點過分,正要開口,卻被瞪了回去。

“吳定緣,你抬起頭,看著我!”

吳定緣緩緩抬起頭。據(jù)說,人過于悲傷時,會淹沒掉其他一切情緒。這一次他直視太子,太陽穴僅僅只是跳動了幾下,不似之前那么痛楚了。

“你爹已經(jīng)死了,我爹恐怕也快了;你妹下落不明,我娘親也生死不知。我非常清楚你現(xiàn)在有多難受,因為今夜本王失去得比你更多。”朱瞻基的聲音很平淡,可每一個字的發(fā)音都咬得極重,仿佛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吳定緣沒有作聲,但也沒把視線偏開。

“一看到你這副德行,就想起剛才的我。不過你放心,本王不會像于謙剛才罵我那樣罵你,你聽不懂。我也不打算罵你窩囊廢,估計這種話你都聽膩了。”朱瞻基略帶嘲諷地抬起下巴,“本王給你說一個故事。”

“我小時候跟著皇爺爺去討伐北元,有一次在大漠趕上一場大沙暴,我和護衛(wèi)們失散了。一人單騎,水糧罄盡。這時我碰到一個韃子牧民,我們倆一起往外找。整整五天五夜,我好幾次都絕望了,可他總能找到辦法撐下去。渴了就喝尿,沒尿就從牲口糞便里擠汁;沒吃的就吞石龍子、牛皮腰帶。他在做這些事時,總絮叨著一句韃子語。后來我回到大營請教邊軍,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長生天是偏心的,所以狼和羊都得拼命。”

“我嫌這話拗口,就改成了天道不公,人心不棄。聽清楚了嗎?天道不公,人心不棄!”朱瞻基像是說給吳定緣,又像是說給自己聽,“剛才的我,還有現(xiàn)在的你,要是真一氣之下死了,豈不是正中了那些賊人的下懷。憑什么他們壞事做盡,卻要我們承擔后果?憑什么?老天爺做事瞎了眼,若我們自己還不抗爭,那還有什么指望!”

說到這里,朱瞻基回過頭:“拿香爐來!”

于謙趕緊從懷里取出那只香爐,擱在地上。朱瞻基提著爐耳,遞到吳定緣跟前,道:“本王適才對著這爐子發(fā)誓,無論劫難幾重,絕不放棄,誓擒兇頑。你若也有此心,我愿意分你一炷香,于此爐共誓,如何!”

話是問詢,語氣卻不容置疑。朱瞻基目光灼灼地盯著吳定緣。后者一邊喃喃著:“天道不公,人心不棄;天道不公,人心不棄……”一邊猶猶豫豫地放開鐵獅子的上半身,把右手慢慢伸過去。

他記得,這小爐子是來自幾年前的一起盜銅案。有個暹羅商人運來的一批風磨銅被盜,吳定緣暗中定策,吳不平領銜追查,父子攜手把案子在短短三日內給破了。商人為表感激,捐了幾件銅器獻給應天府,大器被知府老爹留下,吳不平分得一個銅香爐。父子倆一商量,干脆給吳玉露做了生日禮物。

吳定緣至今還記得妹妹收到禮物時的驚喜表情。她正和一群閨密玩調香,每天都把爐子擦得锃亮,沒事就試香,屋子里總是彌漫著奇異的香味。他永遠搞不明白,那些玩意聞起來差不多,妹妹怎么能分辨出彼此差異。吳不平也是一臉懵懂,這成了父子倆永遠解不開的謎。

隨著手掌逼近爐邊,昔日的畫面不斷在他腦中閃回。當掌心即將觸到爐耳之時,吳定緣突然扯下裹傷的棉布,露出掌心被蘇荊溪刺穿的傷口,直接貼到了香爐敞口的鋒利邊緣。鮮紅的血跡從傷口滲出來,在如金粟一般的銅皮表面留下一抹朱痕。

“我吳定緣以血代香,就此起誓。我會為我爹報仇……”吳定緣啞著嗓子,一字一頓地道,手掌不停摩挲著爐邊,仿佛只有更多的鮮血才能讓誓言變得更加有力。

朱瞻基俯身把香爐接過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好了,走吧!”

吳定緣挪起身子,輕輕地把父親的半截尸身擱下。吳不平下半身被石頭壓得死死的,無論如何是拽不走的,何況若他的尸體不留下來的話,吳玉露會有危險。

蘇荊溪上前要替吳定緣重新包扎傷口,他卻擺了擺手,扶著巨石挺直了身體,朝著出口望去。黑暗中他的雙眸閃閃發(fā)亮,似乎正自蛻去慵懶的殼,露出鋒芒來。

“去北邊。”他啞著嗓子道。

“為什么?”于謙一怔。正陽門幾乎可以算是留都最南邊,眼看距離出城只有幾丈距離,現(xiàn)在卻要重新返回城里,未免太折騰了吧?

