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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瞻望弗及

  • 碾塵成妝
  • 寂緒
  • 10785字
  • 2020-11-10 17:30:28

深秋酷寒,昨日飄了一場小雪,薄薄的一層,仿佛嚴(yán)霜。葉赫城中的刑場,人山人海,沉重而緩慢的鼓聲如從天而降的巨錘砸向大地,轟隆的擴(kuò)散開去。用玄鐵高筑的刑架上,一個滿臉是血的女人被高高吊起,衣衫襤褸,披頭散發(fā),血將頭發(fā)黏在臉上,殘破的衣衫里綻出帶著血的皮肉,赤著雙足,不知哪里的傷口流出的血,順著沾滿污垢的腳滴下來,變成黑紅色。她的樣子凄慘可怖,只有從那雙依舊倔強(qiáng)的眼睛可以依稀辨出,那是哈爾屯。

武爾古岱站在漫滿荒草的山坡上,鼓聲遙遙傳來,身下的土地隨之微微震顫。他咽下一口酒,望向腳下這廣袤的土地——?dú)⒙荆缞Z,鐵蹄,鮮血,充斥著這古老而又雄壯山脈河川。他心知哈爾屯難逃一死,也不能去救她,更不想親眼看到她死前的慘狀,但是關(guān)于她的傳言還是傳入他的耳朵——她被鞭打一夜,削了鼻子,被鐵鋸鋸掉了足跟……所以如今他想,她死了也好,過了今日,她便解脫了。現(xiàn)在死亡于她而言,反而是最好的賞賜。而他們,還要在這殺伐不斷之中顛沛流離。可想來九部大軍浩然出征卻丟盔卸甲而歸真的是敗在哈爾屯手中嗎?哈爾屯沒有通風(fēng)報信,九部聯(lián)軍就一定會取勝嗎?未必見得。

九姓之師貌合神離,朱舍里和納殷不過想坐享其成,烏拉與哈達(dá)同攻扎喀城,布占泰巴不得借建州之手讓哈達(dá)全軍覆沒,若無親兵護(hù)衛(wèi),也許孟格布祿也會落得個客死異鄉(xiāng)的下場。輝發(fā)裝腔作勢,遇到變故不顧大局最先遁逃。蒙古諸部亦是見風(fēng)使舵,從未想拼盡一兵一甲。而最后,這一切罪過皆由一個女子承擔(dān)。他突然想,九部都該在心中感激哈爾屯的,是她給了他們一個心安理得的借口。

千百年后,歷史遺忘了哈爾屯。無獨(dú)有偶,諸多罪責(zé)依舊由一個女子承擔(dān),她引領(lǐng)著滅亡,也成就著崛起,不過因為她的一腔執(zhí)念,此刻他們無從所知。

武爾古岱張開手臂躺下去,心想這天空,真是高遠(yuǎn)得令人生畏。

納林布祿一步一步緩慢地移到刑場中央,手中拄著一根雕刻著雄鷹振翅的拐杖,身體微微有些打晃,眼神也黯淡無光,再也不似從前威武狡黠,看上去像是一個老人。他在一張黑木椅上坐下,輕咳了幾聲之后才坐穩(wěn),抬起頭,看向吊在刑架上的哈爾屯。哈爾屯也在看他,發(fā)隙中露出眼睛,里面光芒惡毒,兩旁的火壇熾燃,升騰起透明的煙霧,才讓那鋒利的光芒減弱了幾分。

納林布祿垂下眼,啞然說:“把她的衣服扒光。”聲音不大,但異常狠戾。

哈爾屯像是被驚醒的鷹隼瞪起眼,因為掙扎身體開始在鐵架上打著轉(zhuǎn),她的聲音已經(jīng)喑啞,比鴨子還要難聽,帶著顫音用力嘶吼:“納林布祿,你要?dú)⒕屯纯煨瑲⒘宋遥R上殺了我!”

納林布祿抬起眼瞼,聲音依舊不大,十分緩慢,卻有著惡狠狠的味道,說:“你大可放心,我一定會殺了你。但我就是不許你痛快,你這種賤人沒有羞恥可言,但是你既自詡為歹商的福晉,我就要讓你這堂堂福晉帶著羞憤下地獄。我要讓你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疼;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死!”

