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烏云積壓著,空中飄著些毛毛細雨,輕柔得如同清晨的霧靄,珈洛岱站在城門外,清點著士兵,然后翻身上馬。
自火焚哈達二子后,葉赫崛起了一支騎兵,名為更甘圖吉,意為青云。于多數人而言,這支騎兵為西城所創,主人為布揚古。但是葉赫眾人皆知,這支騎兵真正的主人是布揚古的妹妹珈洛岱,為珈洛岱所驅馳。于是,這支騎兵為金臺石添了無數麻煩——他遣去建州的信使,途中被截殺;他偷運葉赫的珠寶賄賂明臣,珠寶被搶掠,事后又盡歸葉赫庫房;他暗中兵助建州侵襲輝發,在途中被圍困……金臺石知道,這都是出自這支騎兵之手。金臺石為了繼位費盡了心思,卻屢遭破壞,奈何他所為皆是不可外傳的隱秘,他有苦難言,心里恨透了珈洛岱,卻也奈何她不得。
此刻珈洛岱率騎兵出城,馬蹄踏進清晨青紫色的煙雨中。河岸東城的城墻上,齊布琛遠遠望著她,離得太遠,騎兵和珈洛岱像是移動的小小蟻群。侍女上前為她撐傘,小聲勸說道:“格格回吧,珈洛岱格格心如鐵石,你縱是有千般不是,總是她的長輩,她待要您如何?您就由她去。天這樣早,格格回去睡一會兒吧?!?
齊布琛搖頭,聲色凄涼無比,輕得有些孱弱:“除了由她去,我又能如何?是我讓她成為了只為仇恨而活的人,是我把她對這世間僅存的眷戀都打碎,讓仇恨成為她活著的全部支撐。她只能拼命報仇來堵住她心中的洞。是我咎由自取,她如今卸掉了所有溫情負恨前行,我卻連路人都不是了?!?
她這樣了解她,偌大的葉赫,只有她知道,她這幾日定會出發??墒沁@樣了解她的她,曾經與她那樣親密的她,如今,形同陌路。
細雨迷蒙,河邊空無一人,只剩紗帳一樣的雨幕,飄飄搖搖。
時隔三年,建州送歸九部之戰中俘虜的烏拉貝勒布占泰,另贈敕書十道,金銀無數,另附一紙婚約,精選衛兵親自護送其回城。此刻,大隊人馬行至呼蘭峰下,長長的人龍且行且歌。呼蘭峰是葉赫、輝發、烏拉交界的三不管地帶,建州會選此路行進意料之中。山腰上,灌木叢中一雙眼睛盯著緩緩前行的人馬,傳言努爾哈赤派了五百精兵,如今看起來,卻不止五百。珈洛岱此行不欲戀戰,所以并不懼怕,她舉起左拳,隨即五指張開向前一揮,潛伏在側的士兵看到手令全部起身,沒有半點聲響魚貫而出。珈洛岱手提短劍沖在最前方,直撲山下隊伍中間那乘車駕,挑起簾子直刺里面人的咽喉。里面的人瞳孔驟然放大,直撞進她的眼睛,卻并不是布占泰,珈洛岱一驚,但是收劍早已來不及,那劍已直貫入那人的喉心,鮮血濺了珈洛岱滿臉,帶著腥氣。那人手僵直地伸著,手中的匕首觸在珈洛岱的衣角,努爾哈赤派來的衛兵并不是無能之輩,只是他沒有想到來人太快,下手就是殺招。如果此人是布占泰,珈洛岱此行已經完成——可是,這狡猾的布占泰!
珈洛岱有片刻恍惚,也就在這片刻,駕廂下突然鉆出兩個人,珈洛岱沒有防備,被一腳踢中心窩,將身后的廂壁撞得粉碎跌下車來,車外一個士兵打扮的人一步躍上前,手中提劍對著珈洛岱便狠狠刺下。珈洛岱顧不得全身疼痛急忙側身閃過,劍擦著耳朵刺到地上,劃破她耳際的肌膚滲出血來。眸光劃過眼前人的臉——這次,真的是布占泰。
珈洛岱正想要站起來,劍再次刺下。珈洛岱順著方才的方向又是一側身,布占泰緊追不舍,對這欲取自己性命的人招招發狠,一下跟著一下直貫下來,珈洛岱為躲避幾乎是一直在地上打滾,這樣下去她定會沒命,所以當劍再一次刺下她直接以一手握住,掌心的血順著劍鋒流下,劍被扼住的間隙,她的另一只手攀上布占泰的手腕,借力豁然跳起,隨即短劍便抵在布占泰頸項上。
布占泰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誰,不禁雙眸一縮,直到頸間傳來冰涼的觸感才想起向后猛的一閃,怔怔地盯著她。她頭上裹著一條黑巾,一頭黑發盡數被包裹在里面,臉上還殘留著剛剛那替死鬼咽喉中噴濺出的血跡,污穢到極點。這就是他魂牽夢縈了三年的臉,是他三年里每每想起都會心癢難耐的臉——她竟然,要殺他?!