“你都嫌折騰,白蓮教和勇士營自然更想不到。”吳定緣道。于謙聽明白了,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也是兵法里常說的。

“可是,北邊太寬泛了,總得有個具體的去處吧?”蘇荊溪問。

“富樂院。”吳定緣又翻出一把備用的鐵尺,插回腰間。

于謙聽到這個名字,捧著香爐的雙手一顫,表情像是被涂了一層白及漿子。那不是吳定緣在教坊司相好的窯子嗎?這時候還要去那兒?他正要說什么,卻被朱瞻基伸手攔住,道:“你去富樂院,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吳定緣點點頭。朱瞻基嚴肅道:“去那里,對我們離城有幫助嗎?”吳定緣猶豫了一下,又點了點頭。

“好,用人不疑,聽你的!”朱瞻基做出了決斷。于謙看看太子,又看看吳定緣,終究還是沒說什么。

他們離開不久,昨葉何趕到了正陽門外側。城門洞子內外已亂哄哄聚了很多人,有白蓮信眾,也有勇士營、城門衛(wèi)與五城兵馬司的人。他們各自站成一個圈子,不時向彼此投去充滿敵意的一瞥。這時一個男裝麗人大喇喇地走過來,立刻把視線全吸引過去了。

昨葉何亮出朱卜花發(fā)的腰牌,卻沒著急進去。她先從懷里掏出一包荷葉,好整以暇地剝開,荷葉里包的是剛蒸得的糯米茶糕,長長一條盤好。昨葉何先趁熱咬上一口,芝麻、核桃、桂花的香氣一起噴涌而出,就著糯米香甜,讓她全身毛孔都舒張開來。

她從小就堅信,甜是神之膽。尤其在面對極端復雜的局勢時,只有攝入足夠多的糖分才能保持清醒,做出決斷。

幾口吃完茶糕,昨葉何把荷葉一扔,彎腰鉆進城門洞子。里面支起了十來個燈籠,把甬道照得燈火通明,狹窄的空間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那塊奪走人命的巨石已被強行撬起一角,可以勉強看清底下的情形。石下是好幾攤爛糊血肉,狀如地獄。周圍的人幾乎要嘔出來,昨葉何卻饒有興趣地蹲下身子去觀察,甚至還把頭往里探了探,想去看清某一攤血肉上被壓扁的頭殼。

“鐵獅子呢?”昨葉何站直了身子。

“在另外一側,壓毀了一半身子,死了。”一個壇主恭敬地回答,“據(jù)跟隨鐵獅子的信眾說,他們當時繞到正陽門外側堵截,在門洞里與敵人發(fā)生了交手。鐵獅子沖在最前頭,王壇主和其他幾個人緊隨其后,結果這一塊巨石莫名落地,把他們都給砸死了。”

“一代留都神捕,居然就這么沒了,嘖,有點浪費。”昨葉何惋惜地感慨了一句,又問道,“這么說,對方已經(jīng)跑了?什么都沒留下?”

“是,我們在正陽門另外一側只發(fā)現(xiàn)兩個被打暈的守軍。”

昨葉何扇動著手里的荷葉,陷入沉思。對方居然會利用未修完的巨石,這確實出乎了她的意料,看來太子身旁除了于謙,可能還有另外一個人。這人應該對南京非常熟悉,而且搏擊之技不差。

到底是太子的舊識,還是于謙找來的幫手?

她決定再看得仔細點。昨葉何身為佛母座下的護法之一,深諳人性之妙,她相信只要能推測出對方身份性情,便可推演出其行事軌跡,如觀其肺腑。

她吩咐左右設法把巨石撬得大一點,露出勉強可供一人通行的縫隙。昨葉何身材細長,恰好能從這縫隙里鉆過去,她就這么蹭到了巨石的另外一側,靴子上已沾滿了濕漉漉的肉泥,甚至還沾了一截不知誰的腸子。對面也有幾個守衛(wèi)舉著火把,他們見到這女人踩著血污鉆出石縫,還毫不介意地抬起靴子在地上刮腸子,臉色都有些敬畏。

她清理完之后,第一眼便看到仰躺在地上的鐵獅子。他雙目緊閉,上半身尚算完整,下半身卻血肉模糊,爛不成形。看著這尸首,昨葉何習慣性地用食指指甲戳住太陽穴,輕輕碾動,微微的痛楚令思緒更為敏感。

她開口問道:“鐵獅子的尸首,你們動過沒有?”

