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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紅袂分時

  • 碾塵成妝
  • 寂緒
  • 11584字
  • 2020-11-10 17:30:28

大雪始終未停,茫茫的雪野在黑夜里發(fā)出瑩白的光亮。谷若賀被人推搡著前行,她全身凍僵,腳步踉踉蹌蹌,不知走了多久,熱氣忽然迎面撲來,她一時覺得眼花,有人提著她的衣領(lǐng)一丟,她便摔在硬邦邦的地上。她掙扎了幾下才爬起來,小臂撐著地面,將上半身欠起,周身回暖讓她的知覺漸漸清晰起來,眼前的事物終于映入眼簾,而當(dāng)一切清晰可辨,傾注入她身體的,是從頭頂直貫而入蔓延全身的尖利的恐懼——她的面前,一架冰冷的鐵床橫陳殿中,一旁架著兩口大鍋,里面沸水滾如魚目,熱氣像是鬼魅一樣升騰,而木案上,置著觸目驚心的水桶和幾柄尖尖長長的鐵刷。她搖著頭,面色慘白怯生生地向后縮著——他們要將她施以梳洗之刑[46]。她何罪之有?她為何要被施以這等殘酷的刑罰?只是因?yàn)樗枪柾偷氖膛矿@恐至極之下她連求饒都忘記,只是張著嘴大哭,不斷向后蹭著,直到坐在殿上的金臺石冷冷的一聲“剝?nèi)ニ囊路背隹冢K于意識到死期將至,驚懼的慘叫破口而出,像是一頭即將被宰殺的年豬。

谷若賀對上前剝衣服的人瘋狂捶打,雙腳亂蹬,又哭又叫,聲音慘烈得讓人忍不住想要捂耳朵。她撕心裂肺地嚎叫,完全是一只被逼入死角的困獸。

同坐在殿上的布揚(yáng)古閉著眼,鼻翼和嘴唇都在微微顫抖,五官痛苦的扭曲成一團(tuán)。

谷若賀的掙扎盡是徒勞,終究是赤身裸體被拖至鐵床邊,羞恥在生死面前亦是不值一提,她顧不得一絲不掛的難堪,只是瘋狂嘶吼著,掙扎著,頭發(fā)散落開來,淚水流了滿臉,大張著嘴巴,牙齒和舌頭都一覽無余,強(qiáng)烈的求生本能讓她的身體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她兩手死死扳住鐵床一角,怎么也不撒手,兩個侍衛(wèi)齊齊施力卻也奈何不得,鐵床被拖曳得在地上打滑,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門口突然沖出的一個小小的身影,狠狠踢著侍衛(wèi)的腿,口中叫嚷:“滾!滾開!你們?yōu)楹我ス热糍R!滾開!”——是仇古祿,是憨直呆笨,總也長不大,離開谷若賀便會哭鬧的小阿哥,谷若賀如今的主子,仇古祿。谷若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拉住仇古祿的袖子,眼睛瞪得銅鈴般甩動著頭發(fā)狀似癲狂不住叫著:“阿哥救我!阿哥救我!”

和仇古祿一同而來的,是珈洛岱。她俯下身去,脫下自己的外氅裹住谷若賀。仇古祿的父親圖莫土上前扳住仇古祿的肩膀,試圖拉住他,口中訓(xùn)斥:“仇古祿,不許胡鬧!”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似乎并沒有讓金臺石生氣,他好脾氣地笑著,說:“東哥,你怎么跑來了?”

珈洛岱不笑不怒,淡淡回道:“三叔要處置哈爾屯同黨,我身為葉赫西城故城主之女,如今西城城主長妹,難道不能來看看,三叔想要如何處置嗎?”

金臺石饒有興味地看她:“可我瞧著,格格并不想處置,倒是想要維護(hù)。”

“不錯!”珈洛岱緩緩起身,行至金臺石身側(cè),看了眼一旁的布揚(yáng)古,對金臺石說:“三叔實(shí)在是不夠關(guān)懷小輩,你要如此殺了谷若賀,當(dāng)真沒瞧見我大哥心內(nèi)滴血嗎?左右不過一個下人,便向叔叔討個恩典,給了我大哥吧。”

“那可不成。”金臺石與珈洛岱經(jīng)建州暗殺一事互有芥蒂,這樣面對面站著,心中越是厭憎,面上卻越是笑著,金臺石沒有半點(diǎn)妥協(xié),說,“我奉二哥吩咐辦事,哈爾屯身邊呆過的人,一個不留。”

珈洛岱有些忪蒙,本以為谷若賀身份低微,死與不死沒什么要緊,布揚(yáng)古有意于她也不是秘密,借此保她一命并非難事,卻不曾想竟錯估了事態(tài)。她答允了武爾古岱,不可食言,此刻也只有放手一搏,因而也笑了,道:“既如此,這么好看的姑娘白白死了可惜,不如先給我大哥嘗了滋味,事后送回來你再殺了便是。”

布揚(yáng)古立時紅了臉,金臺石瞇了眸,看了看珈洛岱,又看向谷若賀。谷若賀仍死扯著仇古祿的手臂不放,圖莫土氣極,正抽刀要向她的手臂砍去,金臺石便在此時開了口:“慢著!”