她的眼里滿是殺氣,他驚愕非常,不知這三年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三年前她雖驕傲,氣惱時牙尖嘴利,但是眼中清澈爛漫,可如今這女子的眼中并無半點昔日美好,臉上盡是狠戾之色,美仍是美的,卻像是夜間妖冶的地獄花,盡是不祥之美。
珈洛岱依舊橫著劍,布占泰躲過了剛剛的殺招她迎頭又是一劈,布占泰終于惱火,他被囚三年但武藝并未荒廢,一把扼住她的手腕掐住她的細頸與她怒目而視,珈洛岱就在這須臾之間將那只沒有被扼住的手向腰后探去,另一把匕首落于掌間,旋轉握穩,直刺他的胸膛。布占泰一驚,躲閃不及險些中招,幸而建州部將上前將珈洛岱格開,那部將極為粗魯,提起珈洛岱雙手用力將其橫摔在地。珈洛岱眼前發黑,疼得悶哼一聲,那部將再欲上前,卻被布占泰攔住,布占泰看著她——該就此殺了她的,可是他惦念了她三年,她還未被馴服——他舍不得。
珈洛岱伏在地上,放眼望去建州士兵已經圍殺上來,雙方正膠著,已有她的士兵倒下,戀戰只會增加無謂的傷亡。珈洛岱眉頭緊了緊,雖然不甘,但也知道先機已失,纏斗無益。她起身吹了聲哨音,手下的士兵聽了也紛紛響應,哨聲此起彼伏,散放在谷底的馬聽到召喚齊齊沖了過來,馬蹄聲如戰鼓迅速靠攏。正在廝斗的建州士兵不愿做蹄下冤魂紛紛躲避,四散逃開。馬匹沖散了敵人找到各自的主人。布占泰只覺眼前一掠,再抬頭珈洛岱早已翻身躍上馬背,一行人絕塵而去,飛揚的塵埃里馬蹄恍若無聲。這一切發生得極快,若不是還有兩匹馬沒有離去,盤桓在戰死的主人身邊,一切就仿佛沒有發生。
布占泰立在原地,良久望向葉赫騎兵消失的谷口,直到這一刻才逼迫自己相信——她竟然,真的要殺了他!
他握著拳,頭上青筋暴起落下汗來,臼齒咬得聲聲作響。
興尼牙一向親葉,又由葉赫一手扶植,上位后必會為葉赫掣肘,葉赫便會有共敵建州的同盟。布占泰則不然,此人在建州三年,如今羽翼未豐必然依靠建州,若是由他接任烏拉部長,葉赫非但失去一個盟友,還會在扈倫四部內部多出一個親近建州的絆腳石,珈洛岱以復仇為第一大事,寧可傷及無辜也不愿他回城登位。而她擔心的事情最終發生,她一路趕回葉赫城,尚在路上之時,烏拉興尼牙發動叛亂武力奪權,布占泰在建州精兵的輔佐下攻入城中,興尼牙兵敗出逃,布占泰接任部長。而途中珈洛岱不知所起的偷襲至此也有了另一番解釋——許多人不識得珈洛岱,對于那次偷襲有著不同的揣測,興尼牙公然叛亂后成了順理成章的替罪羔羊。而同樣的,珈洛岱的偷襲竟反而助了布占泰一臂之力,布占泰有了對興尼牙反戈一擊最無懈可擊的一項罪名——謀殺繼承人。
珈洛岱不知道自己是不甘多一些,還是疲憊多一些,也似乎都無關緊要,她早知路漫漫兮,也知必然險象環生,無論如何,她不會停下,否則人生將空無一物?;氐饺~赫時是一個涼風習習的夜晚,遠遠的,葉赫宮城像是一個慈愛的母親,以那樣永恒寬容而謙和的姿態張開雙臂,迎接她風塵仆仆歸來的孩子。可如今,這樣的葉赫城于她而言,也是毫無溫度的,只是一座空城。她挺坐在馬背上遠遠望了片刻,才輕抖韁繩慢慢前行,馬蹄一聲一聲敲擊著寧靜的夜,聽上去像更鼓一樣老態龍鐘。
她回到屋子里,娜古阿不知去了哪里,她另喚了侍女倒了些水喝,隨口問她:“娜古阿去哪了?”