“沒有,上頭只讓我們在這里守著,什么都不讓動。”守衛(wèi)老老實實地回答。

昨葉何俯視片刻,突然轉頭對守衛(wèi)道:

“我剛才看了巨石下的那些信眾遺骸,都是俯臥壓亡。如果鐵獅子是向前追擊,應該也是趴著死去才對——他是怎么做到仰面而死的?”

守衛(wèi)們面面相覷,不明白這女人為何突然問出這么一個問題。數(shù)息之后,他們才反應過來,她根本不是跟他們講話,而是對著他們背后的黑暗。

守衛(wèi)們急忙回頭,看到身后甬道里站著一個高大男子,短打薄衫遮不住他一身虬結的肌肉,一道粗大的傷疤橫貫整個額頭,看上去好似頭蓋骨被掀開一般。更可怕的是,他們竟沒發(fā)現(xiàn)這人是何時靠近的。

男子沒有立刻回答昨葉何的問題,他緩步走過來,蹲到巨石前,用手摸了摸地面半凝固的血跡。昏黃的燭光映照下,血面有些凹凸,能看出幾枚腳印的形狀。

“鐵獅子應當在巨石下落前就沖過來了,不知為何又突然掉頭跑回去,然后倒退不及,被砸到雙腿。”男子的聲音渾厚如鐘,胸腔在嗡嗡震動。

昨葉何“撲哧”一聲笑起來,道:“他莫不是中了邪?”

“鐵獅子我是了解的,他這么做一定有原因。”大漢伸出兩個指頭,“血中的腳印有兩個人的,另外那個人很可能與鐵獅子關系密切。”

“關系密切,你怎么知道的?”

大漢扳動吳不平的尸體,后肩位置露出一排血指印,道:“鐵獅子臨終前,是被他抱在懷里。”

鐵獅子在南京這么多年,熟人很多,可在臨終前會抱住他的,這關系可就不一般了。昨葉何還未及細思,那大漢道:“鐵獅子這具尸體,我要。”

昨葉何細眉一挑,輕笑道:“給你倒是不妨,不過你這是跟老對手惺惺相惜,為他埋骨呢,還是打算對老仇人戮尸泄憤?”

“度化報恩,徑送凈土。”

大漢只說了八個字,伸手輕輕一撈,便把鐵獅子的半截尸身抱起來,往肩上一扛。昨葉何微微露出厭惡之色,她可是知道這大漢說的“度化”是怎么一回事。她叮囑道:“梁興甫你手腳快些,今夜還得靠你這條惡犬抓人呢。”

一聽這名字,那幾個守衛(wèi)像老鼠見了蛇似的,渾身哆嗦著退開數(shù)步,讓出一條路來。那被喚作“梁興甫”的漢子徑直往外走去,只有聲音在甬道里震蕩:“那些人當是往北逃去,來得及。”語氣淡漠,似乎沒把這當什么事。

昨葉何又一次把指甲戳在太陽穴處。

梁興甫發(fā)現(xiàn)的這個神秘人,既與太子認識,也與鐵獅子關系匪淺。看來有必要把太子從離開寶船之后到入宮之間的行程,事無巨細地捋上一遍。

拜朱卜花那個蠢材所賜,今晚的辛苦恐怕要多持續(xù)一陣了。昨葉何眼神里的光芒卻越發(fā)熾熱。這樣也好,越是如此,越能凸顯圣教威靈。

她看向漆黑的門洞外頭,忽然發(fā)現(xiàn)太子多逍遙一段時間也不是壞處。

富樂院在南京,算得上是一處特別的存在。

南京教坊司一共有十四樓,這是最老的一間,早在洪武年間便有了。就在武寧橋旁邊,背靠鈔庫街,側臨秦淮河,距離江南貢院只有一水之隔,最是繁華不過。

雖然富樂院建成日久,不及永樂年間興起的鶴鳴、醉仙、輕煙等樓奢華,可它有一種驕矜,是誰也不能蓋過去的。在正院大門口,洪武爺曾留下一副御筆對聯(lián):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風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話;世間多癡男癡女,癡心癡夢,況復多癡情癡意,是幾輩癡人。

這對聯(lián)朱漆描金,堂堂皇皇,任誰來了都先凜然一振。雖然也有讀書人暗地嘀咕過,洪武爺雄才大略,不曾聽過還有這般文才。但人家教坊司的頂頭上司南京禮部都沒說什么,自然也不會有人去討沒趣。

平日里只要一入夜,富樂院這里的諸多小院便早早升起高高的粉纛花牌。河上畫船簫鼓,樓內觥籌交錯,通宵不得消停。可今晚因為宵禁的緣故,稀稀拉拉幾乎沒有客人,只有兩個頭戴綠抹額的龜奴站在御聯(lián)門匾之下,無精打采地小聲交談著。