珈洛岱就坐在場邊,此刻已明了納林布祿的用意,微微閉眼——他要讓她全身赤裸,但眾目睽睽之下羞辱她還在其次,他是要她看著自己一點(diǎn)一點(diǎn)死去,將她身體淋油,不要多,只是一部分,比如腳,將油點(diǎn)燃,等這一部分燒成了炭黑,再點(diǎn)燃下一部分,比如小腿……這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將她燒焦,讓她感受何謂生不如死。她最后不是被燒死的,而是痛死的……

“嘶啦”一聲響,哈爾屯僅剩蔽體的衣服被剝落,赤裸裸的身體像是被拉出水面的魚晾在空氣里,雖然已經(jīng)皮開肉綻,但還是能看見一塊塊豐盈潤滑的肌膚,以及飽滿的乳房。她緊閉著眼將下頜縮到頸窩里,仿佛這樣,別人便看不到她了一樣。

所謂以儆效尤,這里男女老少都有,以哈爾屯的驕傲偏執(zhí),她不會害怕死亡,但必然害怕這眾人窺視的目光,如同現(xiàn)在珈洛岱看去,那么多雙眼睛,里面透露出大快人心,但珈洛岱卻恍惚之間在想,不知道他們是因為這個背棄葉赫的叛徒將要被懲治,還是因為那本來為東城城主享用的禁臠被赤條條地吊在他們面前。

納林布祿緩緩上前,一步一步走上石階,眼前的女人漸漸逼近,那雙冰冷倔強(qiáng)的眼曾經(jīng)讓他著迷。她也曾軟玉溫存,雖然是暫時迷惑他的煙霧,但那曾讓他欣喜。如果叛逃的不是她,該有多好?可偏偏就是她。就如同他曾經(jīng)瘋狂迷戀,同樣有著這樣冷若冰霜的一雙眼的女子,如果淫亂的不是她,該有多好?可偏偏就是她。

哈爾屯看著納林布祿一步步上前,卻突然望向了臺下,珈洛岱所在之處。珈洛岱與她四目相對,微微發(fā)怔,不知她這一眼何意。但只一瞬,她便不再看她,重新看向慢慢走近她的納林布祿。

此時,納林布祿已經(jīng)走到她身邊,他想問問她,一直以來,她究竟有什么不滿,他自認(rèn)不差,為何她心心念念的,只是那個貪色魯莽的歹商?就如同,曾經(jīng)的某個人一樣,他自認(rèn)不差,為何那人心中卻一直裝著別的人?

哈爾屯的頭低垂著,正與納林布祿四目相接,她看得出納林布祿有話要說,自己卻先開了口:“你不要說話,先聽我說一句。”她的唇在納林布祿的耳邊一張一合,最后停住,瀲滟一笑,沒有了鼻子的臉配上這笑容陰森到極致。

納林布祿如同突然被斬斷尾巴的貓騰空跳起,一個耳光狠狠摑到哈爾屯臉上,手上立刻沾了血。他眼睛里有驚愕和恐懼,一路奔下刑臺,還剩兩個石階時腳底一滑,一個趔趄跌在地上。他甩開趕來攙扶他的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用手中的拐杖指向哈爾屯歇斯底里地大叫:“燒死她!馬上!燒死她!”

珈洛岱和眾人愣愣地看著納林布祿,看著他捂著胸口,粗重地喘息,狀似瘋癲。

幾個人得令登上刑臺,嘩嘩的將油潑到哈爾屯身上。她真的變成了一尾魚,一尾發(fā)著光,被鉤在半空的魚。一根燃著火苗的火把被從祭壇抽出,迫近她的身體。緊接著“轟”的一聲,一團(tuán)火焰自空中奔涌而出,像是爆竹般盛大突然。刑臺下的人用力一拉,鐵索高高吊起,那一團(tuán)被火焰包裹著的哈爾屯如浴著火的鳳凰升上高空,被拉到刑架的頂端,成為迎風(fēng)燃燒的旌旗。幾片火焰燃燒著飄落下來,不知是不是哈爾屯的發(fā)。

珈洛岱仰著頭,火苗閃爍著跳躍在她的瞳仁里。她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看錯,剛剛火焰燃起的一刻,哈爾屯似乎是看著她,對她笑了的。那笑容,讓人悚然心驚。此刻那火仍未燃盡,可是她卻并沒有任何復(fù)仇的快感。只是平靜,非常平靜。大概她對哈爾屯始終只是氣憤,并非憎恨。因為她不過是一念執(zhí)著的女人。她看著那被吊在空中的碩大火球,生平第一次想,諸多執(zhí)念,究竟為何?只是這念頭一閃而逝,很久,都未再出現(xiàn)過。

武爾古岱仍坐在山坡成片的枯草上,眼角的余光中突然飛起一團(tuán)火。他站起來,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心猛的一縮,但隨即又釋然了,雙肩松展——阿沙[45],終于解脫了,不再被自己捆綁。一路走好。

武爾古岱回到處所,天上又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飄下些雪花來,他抬頭望去,心里想這一年的冬天來得委實(shí)是突然。正胡思亂想間,忽覺袍子的下擺被曳住,他低下頭詫異間眉頭上挑:“谷若賀?”他看著眼前的女子,“葉赫搜捕哈達(dá)舊人,你不是該在地牢?”

