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萋萋芳草別情處,鴛鴦錯,華霜重
- 絲路花飛
- 書香
- 3880字
- 2020-10-23 16:32:13
四月下旬的陽光沿著卷起的帳簾泄入屋內,在赭色的氈毯上流淌出長長的光暈。歲月靜好,榻邊的紫檀香爐中升騰著裊裊青煙,清淺溫潤。秀榻上絕美的女子金發柔順渙散。桃色的繒彩棉被上微露一雙清瘦的皓腕。長而濃密的睫毛如同一對黑色的蝴蝶般停落在緊閉的雙眸上。蒼白的面色中氤氳著絲絲疲憊。睡夢中依舊眉心深鎖,似有化不開的愁緒。
良久,忽見那榻上的美人輾轉喃尼,眉心猝然緊結。張翕的唇輕輕顫抖更顯失色,似乎糾結在某處噩夢中無法醒來。
側跪于供桌邊上的女子聞聲,匆忙自鎦金邊的秀墊上站立,急步而來。她就是金微閼氏的陪嫁侍婢烏珠。自塔戈娜去后,閼氏專程把這貼心的侍女賜給了落月,也好放心女兒的起居。確是考慮周全。
“郡主,您醒了嗎?”烏珠柔聲道。只見那榻上的玉人愈加反側難安,額頭上漸漸沁出細密的汗珠。
“郡主,您快醒醒……您快醒醒。”說著便撫上那纖弱的皓腕,輕輕地推搡搖晃,試圖把她從那夢中喚醒。忽然,榻上的人緊緊反握住她的手,掌心冰涼濡濕。許久,終是微微睜開一雙清淺懵懂的烏瞳,情緒亦漸趨平靜。
“郡主,您可是醒了?”烏珠說著不由得眼中霧氣洶涌,語調怯怯,繼續道:“郡主,自那日您在閼氏帳中突然暈厥,到今天已經三日了……”
落月瞪著一雙瀲滟烏瞳直勾勾地望著這抽泣的侍女,似乎對她所說的話甚為不解。雙唇微啟,右手顫悠悠抬起,似乎想比劃什么,終是氣若游絲,無力的滑落。
烏珠見景,急忙擦拭了梨花帶雨的雙眼,牽起一絲釋然甜蜜的笑容,道:“郡主,您先歇會,別著急。這大病初愈,有什么話,往后說也不晚。奴婢這就去請閼氏過來。您昏睡這幾日,閼氏一直不眠不休照看榻前。今晨,閼氏氣色憔悴,奴婢才斗膽請她回去休息的。她若是知道您醒了,定會很高興的。”說罷,微微一禮,便匆匆奪門而出。
眼前的日光漸漸西沉。落月只是安靜地躺在榻上。妙目直直盯著紅菱帳頂上的織繡花紋。慢慢的眼角便蓄出一汪淚,愈來愈滿,終是溢了出來,沿著鬢角蜿蜒而下,悄悄黏濕了幾縷秀發。
“月兒,跟我走吧……跟我走吧……”
那清秀儒雅的男子目色溫暖,臨別時字字句句縈繞在耳畔,揮之不去。
稍待,只聽得一陣環佩叮咚之聲由遠而近。微微側目,一晃眼間,一曼妙的身影已然擋去了帳門前恣意灑落的陽光。縷縷金色為她鍍上朦朧的橙色光環,只覺得步搖輕顫,琥珀色的秀發霓彩繚繞,美不勝收。
“月兒,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瞬間,那身影一閃而至,言辭間不盡心痛和擔憂。
落月惶惶失神,望向榻邊的美婦——這艷絕大漠的左賢王愛女,獨沐王恩的右賢王閼氏。不過數日光陰,此刻的她,卻是面色慘淡。干涸的唇紋路深陷,湛藍的雙眸中隱約著灰濛濛的薄霧,盡顯凄愴。落月心中鄒然蕭索,勉強地扯扯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金微動容的側坐榻邊,柔柔撫摸著女兒憔悴的俏臉。唇邊也牽起一絲苦澀的淺笑。
“月兒,你若是再不醒來……母后都不知道該怎么辦……還怎么面對你父王臨行的叮囑……”說著又是淚如泉涌,泣不成聲。一滴滴晶瑩的淚珠,自她白皙的臉頰滑過,落在繒彩的被面上暈開片片斑駁的絢爛……
五月的陽光漸覺灼熱,天空明凈如洗。落月定定地望著銅鏡中雖顯蒼白卻平添幾分嬌楚的容顏。雙瞳清冽明艷,望之失魂。
“郡主,該喝藥了。”烏珠自身后柔聲道。手中托著一盞渾濁的湯藥。
落月緩緩回眸,粲然一笑。烏珠心中不由得僧然一怔,遂深深頷首。不敢再直視那瀲滟的眼眸。落月接過湯藥,澀澀微苦沁滿鼻腔。眉頭微蹙,終究一飲而盡。
喝罷湯藥,起身把空了的藥盞遞還到烏珠手中。繼而輕輕比劃道:
“求姐姐一件事情可好?”