那侍女搖搖頭,示意自己不知,說:“姐姐一直在等格格,剛剛還看見她的一轉眼就不見了,并不曾知會我們。”
珈洛岱怔了怔,娜古阿一向不貪玩,除了自己吩咐哪里也不去,離開自己身邊幾乎都是……莫不是……她猛的站起——建州此次護送布占泰,人馬公然進入海西境內,不必避任何耳目。莫不是金臺石有所動作,娜古阿才會匆匆外出?她這樣想著人已出了門,向東城而去。
娜古阿并未去過金臺石的居處,金臺石自己也不在,議事殿也無人。返回時珈落岱腳步漸漸放慢,她筋疲力盡,滿腹心事,沒有精力,也沒有力氣,所以腳步輕得連聲音都沒有。出了城正欲回去,突然聽見旁邊的樹林里有窸窸窣窣的說話之聲。珈洛岱循著聲音找過去,影影綽綽間認出,那站在林間的,正是金臺石。他面前站著一人,穿著一件黑色的長兜蓬,兜帽將臉遮得嚴嚴實實,若非他偶爾說話,幾乎很難發現那里還站著一個人。
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所以聽得不甚清楚。珈洛岱又往前走了幾步,卻見那黑衣人離開了,正迎著自己走來。珈洛岱止住腳步,并不打算躲閃,迎面而來的人似乎也落落大方并不打算避開,于是兩人擦身而過。那穿黑衣的人看清珈洛岱的面容似是怔了怔,隨即氣定神閑地邁步離開。他的兜帽很大,遮住了眉眼,只能看見細小的鼻子和兩片厚唇,以及濃重的胡須。
珈洛岱看了一眼他離開的背影,然后轉身,帶著些戲謔的笑意看著隨后走來的金臺石,像是揶揄又像是質問:“三叔夜間會客,怎么跑了這么遠?”
夜涼如水,月光泄了一地,籠罩著寂靜的山林村野。珈洛岱踩著自己的影子,走在回西城的路上,一邊走一邊絞著自己手中的帕角,總隱隱覺得哪里不對,卻又想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對。突然,她停住,瞳孔驟然張大,連呼吸都要滯住。她轉身,拔腿飛跑,帶著鋒利的殺氣。過了一會兒,岑靜的夜里傳來幾不可聞的馬蹄聲,很快,和騎馬的女子一起,消失在黑夜一隅。
一列軍馬正駐扎在曠野中,空曠的野地上四散著火堆和帳篷,空氣里彌漫著酒的甘冽和肉的香嫩。一個矮個子的小士兵,正站在離眾人極遠之處用足尖在地上畫著圈,偶爾抬頭看一眼東北方的星星。他跟隨護送烏拉貝勒布占泰的隊伍而來,誰料隊伍到了大清河就兵分四路。他也不知道這列軍士要做什么,只能亦步亦趨。這隊士兵越嶺而來,傾巢而出襲擊了當地衛所。正值深夜,又是偷襲,衛所駐兵毫無防備,潰不成軍。衛所的首領被俘虜,現在還昏在帳子里。如今扎下營寨,沒有過多傷亡,矮個子士兵卻嘆了口氣,蹲到地上去。不遠處傳來東西摔破的聲音,是那個衛所首領醒了。矮個子士兵循聲望去,那個衛所的首領已經提著刀從營帳里沖出來,刀上有滴滴血珠。他還如同自己在居所被迷暈時一樣,頭發披散,赤著上身,樣子頗有些狼狽,但此刻眼中滿是殺氣,那狼狽便被沖的分毫不剩,幾個阻攔他的士兵被他攏成一排,用刀抵著喉嚨不斷后退,齊齊被逼迫著靠到石壁上,再無路可退。眼前的人一手握著刀柄一手抵著刀背,兩端用力向前一推,滾燙的血迎面噴灑向他的眼睛,幾顆頭顱順著染了血的利刃七零八落地滾下來,像是一個個被一刀割斷藤蔓的西瓜。郁郁不得志慘遭偷襲,被囚禁的野獸在蘇醒的一刻徹底發了狂,這發狂的野獸,正是武爾古岱。
