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夜的鳥鳴
- 蘇聽風
- 3641字
- 2020-11-15 17:51:25
寄宿村
初中三年,我一直住在學校旁邊的一個村子里,這個村名叫龔家灣,我們稱之為寄宿村。
龔家灣并不大,村子房屋分為上下兩排,前前后后也只三四十戶人家。村子的背后是一條街,街道向南的盡頭便是我們的學校。
學校差不多有一千個學生,卻沒有配置宿舍。家離學校兩三里路的學生,大多走讀。像我這樣超過五里路的學生,幾乎都是住讀,每周三或周五回一次家。住讀,其實就是寄宿在學校旁邊的村里。學校附近大大小小的村莊幾乎都住滿了學生。據我所知,住在龔家灣的學生最多。
住在這里的學生,大多是家里有親戚或有親戚的親戚在這兒住,不管怎么樣,托關系、找熟人,總會找到一家認識的人。我和姐姐讀書時能住在這兒,是屬于后一種。從小和我媽一起長大的發小嫁到了龔家灣。有了這層關系,我媽帶著酒水禮品,也就把這事說成了。
姐姐早我一年讀初中,待我住到龔家灣時,一起寄宿在這家的學生已有六人,全部住在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廂房里。我們叫這家的主人為老板,他們喊我們“女伢子們”。
男老板總是在外忙碌,早出晚歸。女老板閑適得多,看看電視、打打麻將。女老板雖做事少,但管的事不少,兩人也常常有爭吵。有好幾回,我們下了晚自習回來就聽到家里有吵鬧的聲音。大家本想悄悄溜進屋,不打擾他們。沒想到的是,女老板像是看到自家的孩子回來一樣,拉著我們傾訴爭吵的前因后果,還不忘抱怨男老板的種種不是。
大家都明白家丑不可外揚的道理,但是,這家的兩夫妻,卻會向我們訴說各自的委屈,絲毫沒有什么忌諱。也是這件事,讓我們心中的那份寄人籬下的忐忑感減輕了許多。
女老板有時晚上看電視,看到精彩處,還會大聲喊我們去看看。男老板就會瞪她,叫她不要影響了女伢子們的學習。
每天早上六點半,龔家灣里家家戶戶都會沖出學生,急急忙忙地跑向學校去取昨晚蒸好的飯盒。有的眼睛還沒睜開,有的衣服還沒穿好。勤快一點的,早就背完了單詞詩文,正端著飯盒吃早飯。天氣好的時候,學生們也會和村里人一樣,端著飯盒坐在屋前石頭上,聽他們講家長里短。
聊到什么有了爭執,人們就會說,讓學生們來評評理,他們讀書多、懂得多。愛表現的小伙子們就會真的跳出來評個一二三,如果說到點子上,大家也會不吝嗇地稱贊。學生寄宿人家的“老板”也會跟著開心,一再跟大家介紹,這是住在我們家的學生哦,讀書很用功的。
大家除了一起吃飯外,還得一起勞動。龔家灣的水源好,家家戶戶都種了不少稻田。每到農忙季節,光靠家里的幾個人是忙不過來的。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在這個時候,每家寄住的學生就得發揮作用了。插秧是“老板們”安排給學生最主要的工作,學生們個把小時完成一兩畝田,并不成問題。
天天住在老板家,心里的確有感恩之情。但這份感恩,也不過是想著日后學成歸來報答他們。眼下就安排我們去勞動,還是讓我們心里多少有些不情愿,但又不敢拒絕,只好硬著頭皮下田去。
記得有一年,為了趕工,中午一放學,我們還沒來得及吃飯,女老板就拉著我們去插秧,大家都氣呼呼地跟著過去了。說來也奇怪,雖然餓著肚子,但是做起事來竟比往常都要快許多。姑娘們一個個都如有神速,很快就插完了一畝田。女老板樂呵呵地許諾我們,以后如果學校沒把我們的飯蒸熟,就可以在她的鍋里煮飯吃。
趕工的第二天,下了一場大雨,整整下了一上午。下午我們放學回到家里,發現家里一個人都沒有,鄰居說老板們出去插秧了,我心想昨天不是把所有的田都插完了嗎?難道是漏了哪一塊嗎?正納悶著,女老板帶著一身泥巴回來了。她一邊在天井邊舀水洗腳,一邊說道:“你們昨天插的那幾塊田,有一半的秧都漂了起來,害得我去補了一下午還沒弄完,明天還得去。你們現在插秧的水平怎么都下降了呢?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呀!來年真是不敢讓你們插了。”
我們幾個人端著飯盒,低著頭,誰也不吭聲,只顧大口大口地吃飯。等女老板洗好腳,出去上廁所時,我們終于忍不住,大聲地笑了出來,夸張的幾個人笑得飯都從嘴巴里噴了出來。這件事體現了我們的默契,它成功地讓我們避免了下一年的勞動——插秧。只不過,后來有好幾回,學校的飯蒸生了,我們誰都沒好意思去找女老板兌現她那時的承諾,只得餓著肚子去上學。
女老板的確誠信,上一年說了不再讓我們去插秧,她真的做到了。又一年插秧時,她和男老板起早貪黑地整田插秧,半點沒有讓我們去幫忙的意思。這事,也讓鄰家幾個住讀生羨慕得不得了。她們說自己在家都沒怎么插過秧,出來讀書竟是年年沒落下這項勞動。沒想到,幾個月之后,我們很快被分配了新的勞動——割稻谷。
在我們下田之前,女老板先示范了一遍割稻谷的標準流程。從如何握鐮刀到如何鋪好割下來的稻谷,一一細致講解。并讓我們一個個地按她的動作做一遍,還不時給予我們指導,非常細致認真。好像生怕今天割下的稻谷,明天就飛了一樣。她一邊指導,還一邊說道:“你們叫我一聲‘老板’,我也得對你們負責任。你們是學生,除了讀書,還得學點其他的事,比如認真做農活。學會了,在外可以幫別人,在家可以幫父母。”末了,她還補充道:“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后,都不要耍小聰明、走捷徑去達到自己的目的,沒有用的,該吃的苦你們還是得吃完。”
這一陣說教,頗有一番“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氣勢。我們握緊了鐮刀,小心翼翼地割下一把把稻谷,平整地鋪在身后,直到一整片田全部割完。去上學時,老板在后面追著說:“不是認真讀書就稱得上好學生,其他的事也得做好才算得上是好學生。你們學校的墻上,不是寫了要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嗎?”