他緩步而下,行至谷若賀身邊仔細(xì)打量她,然后突然蹲下身去掐住她的下頜看向她的眼睛,谷若賀眼中有淚,梨花帶雨平添幾分動人,他愈發(fā)笑得開懷:“東哥說得不錯啊,此等尤物,白白死了真是可惜。之前也是糟蹋了,把你放在仇古祿身邊,這孩子只怕也不懂享用,真是暴殄天物。”他不顧谷若賀滿面驚恐,甩開她站起身面向珈洛岱,反剪了雙手道,“你說得沒錯,不過左右一個將死之人,獨(dú)樂不如眾樂,今日就權(quán)當(dāng)犒賞眾軍士,在座的所有人一起,賓主盡歡。”他哈哈大笑著展開雙臂,一個慷慨邀請的姿勢。

谷若賀已經(jīng)白了臉,珈洛岱的表情也有片刻恍惚,她雙手交握,指尖在手心蜷了蜷,才開口說:“那可不成,三叔若喜歡如此我不便多言,你們欲如何玩樂也不打緊。只是這姑娘是我大哥先看中的,總要讓我大哥嘗第一口,堂堂一城之主,難道要讓我大哥在這里上演春宮圖嗎?”她回頭看了布揚(yáng)古,“大哥你真的不介意?”

布揚(yáng)古生性靦腆,自然是不愿意,他喜歡谷若賀多時,此刻終于訥訥開口:“我?guī)Я怂ァ鳌髟缥以賹⑺突貋恚銈兇绾危也恢绵埂!?

珈洛岱皺了皺眉,布揚(yáng)古若此刻討了谷若賀,谷若賀以后便跟在他身邊,也算不得受辱,可布揚(yáng)古此言,竟是不打算收納她只是享用這一夜云雨之歡了。他自小順從長輩慣了,如今即使已居高位,仍是不懂得忤逆,她又不便多言以免惹人生疑。此刻要保住谷若賀的命,竟是別無他法。

布揚(yáng)古已行至谷若賀身邊,谷若賀全身發(fā)抖,臉上淚水漣漣,看向布揚(yáng)古眼中盡是懇求之意。布揚(yáng)古彎下腰去,手穿過她的背脊和膝彎,輕聲說:“你若逃不開這命數(shù),是誰都是一樣的。與其是別人,不如是我。”說完去抱她。

谷若賀嚎啕大哭,仇古祿立時在一旁抱住布揚(yáng)古的大腿不撒手,布揚(yáng)古回頭看他,柔聲笑說:“是大哥帶她走,你也不放心嗎?”

布揚(yáng)古待人一向溫和,對小孩子更是關(guān)愛有加,仇古祿有些猶豫,但還是搖頭:“谷若賀在哭。”他話音未落已有人在身后掩了他的口,夾在身側(cè)便走。谷若賀那最后一絲渺茫的希望,便就這樣倏然熄滅。

布揚(yáng)古抱著谷若賀離開,珈洛岱站在原處,谷若賀看向她,那眼神滿是憎恨。那眼神珈洛岱曾見過的,那日她被侍衛(wèi)捉走,也是這樣看著她。

坳谷中的雪地里,火光忽明忽暗地跳躍在武爾古岱臉上,他的鼻尖和雙頰都凍得有些發(fā)紅,因?yàn)榇笱┓饴罚瑹o法越過達(dá)喜穆魯山再穿過寇河直抵哈達(dá)邑城,他不得不繞西南而行走了一條遠(yuǎn)路。大雪下起來沒完沒了,火堆架在暫時清平的的一塊雪地上,火堆邊緣是夾著炭黑又迅速結(jié)成冰層的融水。隨扈在一旁狼吞虎咽地啃著一塊烤鹿肉,另一只手中拿著酒壺。武爾古岱忍不住發(fā)笑,說:“大野地里,填填肚子就好,回頭嗆風(fēng)肚子疼,可沒人背你。”

那隨扈笑著,依舊是往嘴里灌酒塞肉:“沒日沒夜的趕路,實(shí)在是餓。”

武爾古岱嗤笑一聲不再多說,由著他去。身后的獵犬狂吠,他隨手丟了一塊生肉過去,但獵犬依舊在吠叫,他回過頭去,見剛剛?cè)舆^去的生肉一點(diǎn)未動,此刻已經(jīng)落上了一層細(xì)屑一樣的雪花。他忽覺有異,令所有人噤聲,皺眉細(xì)細(xì)聽。

寂靜之中,狗吠聲被無限擴(kuò)散,焦躁而嘹亮地沖撞著雪野里的山谷。在不斷回旋的犬吠聲中,他終于聽到,遠(yuǎn)遠(yuǎn)的,都有些聽不清,與這里的犬吠相呼應(yīng),也有著吠聲,不只一條兩條。他神色一凜,回身喝令:“所有人,把火熄滅!”