兩個龜奴正聊著東水關的那聲巨響,忽然聽到遠處有清脆的鈴聲傳來,都是一喜。遠處一條烏篷小船悠悠地從河面上劃過來,篷頂?shù)踔槐K銅鈴,隨著船身搖曳叮當。

富樂院沿著秦淮河岸修了一溜獨立小院,出門便是水面。若是姑娘或客人夜里想吃夜宵,便會有烏頭小舢把吃食酒水徑直送到河房門口。這些小船速度快,怕沖撞了游舫,都在蓬頭掛個鈴鐺,謂之浮夜鈴。

那烏篷船很快晃晃悠悠地開過來了,船頭一個高瘦漢子撐著竹篙,吃力地劃著。船身吃水有些深,也不知里面裝的什么東西。龜奴吆喝了一聲:“去哪家送什么?”那漢子戴著斗笠,看不清面目,道:“送三曲八院童外婆處,高座寺起面燙餅兩屜,方家藕絲糖通三封。”

“嘖……”兩個龜奴一陣艷羨,這都是南京一等吃食,等閑吃不到。

“八院那里日日清冷,哪里吃得完,我們給她分些憂吧。”龜奴笑嘻嘻地伸出手,想上船去掀亮漆食盒。那漢子連忙道:“童外婆說了,起面餅受不得涼,不能開盒。”說完他從懷里掏出幾張寶鈔遞過去。兩個龜奴有些遺憾,但也沒再糾纏,嬉笑著走到水閘,放那小船進來。

這一段河道里,插著一排排纏著彩絹的竹竿,隔出一條狹窄的水道。小船順流直下,先是經(jīng)過一曲二曲,只見院門軒敞,處處皆是朱欄竹簾,綺窗絲障,端的是浮靡去處。一過三曲,河房明顯變得寒磣起來,走到八院這一帶,屋宇更是簡陋湫隘。

年輕姑娘多住一曲,待得歲數(shù)漸長,恩客變化,才逐次搬至二曲、三曲。歡場冷暖,在這里一過便知。

小船最終停在了一處逼仄的院落前方。一個胖婆子打開月門,嘟囔著誰這么不知儉省,居然舍得叫浮夜鈴。船頭漢子跳到門前,一掀斗笠,婆子一怔:“吳公子?”

吳定緣右腳邁過門檻,左手一按擋住門板,道:“童外婆,我來找紅玉。”童外婆還沒回答,就見烏篷船里又鉆出來三個人。一個穿官袍的,一個套馬面裙的,居然還有一個和尚。他們幾個也不吭聲,一起鉆進別院。

童外婆有些驚疑,吳定緣道:“我白日里著人送了一百五十兩銀子過來,你可收到了?”一提銀子,童外婆表情放松了些,道:“我替紅玉收著呢。”

“我去見紅玉說幾句話就走,這幾位都是我的朋友,只在院廳里歇著就行,不用外婆伺候,也不要驚動旁人。”

童外婆在風月門里做慣的,一見他雙眼含煞,便沒多問,引著幾個人往院廳里去。朱瞻基一路上好奇地東張西望,他頭一回進江南的青樓,雕欄畫檻,花階魚池,看什么都新鮮;蘇荊溪心無旁騖,安靜地朝前走去;只有于謙漲紅了臉,揪著兩側寬袖,恨不得立刻把袍子給脫下來。

大明還從來沒有一位朝廷命官,敢穿著朝服逛窯子的。這若被人看見傳出去,于謙自刎的心都有。

眼看快走到院廳,朱瞻基忽然抬手一指,道:“干嗎把那個掛起來?”只見前頭院廳白墻上掛著個銅糊斗。于謙自然是答不上來,蘇荊溪眼眸微閃,道:“殿下你不必知道這個。”朱瞻基好奇道:“這有什么不能知道的?糊斗是桌上盛漿子的,干嗎掛墻上?”

蘇荊溪拗不過他,只好回道:“那殿下您得先恕我不敬之罪。”朱瞻基心想我問個糊斗而已,至于鬧個大不敬嗎?于是點了下頭。蘇荊溪這才低聲道:“本朝處置大逆罪臣的女眷,多是投到富樂院這樣的教坊司里。她們身負罪籍,若未蒙大赦,一世都不可贖身。為了與普通妓女區(qū)分,她們的屋子外,都要懸一個糊斗,以示粘罪難揭。有些恩客,就喜歡來這樣的地方……”

說到這里,蘇荊溪眉宇間情緒難抑,沒再說下去。朱瞻基皺眉道:“吳定緣找的這個紅玉,莫非也是什么罪臣的女眷?”蘇荊溪輕輕擺了擺頭,表示不清楚。罪臣女眷大部分在頭幾年就會死掉,不是不堪受辱自盡,就是被蹂躪至殘病身亡,能活到移居三曲的歲數(shù)是很罕見的。

他們正說著話,已進了一處八角院廳。院廳正中擺著一張小方桌,廳角擺著幾盆蘭花、虎刺,白壁上還掛著幾幅字畫,都是恩客所送,借以彰顯身價。正中是白眉三郎的神龕,眉白眼赤,長髯偉貌,正是坊曲所拜的樂星神。

童外婆也顧不上斟茶伺候,閃身往里室去喚人。

過不多時,一個頭綰散髻、身披紅絹中衣的中年女子走了進來,有些睡眼惺忪。她見到吳定緣,頗為訝異,道:“定緣,你這么晚來做什么?”