烏珠惶恐,急忙下跪,顫聲道:“郡主,您這是折煞奴婢了。您但有什么事情,盡管吩咐就是了。”
落月輕輕蹙眉,將烏珠撫起。固執地拉著頷首頓足的烏珠一路來到榻邊,兩人齊齊落座。
“姐姐,你是母后的伴嫁侍婢,也是這右賢王部里的老人了。月兒也是您看著長大的,在月兒心中你早就是我的姐姐了。”落月柔柔的繼續比劃道。
烏珠聞言,漸斂惶恐的神色。卻是滿腹狐疑,不知這郡主所求何事。
“姐姐,你可相信月兒對我部族的一片丹心?”
“郡主,您是賢王血脈,其心自然是向著部族的,奴婢怎敢不信。”
“那好,姐姐,可否替我將這方絹帕送往上郡張騫之手?”說罷自懷中取出一方雪白的絲絹,塞進烏珠的掌心。絲絲墨色縱橫交錯,隱隱在絲絹里纏繞。
烏珠猝然慌亂,竟然自榻邊滑落,又是深深跪在地上。
“郡主,恕罪……奴婢……”話未說完,卻不想郡主亦從榻上滑落于地,和自己相面而跪。
“郡主,奴婢該死!”烏珠大驚,顫聲回話之余額頭倏然點地,渾身戰栗。
落月瞪著失神的烏瞳,睹此情景,恍然游離。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絲絲殷紅漸漸蔓延而出,可卻沒有絲毫痛楚。只覺得孤獨無依,萬念俱灰。
夕陽西下,鶯鶯燕燕倉皇飛過,滿目凄愴。良久,帳中的幽暗一點點暈開,沒有絲毫聲息。烏珠淺淺抬眸,卻迎上郡主一雙空洞寂寥的眼眸。不禁鼻腔酸脹,潸然淚下,抽泣著道:
“郡主,您這是何苦!我們草原上不乏英雄男兒。何況閼氏并不喜歡那個漢人。”
落月茫然回神,只是緩緩比劃著,仿佛喃尼般的懇求:
“只要一次,只要能再見他一面。從此就絕不會再和他有任何關聯。”
“郡主此話可當真?”烏珠輕嘆,言語間卻是無可奈何。終是不忍郡主如此失落。只覺得或許見了這一面后,才能讓她死心,也讓閼氏安心。
遼闊的原野上,夜幕四合。自那關山古道上乘了軿車,星夜趲行,天未亮,已然到了上郡府衙。堂邑父翻身下馬,遂至軿車前微微一禮,迎接了那車中的女子下踏。
面前一扇寬敞的朱漆鎏金邊木門,瓦檐高翹,像是一頂漂亮的帽子。門臉上一對金色的鋪首。落月輕輕噓出一口氣,隨著堂邑父蓮步輕移,進入園中。一路上,雕梁畫棟,亭臺樓閣,曲廊縈回。終是到了一處廂房門前。橙色的燭火自那雕花的軟門里泄出斑斑光暈。堂邑父微微嘆氣,緩言道:
“郡主,我家公子就在里面。公子昨夜徹夜未歸,今晨方還,許是受了風寒,略微抱恙。遂今夜遣老奴前往迎接郡主到此處相見。若是您無其他吩咐,老奴這就告退了。”
落月微微搖頭,繼而還之以禮。一直目送著堂邑父健碩的身影消失在曲廊彎處,方才抬手稍稍捋了捋鬢角零亂的碎發,幽幽推門。只聽得吱呀一聲,朱漆的軟門應聲敞開,燭火微微搖曳,忽明忽暗……
室內,一男子倏然自幽暗的榻上頹然站立。一襲素色寢袍隨意傾瀉。并未束腰,只覺得身形修長,略顯消瘦。烏發蓬松,額前數縷零亂,平添幾分不羈。幽暗中目若朗星,薄唇一彎,柔聲道:
“月兒,是你來了嗎?”說著便凌然前行,嘴角漾起一絲欣然。昏黃中,他面色略顯紅暈,細密的汗珠布滿額頭。
落月心中一怔,只覺得突兀地目眩神迷。扶著門框跨進門檻,一雙烏瞳直勾勾地望著廳中闊步而來的他。一時間,腦中一片空白……