大雪依舊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下著,葉赫城已是一片銀裝素裹。門打開,一個男人邁步進(jìn)來,披著一件暗灰色的披風(fēng),寬大的帽子垂下來遮住半邊臉,只能看見一雙厚唇和長滿胡子的下巴。屋內(nèi)燈光極暗,一個下人也不見,榻上斜倚著一個婦人,把玩著燈臺,聽見聲音微微抬起眼瞼,向來人懶洋洋地?fù)P了揚(yáng)手:“坐啊。”

“今兒不用侍疾?”來人坐下,撣著身上的雪。

“他不死也就那半條命,侍疾又能如何?已經(jīng)睡了……我聽說,今日仇古祿在大殿上鬧起來了。”

“他就是那么個傻小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當(dāng)然知道,只是他繼任之前,難道要這么嚷嚷著他是傻子唯恐別人不知?”

來人探過身子將手探進(jìn)女人的袍子在大腿上摩挲,推了推那礙事的燈臺悶聲笑著:“你不正是因?yàn)樗X子不夠才看好他,你將來才可監(jiān)政。今日不同往時,古勒山一役之后二哥對哈達(dá)恨得咬牙切齒,現(xiàn)在是肅清哈達(dá)舊人,誰知哪一天,連你這哈達(dá)出身的大福晉可能也要成為他肅清的對象。所以,夜長夢多,你要快些把仇古祿過繼到你名下,憑他怎樣,都是下一任城主。有這一子在手,倘或有一日二哥真的想要出手,就先下手為強(qiáng)。到時你監(jiān)政,我輔政,這葉赫,還不就是你我二人說了算……”他說著上前啃咬她的臉和耳朵,燈光下露出女人的臉來,正是納林布祿的大福晉,歹商的親姐姐——哈達(dá)納喇·烏蘭。男人將她她的袍子扯開來揉搓著她的胸脯和后背,呼吸粗重,急切間帽子掉下來也露出了面孔——是納林布祿的六弟,仇古祿的父親,圖莫土。

烏蘭一邊撫他的背一邊嗔怪:“每次都是這么猴急……”

燈臺掉下去,摔出幾個火星來,眨了幾下眼睛,最終不甘愿地熄滅。

烏蘭冒著雪回到住處,掌了燈,燭火搖搖晃晃地填滿了幽暗的房間,她轉(zhuǎn)過身,立刻嚇得一個激靈,低吼一聲,跺腳道:“大半夜的來做什么?也不出個聲,嚇?biāo)廊耍 ?

金臺石坐在椅子上,也不答話,幽幽地說了句:“冰天雪地,這么晚,嫂子是去哪了?”

烏蘭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也像是沒有聽見金臺石的話,拂著袍角自顧自地說:“聽說三爺今日唱了一出好戲,讓仇古祿為了個下人大吵大鬧弄得不成個樣子,三爺干得漂亮,他這般不曉事,將來繼任時定然非議不斷,三爺真是高瞻遠(yuǎn)矚。”

“這我要去謝東哥。我本還苦惱,怎么讓仇古祿過來,想不到竟是被她帶了來。二哥自古勒山一戰(zhàn)之后就病懨懨的,也許哪日突然就沒了。嫂子又是這樣的朝秦暮楚,我不得不早做打算。”金臺石看向?yàn)跆m,似笑非笑的表情意味深長。

“哦——”烏蘭抻長了聲音,“三弟這是來翻舊賬來了。”她笑笑,“我們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你何嘗想娶我?將來若是你繼任,至多收繼了我,我也不過是個側(cè)福晉。你看中的,不過是我這大福晉將來說話的分量,可既然是買賣,自然要找最劃算的金主,做個孤獨(dú)終老的側(cè)福晉,哪里有監(jiān)政來得好?所以,三弟以后也不要來找我了。過去那檔子事,無非是我壓錯寶,抖出來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你舍得你自己,我又怕什么?”說完站起身來,也不看金臺石,轉(zhuǎn)身揚(yáng)手,“不送。”

金臺石冷哼一聲,起身冷笑:“但愿嫂子不要后悔,我們走著瞧。”

他走出來,北風(fēng)夾著雪花吹得緊,寒冷瞬息加劇了他的惱火——盟友倒戈,反而成了軟肋。這烏蘭既是不肯回頭繼續(xù)支持于他,自然是留不得,可是要除去也未必容易。他胸口郁結(jié)著怒氣,揚(yáng)手打翻了手中的燈籠,一片漆黑。

入了夜,珈洛岱只身一人前往布揚(yáng)古后院的一間側(cè)屋,她推開了門,黑暗中一步一步移到炕邊,仔細(xì)去分辨,終于借著月光看見了縮在一角的谷若賀。她發(fā)現(xiàn)她長得真是好看,細(xì)長眉毛,如水雙瞳,不必刻意擺弄姿態(tài),自然有一種嫵媚風(fēng)情在里面。只是此刻,全身赤裸,發(fā)絲凌亂,身上雖沒有傷痕,但已透著一股要與人世對敵的決絕。

珈洛岱嘆息一聲,親手為她穿上衣服。她一揮手打開她,望向她咬牙切齒:“你是報復(fù)我?還是嫉妒我?”