一看見她,吳定緣一路上強憋著的悲慟,霎時繃不住了,道:“紅姨……我爹他死了……”他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放聲大哭起來。紅姨如遭雷殛,呆立良久方才攙起吳定緣的胳膊,說:“我們回屋去說吧。”

無論朱瞻基、蘇荊溪還是于謙,都有點蒙。他們都聽過“篾篙子”愛酗酒狎妓的傳聞,以為這次來富樂院是為了見相好的一面。可看這位紅姨眼角的魚尾紋,少說也是四十多歲,氣質倒不錯,但姿色委實尋常。兩人相見的姿態(tài),說是母子還更像一點。

童外婆站在一旁,倒是面色如常,可見早習慣了這兩人的怪異關系。

于謙問:“他們兩個,怎么回事?”他穿的是官袍,童外婆不敢不敬,趕緊躬身道:“吳公子的癖好吧……別具一格。這十幾年來,每次來找我家女兒,也不冶游,也不留宿,只是看著,看完就走。鈔銀倒是從來不吝,我也只由著他。”

“他為何如此?”于謙忍不住問。童外婆一臉無奈,道:“老婆子只是個端茶送水的,哪里知道?我看就是紅玉女兒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招上這立地貨。”

朱瞻基忽道:“墻上有糊斗,莫非紅玉是罪籍?”童外婆道:“是,北邊來的,來富樂院得有二十多年了吧。她顏色一般,但彈得一手好琴,帷帳后演個曲兒,后樓里教個雛兒,粉堆里做個琴姑教習。雖然委屈在三曲里頭,倒一直沒受太多苦。”

“她什么罪籍?”朱瞻基問。

“這就不知道了,籍檔都在教坊司里存著,我們只負責收留而已,她也從不談從前之事。”

于謙和蘇荊溪對視一眼,很有默契地保持著沉默。二十多年前被投入教坊司,紅玉顯然是靖難罪臣的親眷。早在去年十一月,洪熙皇帝已下旨將投入教坊司、浣衣局等處的罪臣親眷都赦還為民,不過紅玉這樣的,脫籍為民了也沒活路,還不如以琴姑身份待在富樂院。

童外婆人老成精,不會跟客人說起,而他們更不會對朱瞻基點破,不然平添尷尬。

童外婆還想旁敲側擊,打聽一下他們的底細。于謙卻大袖一擺,擋在前頭。那套朱紅朝服頗有威懾力,院廳里的氣氛一時冷下來。童外婆尷尬地笑了笑,道:“夜里童子都睡了,老身出去看看,還有沒有冷果子招待幾位。”

此時在里室,吳定緣把今夜之事原原本本地說給紅姨聽。紅姨聽得以手撫胸,喘息不已。對一個教坊司的琴姑來說,這些驚天大變太過沖擊,哪里承受得住。直到吳定緣說到吳不平身死正陽門,紅姨這才忍不住抱住他的頭哭起來,連聲說:“苦命,苦命。”

等紅姨哭過一陣,吳定緣抬起頭來,道:“事已至此,您把所有的事都告訴我吧。”紅姨拿錦帕擦了擦眼角,長長嘆息了一聲:“十年之前我說漏了嘴,毀了你大好前程,已是后悔不及……”

“那不怪紅姨你!”吳定緣打斷她的話,“十年之前,是我自己要知道的。十年之后,亦是我自己想討個明白。”

“知道與否,又有什么分別,何必自尋煩惱?”紅姨看看河窗外的天色,“既然定緣你說得這般緊急,莫要在我這里拖延了,盡快保著太子出城,再去尋你妹妹才是!”她起身走到琴篋前,從里面取出一個小繡袋,道:“你這些年來扔在富樂院的鈔銀,除去院主與媽媽取走的,其他的我兌成了這一袋合浦南珠,你路上用。”

吳定緣不去接那口袋,語氣里多了幾絲憤怒,道:“為什么事到如今,我爹都死了,您還是不肯說?”紅姨把繡袋往他手里一塞,道:“當初我透了半句,你到現(xiàn)在還鉆在牛角尖里,我怎么敢再跟你說?再惹出羊角風來,壞了性命,怎么辦?”