谷若賀仰著臉,本就嬌艷無比,如今眼含薄淚顯得更加楚楚動人,拉著武爾古岱的袍角,話未出口先落了淚:“奴才躲了起來,奴才一直等著您,今日所有人都去觀刑,我才敢來見您。”

“你一直等著我?”

谷若賀點(diǎn)頭,向前蹭了蹭將另一只手也抓上武爾古岱的袍子,眼淚不斷從臉頰滾落:“臺吉,求您可憐谷若賀,帶谷若賀回去。谷若賀不要在這里,谷若賀要回哈達(dá)去……”

“你如今已是葉赫的人,聽聞,你的主子待你極好……”

谷若賀拼命搖頭,似是要將她在葉赫為婢一事一筆勾銷道:“此處不是谷若賀的家,谷若賀的家在哈達(dá)……”她膝行向前,直到膝蓋觸到武爾古岱的靴尖才停下,說:“谷若賀從未想過來葉赫,到了這里,不過是逼不得已。這些年谷若賀身在葉赫,卻沒有一天不想著哈達(dá)。這些話,是該爛在肚子里的,因為是臺吉,我才說。實(shí)不相瞞,先前珈洛岱格格那匹馬,是奴才毒死的,雖是福晉的意思,但為哈達(dá)盡心,本是奴才的心愿。不知貝勒可曾向您提起,之前貝勒在葉赫養(yǎng)傷,奴才每日湯藥侍奉。奴才說這些,不是為了邀功,這本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模皇侨缃窀x蒙難,葉赫對哈達(dá)舊人趕盡殺絕,奴才實(shí)在沒有辦法,求臺吉念我忠心,帶奴才回哈達(dá)去。”

武爾古岱沉默片刻,伸手去攙她,但她無論如何不肯起身,武爾古岱拗不過她,只好隨她去,站直低頭看了她,說:“你說的這些,我之前并不知曉,謝謝你對哈達(dá)有這片心。但谷若賀你該知道,古勒山一役,扈倫四部損失慘重,如今葉赫與哈達(dá)之間也岌岌可危,此時我若再干涉葉赫內(nèi)務(wù),難免讓人起疑。嫂子之前受盡苦刑,但并未牽連任何一人,想來過幾日,哈達(dá)舊人自然會被放出,你且放心……”

谷若賀聽到這里突然失控大哭,展開雙臂抱住武爾古岱雙腿哭道:“臺吉!你若不帶我走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你還記得之前和我一起侍奉福晉的穆佳嗎?她在牢中受盡凌虐,昨日已死了!福晉的了局您也看到了。葉赫此次以哈達(dá)舊人泄憤,臺吉若棄我于不顧,她們的今日就是我的明日!若是臺吉為難,谷若賀不敢拖累臺吉,早晚一死,我這便隨了福晉去,也好過死前被辱,損了哈達(dá)的名聲!”說著起身就要向墻上撞去。

武爾古岱一驚,一步上前攔了她。想到哈爾屯死于極刑,葉赫此番又是這般歇斯底里,只怕谷若賀的話真的不是危言聳聽。她不過是個婢女,伺候哈爾屯盡心盡力,曾經(jīng)在哈達(dá),每每相見都笑靨如花,她本是最好的年紀(jì),卻因為哈爾屯被俘被擄至葉赫,背井離鄉(xiāng),如今又因為哈爾屯見罪遭受池魚之殃。她心系哈達(dá),卻從由不得自己。哈爾屯已為哈達(dá)身故,也的確有罪在身,他無能為力,可谷若賀何錯之有?哈達(dá)保不住哈爾屯,還要讓她從前的下人枉送性命嗎?若真是如此,哈達(dá)也實(shí)在太過窩囊。他想了想,終于點(diǎn)頭:“好,隨葉赫怎么想,我?guī)阕摺!?

谷若賀聞言喜極而泣,望向武爾古岱:“臺吉不是誑我?”她拉著武爾古岱的手跪下,“多謝臺吉。”她笑中帶淚,握了武爾古岱的手在胸口,眼中仍有熱淚流出,卻綻出絲絲赧然的笑意說,“這次回去,我便跟著臺吉了。記得那一年冬天,我掉到冰窟窿里,是臺吉把我拉出來,還把身上的狐皮裘衣給了我。貝勒那時同福晉說,我的命是臺吉救得,等我大了,便要把我給了您的,那時我心里就應(yīng)了的。今后,這條命,便真的還給臺吉了。”

武爾古岱大駭,她當(dāng)日遇險他自然不能見死不救,孟格布祿那時也不過是同哈爾屯開了句玩笑,這段公案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凈,萬萬沒想到她居然當(dāng)真且記到如今。他剛剛許諾帶她離開,她這番話一出口,他竟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答。

病榻前金臺石驚得從雕花椅上彈起,驚呼:“她果真這么說?她如何得知?”