珈洛岱見她這般模樣滿心不忍,但聽她這樣說又有些忍不住想要發(fā)笑,最終是淺嘆一聲:“你何出此言?我報復(fù)你?你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我嫉妒你?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她這么說著突然因?yàn)樗@此地?zé)o銀想起了什么,眉目間有些冷寒起來,之前她與武爾古岱的話她都聽到,也就知道她鐘情于武爾古岱,這樣倒是一下子想起前事來,說:“之前武爾古岱在城門口射毒蛇救我,半日間就傳得人盡皆知沸沸揚(yáng)揚(yáng),我總覺似是有人刻意為之要激怒布占泰一般,想來是你吧?”

谷若賀咬牙,此刻簡直目眥盡裂般地看向珈洛岱:“是我,如何?連毒蛇都是我放的,你算什么?就對我呼來喝去!不過是投了好胎,就可以同臺吉每日縱馬言歡,你就是看不得你那輕浮樣子!”

珈洛岱冷了臉,一時間竟然有些想要出手打人,但她一向高傲,從不屑于對不相干的人費(fèi)神,但到底是有些氣憤,便冷冷笑出聲:“你知不知道你險些害死他?那箭再射偏些,力道再大些,他早已性命不保!”

谷若賀滯了滯,她當(dāng)初氣不過,只想散播謠言想要人人知曉珈洛岱行為不檢,有婚約在身仍與男子過從甚密,也想武爾古岱會顧及人言可畏便可與她疏遠(yuǎn),并未想過險些傷及武爾古岱性命,此刻珈洛岱提起,也有些心虛。珈洛岱冷哼,繼續(xù)說:“今日本來對你有諸多抱歉,現(xiàn)在看來,也是報應(yīng)不爽,連這點(diǎn)抱歉也免了。”說著仍將衣服向她身上裹去,只是動作失了耐心,頗有些粗魯——她仍記得對武爾古岱的承諾,要救此人性命,所以即便她曾算計(jì)過自己,仍是要信守諾言的,也不屑于同一個下人計(jì)較。不想谷若賀卻突然像瘋了一樣跳起扼住珈洛岱的喉嚨:“我是報應(yīng)?那你將來一定會被天打雷劈!”她眼睛血紅淚水滾落而出,“他就要帶我走了,只差那么一步,都是被你毀了!我何罪之有?要取我性命也就罷了還要在我死前這般凌辱我?你為何這般恨我?因?yàn)槲蚁扔谀阏J(rèn)識臺吉?因?yàn)榕_吉待我好?還是因?yàn)槲颐裁溃俊?

這次珈洛真的笑起來,她推開谷若賀,谷若賀跌到榻上去,她強(qiáng)忍住想要呵斥她的沖動險些笑出聲,道:“我不屑于同你解釋,但話已至此也不妨告訴你一聲,那些抓你的人不是我引去的,你何至于要我如此大費(fèi)周章?今日我也不過是想救你一命,先前想要我大哥收了你,奈何他不肯,我只好這樣爭取這一夜的時間送你出城。你也只有這一晚,要死要活都隨你。至于你說得那些,我就可笑這一回同你計(jì)較——我沒什么可恨你,之前不過是認(rèn)得你而已,你有什么值得我花費(fèi)心思去恨?你先于我認(rèn)得武爾古岱?那又如何,你依舊是你,他也依舊在認(rèn)得你之后認(rèn)得我,并沒有什么不同。他待你好?他待誰不好?待我又如何?我何必向你解釋?至于你貌美。”珈洛岱嗤笑出聲,“不錯,你模樣的確夠齊整,否則我哥哥也瞧不上你,今天我也救不出你。但這有何可炫耀?以色侍人也許是你終生所求,我卻不屑為此。”她實(shí)在是耐心盡失,終于是不愿再同她多言回身要走,走之前說:“我說了,你只有這一晚時間,你想活著就跟我走,我現(xiàn)在送你出城。你想死我也不攔著,你就呆在這里,明早自然就會死,多這一晚的命,就算是我多事。我也不妨告訴你,我不過是答允他要救你一命,否則我才懶得大費(fèi)這周張惹得你狗咬呂洞賓。要不要承他這一份情都隨你,要死要活悉聽尊便,我該做的都已做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谷若賀心系武爾古岱,這樣說她必然會為了這一份心意活著,她不屑于因她對武爾古岱存了情便刻意隱瞞她救她是受武爾古岱之托,也不屑于因她曾暗害于她就在這個時候去打擊她那薄弱的自尊,說武爾古岱從不想納了她只不過是想救她一命。她心下也氣憤,但實(shí)在不愿在她身上浪費(fèi)心神。

谷若賀果然跟來,珈洛岱行至西城北門外,她一身白氈衣,裹著一件霜白色的襖蓬,整個人都仿佛要融進(jìn)茫茫雪地之中。谷若賀上了馬車,珈洛岱冷眼看她,最后說:“我只救你,不會為你擔(dān)任何罪名,所以明日,你就是趁夜逃走的叛逃。你將來如何,自求多福。”