葉赫之行孟格布祿痛失兩子,那時剛剛得到父親全心信任的武爾古岱承載著父親的厚望,他凄慘而歸,兩個哥哥尸骨無存,讓父親失望透頂。孟格布祿深恨自己信錯了人,失子之痛無處發泄便盡數遷怒于武爾古岱。武爾古岱自那時起被驅駐守哈達邊境,非召不得回都。幾日前他一覺睡去,醒來卻發現自己已在敵軍營中。建州夜襲駐地,卻沒有取他性命,他幾乎是在一刻明了建州的險惡用心——哈達如今仍恪守中立,背靠明廷,建州不好強攻,孟格布祿僅余兩子,即便對他心內有怨,仍舊是挾制他最好的棋子,他們是想用孟格布祿這最大的軟肋,逼他就范。武爾古岱明白了建州的用意,當下怒不可遏,此刻他揮舞著手中的刀左右劈著,在石頭上撞起一串火花。建州士兵被他的氣勢威懾怯于上前,矮個子士兵見武爾古岱殺紅了眼提步向前奔去,卻忽見一個黑影閃向武爾古岱身后。怒發沖冠的武爾古岱只覺后頸一陣鈍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矮個子士兵悄悄縮回原處,遠遠看著,不再上前,搖曳的火把中,他隨著士兵們像是伏倒的禾苗齊齊跪下,向努爾哈赤請安。
矮個子士兵跪在地上,低著頭,口中念著:“給貝勒請安”,卻還是忍不住偷偷向上瞄著,這一眼看去卻大驚失色——眾人皆伏低跪首,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他看不清那人究竟是從何處奔來,只覺得如疾風一般在這眾人之中上前,已站在努爾哈赤身后,手中一根細絲繞在努爾哈赤頸上,努爾哈赤一僵,身子便不動了。
“貝勒小心,這銅絲太細,稍不留神就會割斷喉管,連血都不流的?!?
努爾哈赤雖然聽從勸告并不反抗,卻不以為然的嗤笑一聲:“既如此,為何不直接勒斷我的喉嚨,啰嗦什么?”
“你死算什么?總是只能死一次,我總要告訴你,黃泉路上,該去向誰認錯,我……”
“我理會的。”努爾哈赤截斷身后人的話語,輕輕笑著,叫她的名字,“珈洛岱……”
用銅絲纏住努爾哈赤脖子的手微微僵了僵,仿佛知曉她的疑惑,努爾哈赤繼續說:“我們之前在葉赫東城外的樹林見過的。在這兒急于殺了我的,要么是哈達的援兵,要么,只會是你。一個同伙也無,只針對我的,那么就不是哈達的人。你大概還疑惑我為什么會認得你,不過這個,你不必知曉?!?
“所以,你是一直在等我出手嗎?”珈洛岱看了看四周不敢有半分松懈也不敢擅自上前的建州士兵,并不像是有埋伏的樣子。
努爾哈赤又笑了:“格格多慮了,這正是我不解的,格格為何不在路上動手,卻鋌而走險到我的營盤上來,這豈不是自尋死路?”
“不打緊。只要你死,黃泉路上我樂意送你一程。路上我并非沒有試過。你的親隨寸步不離,你連喝口水都萬分小心,我難以得手。我要讓你死,就要讓你死個透,決不能有半點轉圜。所以只有在你長途跋涉剛剛回到你的士兵簇擁之中,你才會毫無戒備,所以我只有抄近路先到達你的軍營?!?
努爾哈赤笑得更深:“是了,是我逼得格格行此險招,是我的不是?!?
珈洛岱突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努爾哈赤感到銅絲嵌進皮肉里尖銳的疼痛,連呼吸都會使痛意加深,終于笑不出來皺了皺眉。耳后傳來珈洛岱咬牙切齒的聲音,努爾哈赤在這命在旦夕的瞬間卻突然很不合時宜地想看看此刻的珈洛岱,是否仍舊是傾城之姿。她一邊繞緊銅絲一邊咬著牙說:“你殺我父親,讓他死無全尸,一半連骨灰都不剩,我今日定要讓你血債血償!”
努爾哈赤因為疼痛聲音有些緊繃,但仍舊笑著。珈洛岱比他矮上一截,他被迫后傾,所以更加吃力:“很好,敢作敢為,是我們女真兒女的風范。你要殺便快些動手,要我討饒道歉,都是妄想。即便重來一次,我依舊會殺了布寨,依舊會把他開膛破肚,碎尸萬段?!?
