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南湖四時生活手記
- 王加兵
- 1886字
- 2020-11-11 18:52:41
鳥不回來,樹會失落一個春天
故宮博物院藏有絹本設色《鶴洲秋泛》一軸:湖田頃頃,曲水雜樹,輕橋帆影,屋宇農舍,禪院寶塔,城垣逶迤,煙波浩渺??钭R:“此洲即唐時裴公美別業放鶴洲也。在吾禾鴛央(鴦)湖畔,荒廢久之。朱葵石復筑,以浚以樹,將四十年,宛若深山盤澗。今癸巳九月,招余再泛,有詩有錄,為補是圖以紀其勝。林泉之樂,不過是矣。登高后五日,書于郎云堂。項圣謨。”鈐“上下千古中人”印。左下角鈐“項氏圣謨”“項孔彰詩書畫”印。清朗幽靜,閑適自然,難得一幅關于鴛湖的紀實之作。
翻閱文史筆記,皆云吾禾鴛鴦湖畔,有放鶴洲。唐朝賢相陸贄建宅,名鶴渚。晚唐宰相裴休又建別墅,名裴島。南宋詞人朱希真寓居嘉興,辟為放鶴洲。明末清初太守朱葵石重筑鶴洲別業。鶴洲別業勝友如云,泛舟游湖,飲酒賦詩,盡享林泉之樂。吳梅村作詩,董其昌題額,李君實繪畫,“后先觴詠者,題壁淋漓”。自然少不了從侄朱彝尊和匠心造園的張南垣、張熊父子。順治十年(1653年)重陽,招來的是大畫家項圣謨。
三百六十五年后,我從鴛湖的三月里踱來,試圖遇見那個平岸雜樹、輕舟塔影的放鶴洲。
放鶴洲沒有鶴,恰似鴛鴦湖沒有鴛鴦。洲上沒有古木異花,沒有圣跡遺址。老柳偃臥,它們的春光像凝滯的池塘沉寂。常綠的含笑在東風里落葉,片片是倦飛的蝴蝶。海棠也在落,粉紅的花瓣,像歌女的裙,舞落傾城胭脂雨。二月蘭搖著青籽,再過幾天,這叫諸葛菜的藍花也香隨風去。紫荊花卻開得紅艷。一團團,一簇簇,自下至上,滿枝大紅大紫。枸骨樹散著桂花淺淺的香,刺猬一樣的枝葉間點綴淡黃的碎米花。櫻花將歇,這一周,紫荊花隆重登場。洲上諸多唐宋建筑,辰軒居、清酥堂、銅笛仙館,一律辟為園林餐館。人呀,一生樂事,唯美食念念不忘。只惜玻璃正油漆一樣斑駁碎落,鍋碗瓢盆,桌椅燈具都撤了。沒有意義的文化仿造,只是孩子的積木游戲而已。無妨,我是無緣吃到那招牌上的水鮮珍禽、燕參鮑翅。西南角有曉星亭,四方十六柱,重檐四角攢尖頂。柳蔭黃櫸,早熟禾柔柔地鋪著一地,都是僻靜安心的好去處。
放鶴洲是個閑散的公園。早鍛煉的人不說話,快走或是小跑,呼呼地喘。鳥們聚在樹梢上說說笑笑。鷯哥、畫眉、白頭、云雀,吹口哨,唱情歌,只是不知它們在與誰打情罵俏。柳鶯在綿軟的枝條上不停地跳,唧兒,唧兒,它們的兒化音很有江南古剎的清遠禪意。鴛湖的晨光,彌漫一層乳白的薄紗。兩只依偎而行的野鴨子,在白霧里私語,點頭。改變不了鴨的身份,但它們滿意野的現狀?;寅樄蜒陨僬Z,它縮著脖子,貼水悠悠地飛。
洲上有枯水井,有四五池塘靜水。十幾年前,洲上住著西南湖村。幾十戶人家,岸邊耘田,湖上采菱,池塘種荷養魚。沿著泥質護坡走,能聞到池水的鄉土味。水暖,魚兒的心思多,自由不羈又自帶腥味。刺槐、榆錢、野薔薇、歪脖子柳、紅果構樹,它們都是畫眉的建群好友。鴛湖的蘆葦長在詩詞水墨里,它自恃清高,獨立門戶。去冬的葦稈返青吐綠,今春的筍頭嘴尖肚圓??拷攨?,咯吱,不小心踩疼了它的娃,它就揮舞碧綠的劍葉要挾我。主動入群的還有酸模、艾草、菖蒲、車前、蓬蒿、早熟禾。蛇莓有淺黃的小花,黃鵪菜有細長的腰身。大家得風得水,得鳥語,水靈嬌嫩。鄉野里風言風語:“豬殃殃,胡不祥?豬不食,遺道旁。采之采之充吾腸。” 豬殃殃草被朋友圈冷落,但大家都在傳它的故事。
鳥不回來,巢空了,樹會失落一個春天。村民不回來,井枯了,放鶴洲又要被惦記多少年。
放鶴洲橋頭泊著保潔船。它們來來回回地巡視,打撈。鴛湖里有魚,不許捕。漁民出身的阿叔們,很無趣。我踏上船找阿叔閑聊。我趴在天天嘉苑社區門衛的窗口。我只想打撈一點西南湖村和真如禪寺的文化殘片。他們都曾是泥腿子,他們都曾爬過真如寶塔。寶塔內壁逼仄,門洞幽暗,冷風嗚嗚地吹。小伙伴們捉鳥掏窠,登高望遠,縱然粉身碎骨,也勇攀高峰。后來塔磚拆去砌體育場的圍墻,市心弄的宿舍,月河街的民房。后來,碩大的青磚突然都不見了,它們哪兒去了呢?十二米的塔剎還在博物館大廳里靜靜安放。
經一位七十多歲的老阿姨指引,我穿過車流,在城南路東562號處找到了空空如也的真如寶塔舊址。
“蟹舍漁村兩岸平,菱花十里棹歌聲。依家放鶴洲前水,夜半真如塔火明?!敝煲妥稹而x鴦湖棹歌》百首,放鶴洲前,第一首。真如塔火,曾照亮禾城多少無眠的暗夜。真如禪寺,裴休舍宅擴建。裴休篤信佛學,送子出家金山寺。據鎮江《金山寺志》載,“開山裴祖”披荊斬棘,與白蟒斗法,修復古剎,弘揚佛法?!芭嶙妗保嵝葜?,法名法海。
今晚有藍月亮。藍月亮不藍,只是圓而亮。夜幕,攜妻再去放鶴洲前走走。正東的圓月在湖風里高懸,清遠,曠古。盈盈放鶴洲前水。舉首向青天,是的,藍月亮,輪轉里照見我千年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