谷若賀冷哼一聲,斜眼睨她:“你應(yīng)臺吉之請救我,我只承臺吉的情,不承你半分。我受辱至此,若是來日再相見,定要十倍百倍的討回來。”

珈洛岱不屑一笑:“隨你。”說完猛擊馬臀,那馬便揚(yáng)蹄跑開,漸漸變成一個搖搖晃晃的黑點(diǎn)。扎布善在珈洛岱肩上拍打著翅膀,眼神熠爍,珈洛岱撫了撫它的羽毛,疲憊至極,可是知道自己仍舊是會清醒著看著晨光破曉,索性也不急踏著雪一步一步回去。

一連下了幾日的大雪終于落盡,雪霽天晴,刺得人睜不開眼。武爾古岱坐在一片蒼茫厚重的雪地里,背后靠著一棵蒼老的古樹,樹皮上粗糙的紋絡(luò)里掛著些雪屑。他帶著隨扈已經(jīng)困在這里四天,口糧已經(jīng)吃光,耐心也被磨得所剩無多。他路遇建州兵突襲,率眾退進(jìn)山谷。建州不知他究竟有多少人馬也不熟悉地形沒有貿(mào)然進(jìn)攻,但是封住了山谷的出口。他帶領(lǐng)的是古勒山之戰(zhàn)后在葉赫休整的小股傷兵,強(qiáng)攻無異于以卵擊石。派去回哈達(dá)送信的侍衛(wèi)已去了四天還沒有任何動靜,他猜想大概已經(jīng)被截俘,而再這樣下去,他們未戰(zhàn)死,也會被餓死。已經(jīng)有一些身體尚未完全復(fù)原的傷兵陸續(xù)體力不支,兩個已經(jīng)咽氣。再這樣被圍困下去,這里所有的人都將有去無回。一只烏鴉嘶叫著從上空飛過,他仰起臉,看著那一斑孤影從天空緩緩而過心中滿是不甘——神鴉啊,你可曾帶來天神的旨意?我武爾古岱不愿命喪于此。我哈達(dá)的士兵,不該陪我命喪于此,你可否代我向天神通傳?

他閉了閉眼,喚過貼身侍衛(wèi),道:“去,殺了我的馬。”

侍衛(wèi)大驚:“這怎么行?要?dú)⑴诺模 ?

“女真馬背上起家,誰不視馬如命?!”他揮揮手,“快去,別啰嗦!”侍衛(wèi)無奈,只好起身,剛走了幾步聽他又將他喚住,那侍衛(wèi)回頭,見他背著身,語氣聽不出什么情緒,說,“下刀準(zhǔn)些,別讓我聽見叫聲,殺完分給兵士們,不要給我。”

那侍衛(wèi)嘆息而去,他仍在原處,抓起一把雪送入口中,冰冷融成凜冽,帶著刺骨的甘甜,流入腹中。大概因?yàn)橥蝗皇艿酱碳ぃ囸I感更加明顯,像山洪一樣咆哮而過。

谷若賀不知在雪野里走了幾天,她昏昏沉沉,哭一會兒,睡一會兒,馬車晃晃蕩蕩也不知到底過了多久,車簾被掀起來。珈洛岱派娜古阿和一個車夫送她,娜古阿就站在車前,說:“已出了葉赫地界多時了,你想想,你要往哪去?我就送你到這兒,這就回了。”

谷若賀冷哼,跳下車來,冬日的官道上鮮有行人,此處兩側(cè)皆是崇山峻嶺,每走一步都似有回響,她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忽聽不知哪里一聲哨響,幾個身著兵甲的人自山坡上飛奔而下向她撲來。他們圍著她繞圈,然后向著其他同伴歡快大呼:“哈,是個女人……”

火盆中炭火眨著眼,吐出絲絲屑屑的煙霧來,不易察覺的青紫色。納林布祿擁著被衾倚在榻上,珈洛岱和齊布琛垂手侍立在側(cè),這姑侄二人從小玩在一處,同進(jìn)同出本不稀奇,但是納林布祿待小輩不向不是太過親厚,突然將珈洛岱喚來她難免有些拘謹(jǐn),齊布琛此刻心內(nèi)也有些惴惴,后悔陪珈洛岱走了這一趟。

珈洛岱看向納林布祿,自布寨身故,尤其是受了那半具尸首的刺激,納林布祿再不復(fù)昔日的容光煥發(fā),眼中也少了昔日的鋒利和狡黠,似乎老了許多。珈洛岱只當(dāng)他是悲傷過度,自然是不知道,那源于他不間斷的懺悔和疲憊。

納林布祿仍舊沉默,他不愿意見到眼前這兩個人,這總是他恥辱的烙印。但他又覺得他該多看看眼前這兩個人,尤其是珈洛岱,那可以提醒他,他虧欠他堂兄,難以償還。這兩個孩子已經(jīng)長大,珈洛岱像極了她的母親,越來越美得讓人窒息,撇不開眼去。而齊布琛,不知是不是因?yàn)閾?dān)了他妹妹這個身份太久,眉眼居然有些像他似的。若不是他不會有孩子,他都要懷疑,這是他的孩子也不一定。他沉默許久,終于開口,問珈洛岱:“你送走了武爾古岱?”