努爾哈赤最后一句話徹底激怒了珈洛岱,珈洛岱此時才知道,原來自己還是有著類似于憤怒這樣的情緒的,自己還是活著的,但是卻也沒什么可欣喜。她目漏兇光,手腕上用了力,隨著努爾哈赤悶哼一聲,本來已經將珈洛岱團團圍住的建州士兵全部上前一步,但努爾哈赤在她的手上,沒有一個人敢冒險近前。
“鄂云[58]!手下留情!”人群中突然沖出一個聲音,剛剛那個矮個子士兵從密如蟻群的圍兵中鉆出來撲跪在地,一臉的驚惶與急切,珈洛岱將目光投向這個不速之客,只見他跪著向前蹭了一步,離珈洛岱更近一些,將頭上的帽子扯了下來,月光與篝火的光芒里露出小小的一張臉來。
是額實泰。
這小小女孩曾與她相伴、嬉鬧,為她搶奪父親的骨灰,她是真心待過她的??墒侨缃襁@樣一個來自于過去歲月的人在她的面前,卻讓她覺得疲憊,她不愿再同世間有無謂的牽絆,不愿再同過往牽扯不清。所以此刻她望著額實泰,并不作聲,但是手上并沒有絲毫松懈。
努爾哈赤卻皺起了眉,聲音不高,但嚴厲盡顯:“你怎么在這兒?誰準你跪的?退下去!”
珈洛岱似是笑了笑,額實泰看得也不分明,她的話語極輕,明明是語重心長的規勸,卻怎么聽都是冷冰冰的疏離,她說:“他并不領情,所以額實泰何必?這本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與你無關,你不要插手?!?
額實泰還是跪著,努爾哈赤卻已被燃起了怒火,抬高了聲音:“來人,把她拖下去!”他疏于管理讓自己的戎伍之中混跡了女子,而她如今又跪地求饒,這讓他難以容忍。
可是額實泰卻極為固執,她仰起臉,理直氣壯地看向努爾哈赤:“我只是想來送布占泰一程,我并不知道你另有打算,才被帶到了此地。您借送布占泰回都之機舉兵攻哈達邊城,如今惹來禍端是咎由自取。可是,我不能看著您死?!彼辉倏磁瑺柟噙€是跪著向膝行一步,“鄂云,你要復仇,我如何也攔不住你。但是,你今日,是存著玉石俱焚的心吧?如你所說,你要伯父死,不可有任何轉圜和變數。所以你才用銅絲繞頸,沒有人敢用伯父的性命開玩笑,伯父自己若有一絲掙扎也是自取滅亡。只要你不放手,伯父必死無疑。但你深入虎穴,在這建州軍營,我伯父若真的命喪你手,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你是不想活了嗎?你想要報了仇就去死嗎?這世上你除了父仇你竟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嗎?”額實泰眼中已涌上了淚來,滿面痛惜地看向珈洛岱。
珈洛岱的神色有一瞬凄然,眸光輕輕掠過昏迷在地的武爾古岱——是啊,這世上除了父仇,她還有什么可在乎?她笑笑,聲音輕得仿佛羽毛飄然落地:“是啊,我不在乎,我什么都不在乎?!?
額實泰一噎,抹了一把眼淚低頭撕開了外袍,手在腰間一扯:“那這個呢?”
整個營寨已劍拔弩張,早有弓箭手圍到珈洛岱身后,想要伺機營救努爾哈赤??社炻遽穮s極為平靜,仿佛這天地之間空無一人。她看著額實泰,她雙手舉過頭頂,掌心托著一只素錦荷包。那是她曾經送給她的,那時她說:“將來無論什么時候你拿著這個荷包,就是你我姐妹相知之情。你有任何吩咐,我在所不辭”。
如今,她拿出了這個荷包,要她踐行當日的諾言。
珈洛岱仍舊扼著努爾哈赤沒有一點松弛,似笑非笑:“你連這都拿出來了?”她似是想了想,“我若答應你,但是要你把這荷包交還,你可愿意?”
額實泰一驚,揚起臉:“鄂云……”
她這是,要用努爾哈赤一條命,換她們姐妹恩斷義絕么?
“你只說,愿意,還是不愿意?”
額實泰看著珈洛岱,又看了看長時間不得動彈所以滿面紫漲的努爾哈赤,終于咬咬牙,說:“但憑姐姐吩咐?!?
