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南湖四時生活手記
- 王加兵
- 1628字
- 2020-11-11 18:52:41
火車快跑
躲進鴛湖的月色,閉上眼,聽夜行的火車快跑。嗚,
嗚——
火車快跑,我不追,沿著鴛湖路的軌道慢行,或是坐到曹王廟后僻靜的日旸橋,像長生河上那夜漁的釣者,不響,不動。
呼哧——呼哧——別把嘉興站的綠皮車不當車,風雨無阻,千里奔襲。哧——放汽緩行。咣當——停車到站。綠皮車是有些直性子,高興了,拉響汽笛,雄雞一樣喔喔歡叫。鬧脾氣了,咣哧——咣哧——滿肚子上訴申辯的冤屈。失寵的綠皮車,嫉妒南站的高鐵。復興號有流水腰身,有開往云貴花海的專線。
嗚,嗚——汽笛響起,車輪飛馳。不論是離開還是抵達,嘉興人念念不忘的,終究是窗外那煙雨樓臺。
如果東西鴛湖是大小音箱,滬杭鐵軌是四根琴弦,那日夜奔跑的和諧號,一定是藝術家手中翻舞的琴弓。這把名叫鴛湖的大提琴,水做琴身,鋼鑄琴弦,車拉琴弓。連弓,頓弓,弓在弦上,弦在湖上,一曲鴛湖協奏,曠古幽遠。
西風獵獵,或是東風習習,千里山河,一并隆隆地匯入今夜深藍的月色。
一彎新月,清涼如水。蛾眉月,淡月光,眉眼低垂。日旸橋上最美是看霞光,我偏喜歡這夜幕上的月亮。夜色里遠行,新月是愛人發來的溫柔表白。谷雨,她從二十四節氣里趕來。雨生百谷,浮萍生,布谷叫,種瓜點豆育春苗。谷雨,關懷受孕的麥穗,也寬慰新生的月牙兒。日旸橋下長生河,青蛙長一聲,短一聲,抱對排卵。夏至未至,大功未成,它們哇哇亂叫。愛,可以瘋狂,但生兒育女,卻是件生死疲勞的事。南門水,鴛湖風,日旸橋西上弦月。谷雨這一夜,我靜靜地聽,萬物滋長,火車鳴響。
日旸橋上等車來。橋,在悠長的光影里靜臥。車,在火熱的軌道上快跑。日旸橋,光緒五年(1879年)復建,明萬歷年間見存。火車與石橋近在咫尺,又恍如隔著百年。
車廂,是奔跑的房間,或是塞滿歡樂的音箱。每每經過,房里的人就齊心把萬千歡騰抖進我的耳朵,蜂群一樣嗡嗡作響。等我亢奮地沉醉,它又突然吸走了全部。壯烈地迫近,空寂地消逝,只落下一眼空洞洞的車影。行人不走路,他們坐在明亮的房里,發呆,打盹兒,嗑瓜子,翻視頻,低頭游戲,起身如廁。孩子在過道上尋找未來,媽媽在座椅上觀望過去。臥鋪間昏暗,可以側身而臥,可以盤腿打坐。一個男人,倚著床頭,瞄著對面的姑娘看。姑娘,當窗涂抹疲倦的紅唇。下一站杭州,她的嘴唇還有未盡的任務。我在塵間,她在世外。她不知日旸橋上有我,我卻記住她血色的唇。不用擔心,火車快跑,我蠢蠢欲動的念頭無法追上。蒙頭大睡省心,耳邊有鏗鏘催眠大曲,夢里有千里江山盛景。不必害怕窗外魅影魆魆,不必在意對面女孩發絲千千。睜眼,天光大開,車進站,人到家。
其實,一夜相安無事,今夜沒有故事發生。
湖煙重,山水遙。行程漫漫,長夜煎熬。火車或緩或疾,行人昏天黑地。大家在滬杭鐵路上拉響一首又一首的協奏曲。思鄉,漁光,小橋淌水,在銀色的月光下或是苗嶺的早晨。
一車燈火闌珊,一湖煙雨彌漫。一聲長嘯,1909年,滬杭鐵路奏響時代新曲。那時,嘉興城垣高聳,真如塔火通明。那時,革命青年往來奔波,星火正燎原。那時,徐志摩還在滬杭車中感慨:“是車輪還是光陰?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那時,1924年4月17日,泰戈爾,逗留硤石,接受萬人膜拜。
那時,我尚未到來。后來,我像個嬰兒,順著梯子一樣的鐵軌爬,一頭是江南鴛湖,一頭是江北的家。最近一次搭綠皮火車回家,去年六月,K526次。凌晨三點,鴛湖霧氣濕重。我那侄兒,在南京的重癥監護室掙扎。今年三月,他被丟在風里,像一張破碎的火車票,再無影蹤。
火車快跑,碾過我瘦長的青春和無數的回望。新月漸涼,忘了揮手,與車里撲面而來的陌生人說再見。我在暗夜里微笑,許多人,今生永不再見。
我那癡迷金庸的阿斐兄,俠骨柔情,他對我說,聽聽《火車》。我就坐到日旸橋的月色里聽《火車》。塔朗吉的詩,余光中的譯文,美麗女孩程璧的民謠。輕柔,平靜,像2018年4月20日西天上的一彎新月。
去什么地方呢?這么晚了,
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
凄苦是你汽笛的聲音,
令人記起了許多事情。
為什么我不該揮舞手巾?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親。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橋都堅固,隧道都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