“是。”珈洛岱應(yīng)了,納林布祿抬頭看了她一眼,她心上一跳,聽納林布祿又說:“我身子不行了,不知道究竟會活到哪日。這余生,我便只為為堂兄報仇活著。我如此,你更要記得你的身份。我還沒有說要刁難于他,你急什么?”

珈洛岱不做聲,她的父親撒手而去,她失去了至親之人,她不想要再失去一個。盡管如此,她也并非是被心內(nèi)暗生的情愫沖昏了頭腦。納林布祿剛剛病倒,奪位之爭便已劍拔弩張,若真有朝一日,葉赫陷入內(nèi)斗,又外無盟友,還何談復(fù)仇?因哈爾屯的事端揮刀哈達(dá),究竟是對是錯?她很想問問叔叔,可是納林布祿卻似乎累極,揮了揮手令她離開。

她出了納林布祿的院子,雪地在陽光下閃著銀光,刺得人眼睛發(fā)疼。幾只麻雀飛去,撲棱著翅膀發(fā)出簌簌的聲響。

娜古阿守在門口,見她出來上前耳語了幾句,珈洛岱的臉色登時白了幾分,辭別了齊布琛出了東城,她腳步飛快,刻意壓低了聲音:“怎么會被伏兵劫走呢?怎么會有伏兵?”她猛的收住腳步,越想越不對,對著長空吹起哨音。

戰(zhàn)馬的鬃毛迎風(fēng)而動,身上升騰起細(xì)密的汗水,化成水霧隨風(fēng)而散,蹄下濺起落雪,如同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地的梨花。珈洛岱日夜兼程,臉被寒風(fēng)吹出了口子,鼻尖通紅。現(xiàn)在她的腿插在沒膝深的山雪里,奮力前行。為了不打草驚蛇,她在幾里之外開始棄馬步行。此時此刻,在這沒有足跡踏過的陡峭山路,她要將腿抬得極高才能把腳從雪里拔出來,像是踩在厚厚的棉絮里,稍有不慎,可能就會跌入雪洞。她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手腳并用攀向山頂,身后背著弓箭,背上滲著汗水,漸漸的臉上也是,汗水濡濕眼睫,滲進(jìn)臉上的口子,咸漬漬的疼,鬢發(fā)和眼睫攀上白霜,抹也抹不盡。幾次撲倒在雪窩里,疲憊與冷熱交替之間身體已經(jīng)沒了知覺,只是沒命地向前攀著,身體里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呼之欲出,敦促著她不可以停歇。

珈洛岱終于攀上了山頂,站在石崖上,山下的一切盡收眼底,山谷之中是哈達(dá)的營盤,她一時之間找不到武爾古岱,也無暇顧及。再俯瞰谷外建州的營盤,旌旗林立,陳兵列甲,篝火上炙烤著食物,士兵們正圍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說笑聲隱隱傳來。珈洛岱伏在雪地里許久,終于望見建州的陣營里一人身披鎧甲,士兵見了他起身恭敬侍立——她知道,那便是建州的將軍。她深知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就如同古勒山之戰(zhàn)努爾哈赤所做的那樣。這正是攻其不備的好時機(jī),珈洛岱自背后抽出箭矢,引箭上弦,瞄準(zhǔn)那將軍——那是一雙從四歲便開始拉弓的手,是一雙可以將迅速掠過天空的禽鳥一箭刺穿喉管的手,是一雙與建州有著殺父之仇的手,這樣一雙手的主人如今救人心切有著一顆無所畏懼的心。弓弦緊繃,發(fā)出緩慢而嘶啞的悶聲,那聲音終于被凍結(jié)在樹梢簌簌飄落的雪屑里——箭矢離弦,刺破流溢在雪野上的冬陽,穿過卷過雪野的寒風(fēng),倏然作響,直刺向建州的營地。

珈洛岱唇舌微動,吹出哨音,盤旋在一旁的扎布善伸直翅膀直沖向高空。

山風(fēng)從谷口中涌入,一只雪白的海東青突然從一側(cè)的山巔上振翅沖向蒼穹長嘯一聲,葉赫的士兵得到訊號,從建州營盤兩側(cè)山坡的雪地里突然鉆出手持刀劍,像是厚重的松針下赫然鉆出的蘑菇,從兩翼直撲建州營地——其實(shí)不過百人,但足夠在建州混亂中勢如破竹。

打斗聲傳入武爾古岱耳中,他心中便有了計(jì)較,回身執(zhí)起彎刀振臂高呼:“將士們,拿起兵器,殺出去!”