納林布祿搖頭:“她唯求速死,說出這件事激怒我,想來,大概一直知曉,但是如何也想不通,她既然知道,只需說出此事,我與堂兄必然反目,葉赫必然陷入內(nèi)亂,她便可復(fù)仇。她卻沉默至今,至死沒有聲張,究竟是何緣故?那人來歷不明,難道與哈達(dá)有舊?”

金臺石眉頭深鎖:“若哈爾屯與那人不識,那紕漏,必然是出在噶蓋一處。當(dāng)日讓他掩埋女嬰,他說女嬰已死,卻是當(dāng)真的死無對證。那時一路追擊,不正是到了哈達(dá)境內(nèi)?”

“如此說來……”納林布祿頓住,狠了狠心,繼續(xù)道,“哈爾屯身邊的人,一個不能留。她曾是哈達(dá)宗婦,干脆……”

納林布祿未及說完又咳起來,一聲接著一聲滿面紫漲,金臺石幫他順氣,又掖好被子,道:“二哥寬心。想來她既是死前也沒有聲張,雖然原因不得而知,但想來還是想要守密的。你先將身子養(yǎng)好才是,其他的交給我。”

納林布祿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嘆息道:“是我對不住堂兄……”

武爾古岱看著谷若賀的眼睛,那一汪殘淚后,隱藏著刺眼的光芒。此時他看不出那光芒是什么,當(dāng)他歷經(jīng)世事,飽嘗冷暖后,他才知道,那是欲望。此時他只是訕訕一笑,他已十五歲,孟格布祿早已開始為他張羅婚事,他并未放在心上,他雖有兩個房里人,但也從不曾認(rèn)真想過娶妻納妾之事。他默了良久終于說:“我不知道你存了這心思……我……”

他想說我?guī)阕卟⒉皇窍胧樟四悖幌肽銜e了意,可是話還未出口突然就有兩個侍衛(wèi)出來押了谷若賀便走。谷若賀情急之下大叫:“臺吉救我!臺吉救我!”

哈達(dá)舊人在他面前即將被拖入地牢,他救不了哈爾屯,此刻那遺憾終于化成了怒氣紅了眼,上前便要阻攔,卻突然被人在一側(cè)拉住了衣袖,他回頭,只見珈洛岱凝了他,微微搖頭。

他再看回去,谷若賀被拉起來,手扭在背后,看向珈洛岱,那淚水里,簡直是帶著憎恨的。

珈洛岱不屑于同她解釋,只是看了武爾古岱,說:“人不是我?guī)淼摹!比缓笏闪宋錉柟裴返囊滦涞溃罢埼液缺璋伞!?

武爾古岱知道,她有話要說,只得引她入內(nèi)。

珈洛岱落座,前來奉茶的是武爾古岱初到葉赫時葉赫送給他的小丫鬟,珈洛岱記得,她的名字叫娜奇夏,如今長大了不少,是個眉目靈動的小姑娘。當(dāng)年她本是奉命去監(jiān)視武爾古岱的,想不到武爾古岱帶走她后卻不計較,還讓她伺候在身邊。珈洛岱啜了口茶,開門見山道:“人不是我?guī)淼模襾恚臼怯惺虑橄胍獑柲悖贿^我做了回小人,你們那等形狀我一時不知該去該留,所以她的話我盡數(shù)聽了。哈達(dá)與葉赫近年頗為親密,但是令嫂事端一出,兩部關(guān)系已現(xiàn)裂痕,你可想過,這時你強(qiáng)行帶一個哈達(dá)舊人回去,這人還曾是哈爾屯的貼身侍女,我的叔叔和哥哥會作何想?”