這一次珈洛岱是真的笑了,卻好似如釋重負一般,語氣卻像是不諳世事的純凈,說:“我就說嘛,姐妹,姑侄,都是浮光掠影,隨時可以棄如弊履,一分不值。”
“不是的姐姐……”
“三件事?!辩炻遽窋蒯斀罔F,并不想聽額實泰再多做解釋,似乎能借此清算再好不過,話語平靜非常,“一,僅此一次,是為踐行前約,我放努爾哈赤,你歸還荷包,自此再無瓜葛。二,你們退兵三十里,之后我會放努爾哈赤回來,努爾哈赤不死,那我暫時也還不能死……三……”她似是停了停,又看了看雙目緊閉的武爾古岱,有那么一瞬間,她想說她要把武爾古岱帶走,可是她為什么要帶他走呢?他不信她,他與她恩斷義絕,她為什么要救他呢?即便是這一瞬間的猶豫,都讓她覺得是在對著鏡子劃花自己的臉,讓她羞辱,憤怒,恐懼,又凄涼。她痛心地皺了皺眉,接著說,“三,這是最后一次,下一次,我絕不會手下留情,定要取努爾哈赤性命?!?
“我答應。”額實泰沒有片刻猶豫點頭應允。
“那你呢?”珈洛岱問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吃力地笑笑:“你要殺我,我不會求饒。但能活著,自然也好?!?
“那好,你們退兵?!辩炻遽氛獟冻峙瑺柟嗲靶?,額實泰突然又喚住她:“鄂云……”
珈洛岱看向她,似是在警告她不要得寸進尺,額實泰說出的話卻是:“可不可以請你,把表哥帶走?”
珈洛岱一滯,額實泰開口了,是額實泰開口請求,她只要打蛇隨棍上點一下頭,她就可以救他。她有些茫然,不知該如何是好,努爾哈赤卻突然暴怒:“額實泰!你敢!”
珈洛岱仍是一片混沌,話語卻似是有自己的意志,她聽到自己已開了口:“好,我帶他走?!?
珈洛岱扼著努爾哈赤后退,建州士兵將武爾古岱安置在一輛馬車上,軍隊拔營后退,只留努爾哈赤近侍接應努爾哈赤放回。待大隊人馬走了許久,額實泰返回,擔保已退兵十里以外。珈洛岱一聲鞭響,馬蹄聲響起,努爾哈赤從車廂內被踢了出來,跌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額實泰和洛漢急忙上前去扶,早有長刀一挑,將額實泰的荷包抽走。額實泰還來不及失落,馬蹄和車輪聲已經走遠。
努爾哈赤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張開手掌,掌心里,是一個羊皮小囊,珈洛岱的話言猶在耳——“那銅絲上是淬了毒的,這樣即便我沒有勒死你就先命喪你親兵之手,你也活不成。但我既然答應額實泰饒你一命就決不食言。你的命早晚我會取,這次放過你,下次再拿?!?
他收緊拳頭,將羊皮小囊握在手心里,突然笑了。
烏拉的宮城里,布占泰緩步而行,城壁似乎回蕩著他的腳步聲。他的眼中閃爍著光芒,似是淚光,又似是兇光。分辨不出,無法名狀。
一輛馬車停在山腳,耳邊傳來河水潺潺之聲,擊打著巖石,猶如環佩叮當。珈洛岱坐在車廂板上,雙臂環抱著膝蓋,靜靜地看著武爾古岱,這么近,又那么遠,好似是不認識了一般。
武爾古岱側臥在坐廂上,雙目緊閉,還是粗重濃黑的眉毛,鼻梁挺直,唇上和下巴上布滿了刺破肌膚的青澀胡渣。珈洛岱看著他,不動,也沒有表情,就那樣一直看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上前拔出手中的刀,迎面刺向武爾古岱的胸膛,刀尖就停在武爾古岱的胸口,只要再用些力,他便命喪黃泉,卻遲遲未動,良久那刀尖才又向下埋了幾分,之后便寸步難行,然后哐啷一聲脆響,跌到地上去。珈洛岱跪倒,原本盡是兇意的眼中不知何時蓄著一泓清淚,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流出,終于淚如雨下。
武爾古岱的睫毛顫抖了幾下,眼睛似要睜開,珈洛岱身上一顫,慌亂無比,一掌劈下去,武爾古岱只覺后頸一陣鈍痛,視線一晃,又昏了過去。
珈洛岱臉上還掛著殘淚,重新抱起膝蓋坐回去,看著武爾古岱,靜靜的,無聲無息。
晨光破曉,珈洛岱跳下馬車,在微傾的天光中以手輕撫車的木椽,一遍又一遍,如視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