“月兒,真的是你,你終于來了。”說罷,伸手輕攬她柔弱纖細的腰身,緊緊地擁入懷中。
側臉俯在他溫暖的胸前,聆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落月亦不禁動情,緊緊地環上他的腰。只覺得他身子一緊,柔聲道:
“月兒,那日別后,你可知道我多么想念你嗎?自那后,夜夜守在那古道上,卻一直等不到你出現。我還以為再見不到你了。別離開我,好嗎?”說著,手臂間力道加大,似乎要把這懷里的人嵌入他的身子里去。
落月怔怔地聽著他哽咽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驚覺原來他是為了等自己,所以受了風寒,抱恙在床。不禁伸了手,輕輕撫摸他的額頭,確是灼熱繚繞。
他神色一頓,薄唇輕輕吻上落月那摸索的玉手。喃尼道:
“月兒,不要離開我。跟我走吧。”一絲絲溫熱的氣息在落月的玉手上綻放,隨即俯身落在她白皙的頸間,清涼的唇一路向上,終于覆上了她柔軟的粉唇。落月只覺像要融化了般,任他擁在懷中,酸軟無力……良久,終于強迫自己喚醒僅存的意識,顫然睜眼,雙手輕輕抵在他胸前。繼而微微嬌喘著掙脫他的懷抱。
張騫只覺得手臂間一空,朗目微斂,卻迎上落月滿眼悲慟。胸臆間燃燒的炙熱瞬間退去。心下顫然,涼意肆虐。
落月稍整心緒,蓮步蹣跚,踱至幾案旁。終是側跪于秀墊之上。張騫心中詫異,眉間一緊,卻也尾隨而至。只見落月輕抬玉手,自案上取了筆,于竹簡上書曰:
“蒙君厚愛,妾無以為報。君可否,助妾完成一個心愿。妾自當感激不盡。”
燭光中,張騫一雙朗目中漸漸泛起灰色的潮濕。沉聲道:
“月兒但有所愿,騫在所不惜。”
幽暗中,落月深深頷首,卻掩不住倏然慘淡的面色。玉手顫顫發抖,難以落筆。
“今漢朝與我邦突生變故。求君代妾上表武帝。妾愿嫁于武皇,成就兩邦姻親之好,化解此次干戈。”書罷,皓腕頹然無力。一雙妙目直直盯著方才書寫的文墨,空洞冷淡,沒有絲毫生機。
(西漢年間,匈奴奴隸主勢力空前強大。終高帝之世,中經孝惠、呂后以至文、景,六七十年間,“和親”作為緩和兩國關系的重要策略,一直活躍在歷史的舞臺上。)
張騫睹字后,胸中悲涼洶涌,面色頹然蒼白,薄唇漸顯青紫。
“一定要這樣嗎?”細長的眼睛中,乍然閃過銳利的光芒,嘴角飄出一字一頓的質疑,冷徹骨髓。
落月神色木訥,不見一絲沉浮。任由心中疼的血肉模糊。深怕多說半句,就會舍不得這眼前人,做了不忠不孝的忤逆女。
忽然一陣狂風吹過,依然敞著的門嘎地一聲悶響,應聲關上。幾案上的燭焰咝咝殘喘,掙扎了幾下,終是熄滅。一時間黑暗四溢,屋中死一樣的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落月只覺得腰間一緊,落入他炙熱的懷抱。粉唇緊貼上他兩片清涼的薄唇。落月岑然,渾身麻木。淚水逆向而行,一點點淌回心底,失去知覺。
落月只覺得渾身一緊,惶恐的瞪著一雙瀲滟烏瞳,兩行清淚悄悄滑落,在微弱的月光下,乍現冰涼寒意。張騫身形粲然一頓。停下了炙熱的索取……
夜色如深不見底的黯流,淹沒了這滿目瘡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