武爾古岱仍是意難平,聲色略顯冷硬,說:“你說得這些我也想到了。但是,兩部的關(guān)系已然如此,若只是為了多維系幾日,便棄婦孺的性命于不顧,這不該是大丈夫所為。只是為了兩部岌岌可危一觸即斷的盟好,要我將無辜之人奉為犧牲,我不配為哈達(dá)宗室。珈洛岱,你我相交一場,你該知道,這等行徑我最為不齒。”

珈洛岱似是有些疲憊一手支頤,說:“我知道。但是叔叔已對哈達(dá)心生芥蒂,你此時做這樣惹人生嫌的舉動,只會將兩部關(guān)系推向冰點(diǎn),還會害苦了你自己。”她站了起來,踱了幾步回頭凝視武爾古岱,突然嘆息一聲,喚著他神色有些凄惻,“小三哥,即便你不做此舉,葉赫與哈達(dá)之間也難料會維系到哪一日,你我由友人變?yōu)槌饠常赡苤皇琼汈еg,你何必急于這一時?你這明日也許就會成為仇敵的友人如今奉勸你,先顧全你自己。她在你的處所被捕,這話只怕已經(jīng)傳到叔叔耳朵里。他如今杯弓蛇影,必然懷疑你在葉赫暗中安插了人手。二叔只怕正尋不到一個說辭將刀鋒揮向哈達(dá),你卻偏偏要撞上去。你此時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有心思掛記他人?你聽我一言,趁著二叔尚未有所動作,什么也不要插手,快些回哈達(dá)去吧。”

見武爾古岱不語,她突然斂眉,問:“你是想納了她?”

武爾古岱一怔:“我絕無此意!”

“那么便只是想要救她一命?”

武爾古岱點(diǎn)頭:“只是不想殃及無辜,絕無他想。如今什么事態(tài),我哪有心思兒女情長!”

珈洛岱微微頷首:“那便好辦,你聽我的快些回去,這人的命我?guī)湍惚O隆!蔽錉柟裴穼⑿艑⒁桑炻遽酚行┎辉ィ虼降溃爸涣羲拿易龅玫剑页鍪挚偤眠^你出手惹得一身嫌疑。”她舉起手掌,“我對天神起誓,定會保她性命無臾,否則便要我……”

她話還未說完武爾古岱便擰了眉,起身以一指狠狠戳向她的額角:“誰說不信你了?住口!”

珈洛岱收了掌,見他怒氣微顯終于是綻出些許難得的笑意,坐回藤椅上飲茶。武爾古岱也坐回去,仔細(xì)看了看她,然后說:“臉色不好,夜里還是睡不著嗎?”

珈洛岱呆怔了片刻,想起建州歸來路上夜夜是在他的陪伴下入睡低下頭去,她仍舊是睡不著,每晚睜著眼看天光乍現(xiàn),但如今他是不能陪著她了,也就不必多說,所以有些艱難地出聲,說得含糊其辭:“睡得不是太好。”

武爾古岱也不知如何勸解,只得避過不談,忽然想到她之前的話問道:“你剛剛說來找我是有事要問我,何事?”

珈洛岱蹙了蹙眉,似是想了想才開口:“倒也沒什么要緊。是想問令嫂……我是說哈爾屯,她在來葉赫之前,可認(rèn)得我?”

武爾古岱一怔:“不曾聽她提過你。”

珈洛岱想著哈爾屯死前的眼神,仍是不解其意,笑笑說:“我想也是。”

此刻說起哈爾屯終是有些沉悶,二人揭過不談,說了些閑話,珈洛岱便起身告辭,要出門了才忽然想起什么回頭說:“那日在建州……”關(guān)于那天的記憶突然又沖上心頭讓她一滯,但她仍舊是堅持著說了下去,道,“那女孩兒便是額實(shí)泰,我之前提過的,你的表妹。”她這一句說得沒有來由,武爾古岱有些不解,她卻也不做解釋,說完便辭別了武爾古岱離去。但是心中卻有自己的一番計較,葉赫與哈達(dá)若是真的就此難以彌合,扈倫四部只怕不日分崩離析。哈達(dá)式微,難免陷入孤立。她自是希望武爾古岱永遠(yuǎn)不會有需要額實(shí)泰相幫的一日,只是萬一有一天他與建州有所牽扯,額實(shí)泰是個仗義的姑娘,雖是女子人微言輕,但他仍可設(shè)法要她從中周旋。她如今思慮深重,似是生怕有朝一日葉赫與哈達(dá)反目成仇,她再難與他如今日這般毫無芥蒂,恨不能為他鋪平了所有的路才好。只是這一番心意,那人竟是毫無所覺。

像是待宰的年豬,布占泰在費(fèi)阿拉城被好酒好肉的招待,吃穿用度一律不馬虎,然而,他卻不得邁出這個院子,若是一定要出去,必須要得到努爾哈赤的允許,哪怕是袞代也不行。這種圈禁有著一個極為好聽的名字,叫做“恩養(yǎng)帳下”。劫后余生,布占泰卻越來越為惱火,他居然為了保命向建州討?zhàn)垼F(xiàn)在被圈禁在一方庭院連外出都要得到準(zhǔn)允,他哪里放得下這個身段低聲下氣只求出去走走。可是日復(fù)一日,他所有的氣定神閑幾乎都要被恐懼和擔(dān)憂取代——努爾哈赤會不會殺了自己?自己難道要這樣在建州被囚禁一輩子?他的哥哥究竟有沒有營救他?他又何時才能脫困?就這樣氣一陣子,怕一陣子,在建州守衛(wèi)和奴婢的眼里,這個長相英俊的烏拉貝勒臉冷得像刀子,動輒就自己生悶氣,似乎是覺得對建州的下人發(fā)脾氣就會被看了笑話,有失體面,便和自己撒野,看上去可憐又可笑。