“難道您不說,我就不犯病了嗎?”

“定緣你怎么又犯渾!”

吳定緣的情緒陡然激動起來,幾乎是要吼出來:“我已經(jīng)忍夠了!我想知道,為什么每次看到紅姨你,我都莫名安心?你和我爹之間,到底什么關系?為什么你不肯說出我生身父母是誰?難道我是野種,不配知道嗎?”

這些年來蓄積的那些疑惑、那些壓抑,此時都因為吳不平之死而爆發(fā)出來。所幸這里別院墻高,密植柳槐,任憑這邊如何折騰,鄰居也聽不真切。

見到吳定緣動怒,紅玉沒有驚慌,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苦笑,道:“定緣,你不明白。身為一個罪籍之女,在教坊司這個火窟里日日煎熬,最怕的是什么?是追念從前的生活。回想起那些事,只會讓我更加痛苦,恨不能全盤忘卻。所以,你想要知道的前情,是我想極力不愿回想的過往。”

吳定緣的怒意被一桶冰水潑滅了,他畏縮著垂下頭,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這十年來,你不顧名聲,天天鉆進富樂院里頭,說每次一看到我的臉,就莫名安心;可你知不知道,每次我一看到你的臉,就會想起當年,結痂的傷口就會被再撕開一次。有時候,我真想讓童媽媽把你趕出去算了。”紅玉說得平淡,嘴邊那兩條深刻的法令紋,卻暴露出內心的極度痛楚。

吳定緣驚訝地抬起頭,他可從來不知道,紅姨居然壓根不想見到自己。

紅玉見他眼圈有些泛紅,心中不忍。只好幽幽地嘆息一聲,走上前去環(huán)抱住他,道:“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若你有心,等眼下的大事做完,再來找我。到那時候,紅姨會把一切知道的都說與你知,如何?”說著把繡囊給他系在腰帶上。

“可是……”

紅玉敲了他的頭殼一記,道:“沒有可是,這么多年你都熬過來了,難道還差這幾日?”吳定緣只好悻悻地閉嘴。紅玉把檀香木門拉開一條縫,朝外頭院廳窺了窺,問:“那個臟和尚,真的是太子?”

“嗯。”

“我看相貌也就平平無奇,還以為龍子龍孫跟別人會有不同呢。”

“比起金陵的公子哥們,這個太子還算不錯……”

吳定緣難得給了一句正面評價。紅玉回頭,似笑非笑,道:“所以,你這么晚跑來富樂院,不只是突然想問清楚自己的身世吧?”吳定緣有點尷尬地摸摸腦袋,一指墻角,道:“我還想借紅姨你這具洗月琴一用。”

紅玉早預料到了,她從榻下取出一方疊好的紅絨布套,抖摟開來,道:“這琴嬌嫩,我得套一下。”吳定緣看著她把琴小心套進,忽然想到什么,湊過去到耳畔說:“有幾句話,紅姨你可千萬要記住……”

于謙他們在院廳里正等得不耐煩,忽然聽到里室的木門一響,吳定緣從里頭走出來,背后斜背著一具小巧的古琴,琴外還罩著一件猩紅大絨套。于謙問:“你這是要去……賣藝?”吳定緣沒好氣回道:“今夜能否出城,就看這具琴了——你們誰懂撫琴?”

他先把目光投向蘇荊溪,可她搖了搖頭。旁邊朱瞻基開口道:“之前舅舅教過,本王能略彈一二。”

“一二是什么曲子?”吳定緣問。

“呃……”朱瞻基愣了一下,“《蒼江夜雨》與《獲麟》算是精熟,《廣陵止息》勉強也可。”

紅玉這樣的操琴高手,一聽所擅曲目便知水平深淺。吳定緣可不懂這些,只是一點頭,道:“夠響就行,我們走吧。”三個人都不知吳定緣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過能盡快離開是最好。眼看已是夜過三更,越晚離城,風險越大。

紅玉倚在門口,擔心地喊了句“小心”。吳定緣一晃拳頭,表示盡可寬心。蘇荊溪見到這一幕,好奇地瞥了她一眼。看這女人神色,莫非除了借琴,她與吳定緣還談了些別的?不過她的思緒,很快跳到了另外一處。

“童外婆怎么一直沒回來?”蘇荊溪發(fā)出疑問。

吳定緣一聽,眉頭微皺,問他們可說過什么。于謙說:“我們什么口風都沒漏。”吳定緣仍有些不放心。童外婆混在青樓這么久,眼光何等毒辣,這幾個人的事只怕躲不過她的眼睛。

這個節(jié)骨眼上,可不能再節(jié)外生枝了。

他正想往院里走去看看,紅玉開口道:“你們快走吧,童媽媽那里有我支應,不必擔心。”