建州主將重傷,群龍無首,毫無防備被三方夾擊,很快被擊破,拖戈曳戟而逃,地上只留下篝火的殘跡以及斷旗和尸體。

珈洛岱站在山巔上,看著建州的營地上高揚(yáng)起葉赫和哈達(dá)的旗幟。一個人登上雪壘的高臺,那是武爾古岱。

珈洛岱解下雪白的披風(fēng),露出里面猩紅色的袍裙,綿亙千里的皓白雪野里,剎那綻出一朵紅蓮。她與武爾古岱相隔太遠(yuǎn),只能這樣與他招呼。

武爾古岱遙遙仰望那一襲紅衣的女子,她的頭頂盤旋著他們初識那年共同捕獲的海東青。他看不清她的臉,但他知道,她此刻一定是那樣站在那里,沉靜如水,冷傲如雪。應(yīng)當(dāng)是笑著的。

炭火如春,余香裊裊,在這一刻之前,費(fèi)阿拉城還是一片風(fēng)平浪靜。袞代合眼臥在軟榻上,侍女給她揉著腿,燭火在她的臉上涂上薄薄的一層光輝。她不再年輕,但容顏還不算衰老。她揉著太陽穴,問:“貝勒還在和布占泰吃飯?”

“是。”

“他可還恭敬?”

“是。”

袞代笑笑,沒再追問。過了一會兒似是又想起什么,問:“孟古呢?”

婢女搖搖頭:“毫無動靜。”

袞代還是笑,心想孟古還真是沉得住氣。她當(dāng)日派了自己的陪嫁丫鬟去哈敏處,定是因?yàn)楣柾偷牡絹碛兴X,想要打探一二,卻做得這般滴水不漏。她刻意透露給那丫鬟哈爾屯帶了她給父兄的信來,她一定想得到如今努爾哈赤對她心存芥蒂,卻一點(diǎn)動作也沒有。

她正想著,外面忽然一陣混亂,她抓過披風(fēng)急忙穿了鞋出去,只見無數(shù)火把晃動。袞代心下覺得不妙,向外城趕去,剛到甕門,只見士兵抬著一個血人匆匆入內(nèi)——竟是大將額亦都。

夜過三更,費(fèi)阿拉城一片無眠,人來人往,行跡匆匆。額亦都被直接移進(jìn)努爾哈赤的偏廂救治,努爾哈赤看見他的時候,他被利箭貫穿了左肋,鮮血從傷處滲透出來染遍全身,凍成了冰疙瘩,連著兵甲變成一個硬殼。額亦都是難得的將才,不是大意被偷襲絕不會如此重傷敗北。他跟隨姑姑長大,不顧姑姑姑父反對十八歲起已然跟隨于他南征北戰(zhàn),多年來幸而有他隨侍左右,努爾哈赤才多次轉(zhuǎn)危為安。努爾哈赤在外間,擔(dān)心之余又不免疑惑,這會是誰的手筆,不但一箭射穿了額亦都的左胸,還鋌而走險埋下伏兵兩翼夾擊?此人并不善兵道,不過是看準(zhǔn)了額亦都突襲埋伏之下大意輕敵,所倚恃的,不過是一腔孤勇。

事發(fā)突然,布占泰酒席未散,眾人皆忙著救治額亦都,無人顧及他,他便靜靜地跟在努爾哈赤身側(cè),觀察他每一個細(xì)微的表情,看著眾人手忙腳亂,心中甚為開朗。被囚在這里許久,終于看到建州被挫了銳氣,形同被火舌驅(qū)趕的螞蟻,他心中喜不自勝,怎么舍得離去不看這出好戲?

醫(yī)侍終于出來,滿面汗?jié)n,雙手沾滿鮮血,努爾哈赤迎上去,急切相詢:“如何?”

那醫(yī)侍撐著一雙血手打了個千,回道:“回貝勒,已保性命無臾,只是怕是要修養(yǎng)上個一年半載。將軍天神庇佑,隨軍醫(yī)侍處理得也甚為得當(dāng),將軍定會再為貝勒效力。不過……請貝勒看一看這個。”

他說著從仆人手中取過沾滿血污的箭矢,雙手奉于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接過,定睛看去,竟是一支金箭。他再仔細(xì)看,眉頭驟然擰在一起,高聲道:“再掌一盞燈來!”

立刻有人上前掌燈,由袞代親手接過,努爾哈赤的表情冷肅中帶著些謹(jǐn)慎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從箭鏃到箭羽。燈光明明滅滅,映亮那支箭的同時也映亮了那支箭后目光如錐、連面頰上的皮膚都在抽動的布占泰——燈火下那支箭的箭桿上,刻著一串蠅頭小字——珈洛岱。那幾個字字字如釘,釘向布占泰——她竟然就這樣隨意地將這支箭射了出去,只為了救武爾古岱!他竟然是這樣,得到他遇囚以來,第一次自以為的欣喜!

珈洛岱那日料想武爾古岱被困即刻匆忙上路,取了娜古阿為她在兵器房摘的箭壺便啟程,那箭壺里偏偏有這支箭,偏偏她射出的,正是這支箭。

努爾哈赤將金箭拍到桌子上,聲音不大不小,但熟知他的袞代不難知道,他已動怒。在任何人看來,這都是赤裸裸的挑釁。驕傲如努爾哈赤,所向披靡如努爾哈赤,如何忍得了這種挑釁?