這天布占泰站在院子里,陽光甚好,灑在遠(yuǎn)處的琉璃瓦上映射幾個來回呈現(xiàn)出一片色彩斑斕。布占泰仰起臉來,微瞇著眼,天藍(lán)得徹底,他卻始終覺得心中憋悶。旁邊的院子里傳來踢毽子的聲音,一下一下清脆又穩(wěn)當(dāng)。那院子里長著幾棵又高又直的楊樹,現(xiàn)在葉子已經(jīng)掉光,和布占泰的院子只有一墻之隔,墻的下圍用青石砌成,上方則用青磚交疊著壘成中空的方菱,上面鋪著一層雕花的鴛鴦瓦。布占泰循著聲音看去,一個小姑娘的側(cè)臉和烏黑的辮子在方菱中一閃一閃。

布占泰喚過院子里的小阿哈,問:“那院子里住的姑娘是誰?”他本不關(guān)心,但是實(shí)在是覺得吵嚷,想要喝止,如今的境地又怕得罪了人,少不得有此一問,問出口后這戰(zhàn)戰(zhàn)兢兢讓他更為郁憤難平。

那阿哈正在掃院子,布占泰這千回百轉(zhuǎn)的心思自是不知道,只望了一眼憨厚一笑,回道:“那是額實(shí)泰格格,我們貝勒的親侄女。”這人自來了這里伺候這位客居建州的烏拉貝勒,這位貝勒就極少開口說話,上面又吩咐過不可怠慢了他,所以今日布占泰一開口他極為熱心,一五一十地道來,“她是我們舒爾哈齊貝勒的長女,生母早亡,由我們大福晉自小養(yǎng)在身邊的,我們貝勒女兒不多,大格格已經(jīng)嫁了,二格格么……不是奴才不敬,側(cè)福晉不太得寵,她那性子也隨了她母親去,貝勒不是太上心。三格格為大福晉所出自是不必多說,但太小。只有額實(shí)泰格格,自小養(yǎng)在身邊,性子爽朗干脆,貝勒和大福晉都喜歡的緊,圍獵喝茶常常帶著,和親生女兒無異。如今大福晉已然有了五阿哥和三格格還是沒有把格格送回三爺府上,您就可以看出一二來了。”

布占泰若有所思地點(diǎn)點(diǎn)頭,問:“既如此,她怎么會在此處?”

她既然是努爾哈赤親侄女,又由袞代養(yǎng)大,該是在舒爾哈齊府上或是與袞代同住,怎么會在這偏僻之處呢?那人一聽布占泰發(fā)問不禁搔了搔頭皮,不好不如實(shí)相告,笑得有些訕訕的:“這……額實(shí)泰格格犯了錯,被罰在這兒禁足思過。”

布占泰不禁冷笑,果然,是禁足者才與他毗鄰而居。那阿哈看他面色陰沉沉一時也不知該說什么,只能硬著頭皮試探著小聲繼續(xù),道:“不過小懲大誡,做做樣子,沒幾日就會放出去的……”

二人正說著,似是聽到了主人的名字所以淘氣,又似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那墻外一直聽話的毽子突然越過石墻飛來,布占泰眼疾手快伸手一撈,那毽子便牢牢握在手中。多年以后垂垂老矣的額實(shí)泰百思不得其解,若是她當(dāng)年沒有好奇這一墻之隔的烏拉貝勒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將毽子踢飛過去,她這一生會否不同?或是再向前追溯,若是她沒有焚化布寨的尸體,企圖將骨灰交與珈洛岱,沒有被禁足于布占泰一墻之隔的庭院,她的一生,會否改寫?也許大有不同,也許仍舊如此,也許殊途同歸……是幸是喜,是恨是怨,她也難以分辨。而這一生,終究是如此,她遇見他,是緣更是劫。

萬歷二十一年的初冬,被迫客居建州的布占泰聽到一墻之隔的院子里一陣騷動,不一會兒那石墻上探出頭來。那剛剛才得知名字的額實(shí)泰格格攀在樹上,全然不理樹下婢女的哀求和叫嚷落在墻頭,對布占泰招手:“嘿,勞煩您,把毽子還我。”