時間緊迫,也只能如此。吳定緣跳上烏篷船,戴上斗笠,等其他三人在篷里藏好,依舊撐著竹篙出去。外頭龜奴先前收過寶鈔,也不來為難,搬開水閘徑直讓他們離開。這浮夜小船脫離了富樂院水道,晃晃悠悠,沿著秦淮河朝北劃去。

小船離開不久,童媽媽端著一盤金絲棗返回院廳,問紅玉:“吳公子去哪兒了?”紅玉說他們聊了幾句就走了,說是有公務在身。童媽媽還沒說話,身后閃出一個面色冷峻的百戶和五六個旗兵,看袖標是府軍前衛(wèi)的人。

百戶對這琴姑毫不客氣,開口喝問:“人犯何在?”紅玉瞥了眼尷尬的童媽媽,冷笑一聲:“在我這里的是應天府總捕頭的公子,還有一位不露身份的官爺。你們有什么要問的?”

百戶一聽,回頭問童媽媽:“可有此事?”童媽媽連忙說:“不止不止,還有兩個,一個女的,一個和尚。”百戶聞言大怒,伸手扇了她一個重重的耳光。

他們接到的命令,是搜查武寧橋一帶的沿河院落,尋找從宮城逃出來的那個小奉御。這婆子跑過來說富樂院里有可疑人物,他們還以為要立大功了呢,結果卻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平白浪費了這許多辰光。

紅玉在一旁冷冷地看著。自從下午吳定緣送來一百五十兩銀子之后,童媽媽的心態(tài)就變了。像她這種既不能贖身,又接不來客的琴姑,童媽媽賺不到什么油水。但若是出首有功,這一百五十兩紋銀一番運作,便能全數(shù)落入童媽媽袋囊。這種事,在富樂院可是太常見了。

那邊百戶還在院廳里罵罵咧咧,童媽媽捂著臉解釋說:“他們乘的是浮夜船,鬼鬼祟祟,形跡可疑。”但百戶又是一耳光扇過去,罵道:“這是廢屁,哪個官員來嫖宿不是遮遮掩掩的,難道要八抬高轎送進來嗎?”童媽媽捂著臉不敢言語了。

百戶又在屋里轉了一圈,見紅玉姿色尋常,連口頭便宜都懶得占一下,帶著手下氣呼呼地離開了。不過,這個百戶到底還算盡職,出了富樂院之后,就近找了一個兵鋪,把剛才的情況口頭交代給值宿的書手。

書手取出筆墨,把這條記錄謄寫到一本格眼簿子上。過不多時,一個快手過來敲門,他負責整個武寧橋、貢院一帶十八個兵鋪的文書遞送,這里恰好是最后一家,背筐里文書都快裝滿了。快手取了簿子,把它扔在背筐最上面,然后飛快地朝三山街口的中城兵馬司跑去。

“嗖——”

一支飛箭破空而來,直接射穿了最后一位錦衣衛(wèi)小旗的胸膛。小旗慘呼一聲,一頭倒在地上。在他旁邊,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具飛魚服,每一具身上都扎得好似刺猬一般。崇禮街這座錦衣衛(wèi)衙署,此時竟成了血流成河的修羅場。

老千戶半跪在庭院中間,揮舞著手中的繡春刀,紅著眼睛拼命大叫:“我們是錦衣衛(wèi)!不是反賊!不是!”可前廊屋脊與院門口站著的幾十個勇士營馬步弓手,不為所動。他們只是冷漠地再度拉緊弓弦,等候著最后一個命令。

朱卜花雙手抱臂站在照壁前頭,臉上的癤子越發(fā)飽滿,隨時可能爆漿。只有一場痛快的虐殺,才能勉強讓這種痛癢緩解幾分。他毫不猶豫地揮下右手,弓弦顫動,老千戶瞬間被十幾支長桿硬箭刺穿,撲通一聲,栽倒在早已污血遍地的石板地上。

勇士營一擁而上,開始對衙署里外進行徹底搜查。朱卜花始終沒挪動腳步,眼光一直盯著那死去的老千戶,琢磨著昨葉何的話。

昨葉何剛才傳來消息,說她找到一條線索,發(fā)現(xiàn)太子在入宮之前,曾在崇禮街上的錦衣衛(wèi)衙署做了短暫停留,然后才被鄭和接走。太子逃離皇城之后,說不定會再次投奔這里。

朱卜花聞訊,立刻親自帶隊來到崇禮街,把這里團團圍住。那些錦衣衛(wèi)態(tài)度很強硬,拒絕了他們入內搜查的要求,朱卜花心一橫,讓勇士營以“窩藏犯人”的罪名對衙署發(fā)起了攻擊,并拒絕任何人投降。這些錦衣衛(wèi)都見過太子真身,一個都不能留。