但是努爾哈赤卻笑了,他眼神分明冰冷,眼底卻又透著些撲朔迷離的熾熱,像是冰與火的碰撞,喃喃念著:“珈洛岱……珈洛岱……”

陽光灑在一望無際的皚皚白雪上,干枯的樹枝上墜著雪球,留鳥飛過,銀屑一樣的簌簌掉下來,在陽光的映射下,斑斕成五顏六色的虹。哈達(dá)城墻高聳,放眼望去,在雪域上仿佛綿亙千里,昭示著他曾有的輝煌。珈洛岱仍舊換回了她的白色氈袍,外面罩著通體雪白的狐皮大氅,帽上的絨毛隨風(fēng)微微擺動,整個人仿佛都要和這皓玉一樣的冰天雪地融為一體。扎布善拍打著白色的翅膀盤旋于她的身邊,身后是生辰時布寨所贈的那匹白馬。武爾古岱將馬交給侍衛(wèi),回身對珈洛岱微笑,如同陽光一樣明朗:“大恩不言謝,格格屢施援手,我在格格這里債臺高筑,這輩子怕是還不完了。”

珈洛岱笑笑:“不過一個巧字,天神庇佑,你命不該絕。”

的確是巧的——谷若賀被建州兵截去,那時娜古阿尚未走遠(yuǎn),但不敢前去搭救回到葉赫便告知珈落岱。北地?zé)o戰(zhàn)事,定有異樣。武爾古岱回程,時機(jī)太過巧合珈洛岱難免心疑,當(dāng)時便放了扎布善去尋武爾古岱的蹤跡,而扎布善帶回的,正是那日掛在武爾古岱馬上的酒囊一角。珈洛岱于是心下肯定,那伏兵圍困的果然是武爾古岱。

她一路疾行前去解圍,當(dāng)真是巧的不能再巧,路上接到額實(shí)泰傳書,是她從真哥處得知,莫力渾與聶克色聯(lián)合建州,欲置武爾古岱于死地。

武爾古岱只當(dāng)是建州古勒山一役之后有意敲山震虎,并未想到兄弟鬩墻,兩個哥哥一心想要取他性命,他遭此涼薄,得知必會傷心,珈洛岱不知該如何開口,想得太過專注,直至武爾古岱提了嗓音才回過神來,問:“什么?”

武爾古岱不禁發(fā)笑:“我說,入城啊。一路疲乏,你好好歇歇。”

他笑容依舊明朗,珈洛岱更不忍心開口,也不想入城去遇見他那兩個兄弟,搖搖頭說:“不了,馬上年關(guān),我要早些回去。帶出的這一支騎兵,也該要回家去的。”

她如今不再是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生離死別冷暖炎涼賦予她新愁,武爾古岱也不知該如何勸解,想要挽留,她卻似是心意已決,翻身上馬輕輕晃了晃馬鞭:“就此別過,保重。快回去吧。”

兩人正話別,自城中走出一行人來,為首的,正是哈達(dá)部長孟格布祿,他尚有傷在身,走得極慢,恭敬地送一人出城。看那人形容打扮,是個漢人。

珈洛岱既已遇上,不得不下馬行禮,彼此寒暄一陣。武爾古岱請了安,父親此時才知道他之前被圍困途中,想來那送信的侍衛(wèi)果然是沒能將信送到哈達(dá)便身死,孟格布祿又向珈洛岱道謝,彼此客套半晌。那漢人女真語頗地道,說:“貝勒留步,貝勒有傷在身,臺吉又剛剛脫險,請回吧。”說完翻身上馬,卻沒有立刻揚(yáng)鞭啟程,回頭望了望,目光逡巡過哈達(dá)送行之人,柔和中有不舍,不舍中有疼痛。那眼神極收斂,但身為女子珈洛岱仍是看出些柔腸百轉(zhuǎn),她隨著望去,人群中有一女子,珈洛岱也認(rèn)得,是孟格布祿的侍妾,是個漢人,遼東總兵李成梁所贈,名喚望遙。珈洛岱還在出神,那漢人已經(jīng)策馬前行。珈洛岱也隨后告辭,走了一段之后策馬狂奔,來到一處高地,此處正能看得到武爾古岱入城,他走在城中的道路上,珈洛岱靜靜地望著,一直到他變成小小的斑點(diǎn),他始終沒有回頭。這似乎成了之后二人一生的縮影——他留給她的是一個短暫的背影,她卻頻頻回首,裹足不前。

武爾古岱的身影終于消失不見,珈洛岱懸馬回身,卻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也有一人目送哈達(dá)城中之人歸去,正是剛剛那個漢人。那漢人也看見了她,兩個人對視著,誰也沒有先說話,卻有了些相知相惜般的心領(lǐng)神會。珈洛岱馭馬緩行幾步,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丟給他一個酒囊,笑笑說:“送你。路短情長,一醉方休。”說完一拽韁繩,駿馬嘶鳴,不顧而去,消失在雪野之中。

雪染風(fēng)沙,靜默無言,蒼山碧水中動蕩而壯烈的萬里二十一年,悄無聲息的即將走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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