布占泰仰頭,看見的,卻是那日口中叫著“東哥姐姐”的寶藍(lán)色衣衫的女孩兒。

他微怔片刻,露出一抹俊逸的笑意,將毽子一拋,抬腿踢了上去。

額實(shí)泰接在手中,又望了望布占泰。眼前的人長得俊俏無比,郎眉星目,鼻翼挺拔。他眼中的那曲折幽深的不屑一顧此刻被柔情掩飾得毫無痕跡,于是額實(shí)泰眼中的布占泰,便是讓人移不開眼的翩翩美少年的模樣。額實(shí)泰抿唇,面色微紅,掂了掂手中的毽子,說:“多謝了。”說完縱身一躍,隔著墻可以聽見她落地的聲音。

布占泰笑容燦若朝陽,在那一聲“咚”之后,笑意厭棄般的消失在唇角。

寢殿的暖閣里,努爾哈赤半瞇著眼睛,侍婢正在給他揉腿,香爐里焚香裊裊溢出,化在空氣里,烘托著火盆的暖意。冬日懶散,他語氣里也帶上了三分散漫問袞代道:“朱舍里那些部民安排得如何?”

真哥這時正在一側(cè)坐著嗑瓜子,寬大的袍子將她微隆的小腹遮住,她之前受驚,胎像不穩(wěn),努爾哈赤特許她不必侍立在側(cè),她不推辭,袞代也是寬縱。此刻袞代坐在案幾一側(cè),放下手中的茶盞回道:“貝勒放心,屋舍和柴草糧食都已安排妥當(dāng)。”

努爾哈赤點(diǎn)頭:“你做事,我一向放心。”袞代沒有答言,低下頭去,似是有些分神,努爾哈赤睜了眼。看向她微微一笑:“你似是有心事?說來聽聽。”

袞代笑笑:“什么都瞞不過貝勒去。貝勒可記得額實(shí)泰的生母?”

努爾哈赤低著頭,只嗯了一聲:“去了多少年了,如何?”

袞代低下聲去,但還是說下去:“這里面有一段公案,我也不知貝勒是否記得。當(dāng)年額實(shí)泰的母親出嫁建州,前來送親的正是孟格布祿。額實(shí)泰的母親有一個婢女,路上被他看上,來時已有了身子。那侍女是陪嫁,不好直接帶回去,便托付額實(shí)泰的母親照顧著,那婢女一胎得兩男,一直養(yǎng)在外面。有了額實(shí)泰之后,她母親身故,不能再照看。后來由我做主,做了人情送回了哈達(dá)去。孟格布祿膝下,也只這四子。”

努爾哈赤一手搭在膝上,終于抬起頭:“此事我不記得了,好端端的想這些做什么?”

袞代說得謹(jǐn)慎,一字一句,不敢有一點(diǎn)差錯:“貝勒可知,額實(shí)泰的母親本是特爾固臣的女兒,乃是哈達(dá)宗室,孟格布祿族妹,她母家又有一兩姨姊妹,這妹妹,正是孟格布祿的嫡福晉,便是那日來建州搶奪布寨尸身的武爾古岱的生母。而這人,如今已不在,被孟格布祿梟首處死,罪名,是爭寵毒殺侍妾。”

努爾哈赤揚(yáng)手屏退侍婢,坐起身看向袞代,這次隱有笑意:“這侍婢母子在建州時你可有照拂?”

“自然。”

努爾哈赤似是頗為滿意,點(diǎn)頭道:“這母子得你恩惠,又承你人情送回哈達(dá)。如今古勒山我建州大獲全勝,而葉赫哈達(dá)之間岌岌可危,他們可是有所表示?”

袞代身子前傾,道:“他們愿意投誠共擊葉赫。只是有一條件,就是先報殺母之仇。他們所言不無道理,孟格布祿膝下只有四子,第四子尚年幼,若是武爾古岱沒了,哈達(dá),盡在他兄弟二人之手。”

努爾哈赤正思忖利弊之間,一旁的真哥卻開了口,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語氣極像是撒嬌:“外婦子難以施展抱負(fù),想要除了宗子,這分明是要借建州之手除了自己的絆腳石,我不干!再說那孩子有什么錯,又不是他殺人。”

努爾哈赤不禁發(fā)笑,袞代也被逗得笑起來,努爾哈赤忍不住去捏她的臉:“那孩子?你口中那孩子沒比你小上幾歲。你口中那孩子,之前搶了布寨的尸體回去,還揚(yáng)言要將我也分尸兩地。”

“啊?”真哥軟下去,又塞了枚瓜子入口,“那還是殺了吧。”

努爾哈赤被她爛漫的樣子逗得止不住笑,卻在這時一眼看見她腕上一道紅痕,拉了她的手來皺眉問:“這是怎么了?”