搜查很快結束,衙署內沒有找到任何關于太子的線索。朱卜花搖搖頭,重新上馬,飛速趕去了位于三山街口的中城兵馬司。

這一次合城大索的中樞,即設在中城兵馬司。全城所有消息,都要定期匯聚此處,所以此時的衙門口人進人出,煞是熱鬧。不過,這些奔走的吏員,人人表情都很微妙。因為端坐在衙署正堂之上,不是都指揮或副都指揮——他們已經(jīng)在東水關碼頭罹難了——而是一個書生模樣的女子。

她難得嘴里沒吃東西,正埋頭翻閱著各處送來的格眼簿子,儼然是一位盡忠職守的都督。朱卜花大喇喇地走到堂前,屏退左右,然后出言諷刺道:“我聽說一塊正陽門里的石頭,都能把你們擋住?白蓮佛母神通廣大,偏沒算出來今天不宜出行?”

“等太子到了京城,咱們在天牢里互相抱怨也不遲。”昨葉何淡淡諷刺了一句,從文牘里抬起頭,“那邊有什么收獲?”

“沒有,他并沒去錦衣衛(wèi)衙署。”朱卜花扔過來幾頁紙,“動手之前,我的人從一個小旗口中問出一些事情,你自己看。”他臉上疼痛越發(fā)難耐,根本沒心思看這些彎彎繞繞的東西。

昨葉何接過供紙,迅速瀏覽了一遍,眼神忽然一凝。她思忖片刻,俯身從桌案下的文筐里揀出一本格眼簿子。這是剛剛送來的一本,墨跡尚新。她一手翻頁,另一手的指甲不自覺地嵌入太陽穴里。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朱卜花不耐煩道。

“原來那個行人司的小官于謙,居然也去過錦衣衛(wèi)衙署,而且就在寶船爆炸后不久。玄津橋頭,你不是賞了他馬、牌嗎?他居然又返回了錦衣衛(wèi),提走了一個犯人,你猜是誰?”

“誰?”

“根據(jù)這個小旗交代,那犯人叫吳定緣,外號叫篾篙子,他的父親正是死在正陽門的吳不平。”昨葉何道,“而且正是這個家伙救下落水的太子,送到錦衣衛(wèi)那里去的。”

“然后呢?”朱卜花此時根本沒法沉下心拼湊碎片,對昨葉何這種賣關子的做派十分厭惡。昨葉何瞇起眼睛端詳他的臉,仿佛故意要挑逗對方的怒氣。

“據(jù)正陽門的目擊者說,太子身邊至少有三個人。一個是于謙,一個是身份不明的女子,還有一個,也是最難對付的一個,應該就是這個吳定緣了。我覺得,在正陽門碰到吳不平的,正是他這個兒子。”

“這個吳定緣有什么過人之處?為何太子要找他?”

“我問過左右,這人是出了名的廢物,快三十的人了還未曾婚配,天天酗酒狎妓。坊間都說是鐵獅子前世的仇人來討債的。”

朱卜花眉頭一皺,這可就奇怪了。昨葉何拈出了供紙的最后一頁,道:“這里錦衣衛(wèi)的司庫提及了一條古怪消息:于謙提走吳定緣之前,他們還從庫里支走了三百兩紋銀,一半送到糖坊廊吳不平家,另外一半則送到了富樂院三曲……”

朱卜花眼睛一亮,道:“知道地址就好辦了,我立刻帶人去糖坊廊圍捕!”

昨葉何扶住額頭,半是無奈,道:“吳不平已經(jīng)死了,他們又不是蠢材,這時候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你該去的地方,是富樂院。”說完她把那本格眼簿子遞到朱卜花眼前:

“不到半個時辰之前,府軍前衛(wèi)報告,富樂院三曲童外婆處有四位神秘訪客,稍做停留,旋即乘坐浮夜船離開。他們并未在意,只是在簿子上提了一下。”

朱卜花二話不說,拿起頭盔往腦袋上一扣,大踏步地走了出去。遠處隱隱傳來他大叫“備馬”的吼聲。昨葉何不疾不徐把格眼簿子合上,嘴角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

她對朱卜花非常坦誠,唯獨只隱瞞了一點:吳不平的女兒吳玉露,如今掌握在白蓮教的手里。本來她以為鐵獅子死后,吳玉露便沒用了,結果又冒出一個保駕的吳定緣。看來綁架那一個女人,居然還能兩吃。

昨葉何叫來一個親隨,低聲交代了一句:“去告訴梁興甫,差不多該上工了。”然后望了一眼水漏,差不多是子末丑初。

皇歷該撕到洪熙元年五月十九日(戊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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