好學生,也有做壞事的時候。
老板家住的是瓦房,一到冬天,呼嘯的北風從瓦縫、門縫里向廂房吹來,冰涼徹骨。我們睡的床是由幾塊木板拼成的,沒有任何保暖的功能,冬天睡覺時還得穿著毛衣毛褲。姑娘們一合計,想到一個保暖的好方法——在木板床上鋪一些稻草,保準又暖和又舒服。問題是,我們都離家太遠,若讓大家從家里背稻草過來也不太現實。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在龔家灣弄到稻草。
經過幾天的商量,我們決定在周四的晚自習后,去村頭塘邊的草垛里偷一捆稻草。我們選了其中最大的一個草垛,我早就查探好了,這個草垛的主人剛搬到街上的新房去住了,一時半會兒不會注意到這些稻草。
動手的那天晚上,北風呼啦啦地吹著,外面一個人也沒有。我們幾個人躡手躡腳地摸到草垛邊,扯著一捆草,死死地向外拽,足足拉了兩分鐘也拉不出來。眼見著拉扯稻草的幾雙手開始顫抖,也不知道是被嚇的還是被凍的。有人出主意,要不就不拿整捆的,每人扯一些出來,能扯多少是多少。慌亂之中,大家七手八腳地行動了起來。
不一會兒,每個人都薅了一抱稻草。拿到了稻草,又哆哆嗦嗦地溜回了我們的小廂房里,插上門,掀開被子,把金黃的稻草鋪在床板上。厚厚的一層,蓋住了床上木板之間的所有大縫隙。那天晚上,外面依然北風呼嘯,我們躺在稻草床上,一種從未有過的熱氣從草堆上升騰起來,我脫掉了毛衣毛褲,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三天后,大家一起吃飯時,老板問我們床上的草是哪來的,大家裝假沒聽到。她說:“你們不說我也知道,塘邊那個草垛缺了一塊你們以為我沒看到嗎?你們真是不靈活啊,扯稻草怎么就盯著一個垛的一角扯呢?還扯得那么明顯。每一捆稻草都是捆在一起的,想扯下完好的一捆,是有方法的,這也是農民的生活智慧。”
教導完我們,她還補充道:“一會兒你們派個人跟我走一趟,到我家的草垛去拉一捆稻草出來,一半還給你們弄缺的草垛,一半拿回來給你們的床上鋪厚點。這眼看就要下雪了。”聽完她這一番話,我們又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著盒飯,這次沒有笑,卻有點想哭。那時候,大家都說,將來學有所成,出人頭地,一定要回來感謝這些收留我們的人。從那以后,逢年過節,我們都會帶上家里的麻糖去問候老板一家。因為那時,我們已經懂得,報答他人,不必等到以后,應從現在開始做起。
寄宿在龔家灣的那幾年,不能說過得有多快樂,但起碼還是自在的。那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十三四歲的孩子們,第一次離開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個陌生的村子里,寄住在不熟悉的人家里。偶爾一起吃飯,一起勞動。我們聽她們傾訴生活難處,她們指導我們做人做事的道理。
去年春節回老家,我特意去了一趟龔家灣。我們曾經在無數個日日夜夜穿梭于龔家灣的塘前屋后,如今站在村口,眼前卻是一片廢墟。據說,從我們那一代的學生后,中學便有了自己的宿舍,學生們也不再寄宿在這個村里了。鄉鎮街道開始搞開發,村里的人都紛紛跑到街上建房子,村子也就空了下來。
當時,給哥哥姐姐以及曾經寄住在一起的同學們發了幾張龔家灣的相片。說起住在這里的三年時光,十分清苦,學校的飯常常煮不熟,還總是吃咸菜。但是,這個村的人對我們極為友好,在我們這群少年的心中,他們如同冬夜里的一團團稻草,給我們帶來了光和熱。
村口的池塘邊,那棵柳樹還在。十幾年不見,它比從前粗了許多,粗到要雙手伸開才能合抱住。以前的每天早上,我們都站在它的下面背書。背著朗朗上口的《木蘭辭》,背著孟子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記著英語課本中韓梅梅和李雷的故事、鸚鵡和王叔叔說的話。
寄宿村龔家灣雖然沒有了,但老柳樹一直都在,朗朗的讀書聲仿佛也還在耳畔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