真哥晃著手腕看了看,似是已經(jīng)忘了“唔”了一聲,說:“昨兒去看孟古姐姐,被老八抓了一下。”她吃吃地笑,和談起自己的孩子一樣神色明朗。她這么說著突然斂了笑意,傾身湊到努爾哈赤面前嘟起嘴巴,“貝勒你是不是有日子不去姐姐那兒了?我問起她的婢女,她們說你上一次去她那里,已經(jīng)是八月間的事了。姐姐雖然無欲無求,但是貝勒還是常想著她些好不好?”

“真哥何時已經(jīng)直呼孟古姐姐了?”一旁默不作聲的袞代突然開口截住了真哥的話,看真哥掩住口又笑了,說,“這里沒有外人也沒什么,你們兩個感情好,稱呼上才隨便些。”真哥向來口無遮攔,努爾哈赤最喜歡的正是她這一股子天真,可如今努爾哈赤對孟古存著心結(jié),再說下去難免惹他生氣,她笑笑和聲細(xì)語地勸說,“貝勒事忙,十幾個福晉也難免有所疏忽,你告訴孟古,叫她別多心。”她一邊說一邊覷著努爾哈赤的臉色,果然是一片不耐,心想這次孟古,怕是難以翻身了。她何嘗不知道真哥的話不會是孟古的意思——孟古沒有那么拙劣,但是,既然努爾哈赤已然開始嫌惡她,也就無所謂再添上一把火。此刻的努爾哈赤已經(jīng)不會在乎這火添得是否刻意。燒得越旺,他越高興,因為可以厭憎得更加理所應(yīng)當(dāng)。

北地落了一場大雪,天地一夜白頭,蒼山曠野,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混沌。武爾古岱撫摸著馬頸上的鬃毛,里著一身月白色行袍,外罩一件翻毛紫貂皮端罩,頭上戴著暖帽,濃黑的眉毛在這一片雪白之中,仿佛成了兩柄劍。那馬不斷在原地踏動著蹄子,打著響鼻竄出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白霧來。

“雪大路滑,一路當(dāng)心。”珈洛岱裹著狐裘披風(fēng),“哈達(dá)留在葉赫的輕傷兵,挑了些傷勢不要緊的讓他們隨你一路回去,也好有個護(hù)衛(wèi)。再晚些大雪封山只怕更要耽擱,我不留你,快些回去吧。”

武爾古岱心里也知曉,這一別,下次相見是敵是友難見分曉,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映在他的眼眸里,侍衛(wèi)在側(cè),也難以話別,他看向珈洛岱,終于說:“天冷,格格回吧。”

珈洛岱沒有馬上答應(yīng),而是對著娜古阿揚(yáng)了揚(yáng)下頜。娜古阿會意上前,武爾古岱見她將一個酒囊掛在馬頸一側(cè)。

“天冷,帶在路上暖身子。”

“多謝格格。”武爾古岱笑笑,跨上馬背,手中執(zhí)著馬鞭向珈洛岱抱拳,“格格回吧,后會有期。”想了想終究是覺得無需被世俗所累,何必諱莫如深,于是調(diào)轉(zhuǎn)馬韁回頭對珈洛岱灑脫一笑,“無論將來如何,珈洛岱在武爾古岱心里,不會是敵人。”說完呼喝一聲,馬蹄南去,踏起地上的落雪。

珈洛岱站在原處,緩緩笑開。

城墻上,齊布琛像是懸在空中的一片薄紗,望著沿著漸漸冰封的葉赫河南歸的武爾古岱。婢女為她緊了緊披風(fēng),小聲說:“格格何不當(dāng)面去道個別,站在這兒,臺吉又看不到,白白受凍。”

“心意到了就是。”她的身上落滿大雪,把她的輕嘆都似乎湮沒,“哪里輪得到我呢?何苦去煞風(fēng)景?”她說得極慢,像是怕惹得空中的飄雪嘲笑。

城下的茫茫雪原里,珈洛岱轉(zhuǎn)身揮舞著手臂,盡管,武爾古岱并未回頭。

珈洛岱回到居處,找出那枚被她藏入箱奩的武爾古岱當(dāng)日所贈的鹿哨,用細(xì)繩穿過,墜于頸間。

寒冷,像是平地而起繚繞上來,刺進(jìn)皮膚,刀刻一樣的疼痛。谷若賀縮在地牢里,抱著胳膊瑟瑟發(fā)抖,仿佛過了千年萬年那么長,她聽見鐵鏈響動的聲音,朦朦朧朧地睜開眼。

地牢的大門,終于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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