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祁連山下碧波萬頃。清風(fēng)徐來，馥郁著春天的清香。

蓮步輕移，只手挑起氈帳窗欞前的雪白簾籠，深深吸入一腔甘醇的青草芬芳，頓時神清氣爽。緩緩回眸卻看到赫連都隆斜倚在榻邊。一雙朗目黝黑深遠(yuǎn)，內(nèi)斂著重重心事。墨色的寢袍前襟微微咧開，坦露出結(jié)實的胸膛。金微恍然一怔，不禁微微臉紅。

“王爺，您醒了?！苯鹞⒄克{(lán)的雙瞳清澈流轉(zhuǎn)，莞爾淺笑，已然回到榻邊。

赫連并未回話，只是輕輕哼了一聲，將眼前玉人擁入懷中。金微輕輕地將臉貼在他寬廣的胸前，不盡溫馨安逸。繼而朱唇微啟，柔聲道：

“王爺，此去蘢城需多久才能歸來？

“唉，如今漢朝恃強凌弱，欺我番眾。大會蘢城商討御敵良策確屬必要。不出意外多則三月必返。”赫連輕輕撫摸著著懷中玉人的一頭金色長發(fā)，言語沉穩(wěn)，目色悠遠(yuǎn)。

“王爺此去定要加倍小心，保重身體……”說罷，竟然覺得酸意上涌，不禁清淚盈眶。

“王爺，我會和小渾合、月兒等你回來的?！?

“微兒，孤王定會不負(fù)大單于厚愛，維護族群安危的?！闭f著雙臂一緊，把懷里的人擁得更近些。

“微兒，月兒近來幾受打擊，還需你多多開導(dǎo)才是。”

“王爺，臣妾定會好好照顧月兒的?！闭f起月兒的事情，心中猝生憐惜心痛，終究是自己近來疏于照顧她了……

一清早整頓行裝，再加上金微再三叮嚀，終是穩(wěn)妥。

此行前去蘢城所攜八百輕騎，均是右將軍麾下親信精良，個個意氣奮發(fā)，年輕力壯。赫連一襲墨色袍服，身姿偉岸筆挺駕于馬背上，薄唇微抿。眉宇間盡是肅然莊重，不威自怒。

金微眉心緊蹙，倚在帳前朦朧瞭望，胸中隱隱不安。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軍旗迎風(fēng)招展，肆意飄揚。只聞得馬蹄陣陣，浩蕩而去。一路驚起草原上洶涌澎湃的滾滾煙塵，紛紛揚揚片刻，終于塵埃落定……

幽涼空瑟的胡笳音律自不明的方向飄來，參雜著縷縷沁心寒意?；璋档臓T火娉婷搖曳，暈開一抹抹繾綣糾纏。巴達(dá)馬一襲月牙白袍服孤獨地站立在空曠的氈帳中央，手中擎著滿罍螺紅美酒。陰暗中，額前零亂的烏發(fā)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半邊陰影，雙眸亦沒有半點溫度。棱角分明的嘴唇在燭光中抽離出朦朧的青紫色光芒……

“月兒，你還是忘不了他嗎……你終究是忘不了他嗎……”

那青紫的唇微微抽搐，反復(fù)喃尼著同樣的言語，一句句凄涼慘淡，一字字銘刻五內(nèi)。到最后竟然只剩下凄厲綿長的冷笑。落月渾身酸軟，無力地倚著帳壁，站在黑暗的角落。一雙烏瞳失神地注視著廳中那熟悉而陌生的男子，心中一陣陣窒息般的痛楚。

卻見那廳中的人似乎并沒有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依舊沉溺于落寞的自言自語。右手怔怔地將那一盞螺紅送至唇邊，卻倏然落空，酒罍落地迸裂，片片螺紅浸染了他雪白的袍襟。落月渾身一緊，不禁瑟瑟發(fā)抖。而巴達(dá)馬似乎并未作出任何反應(yīng)，依舊遲緩地從已然濕透袍襟間捏出一支銀色水紋滿月釵——水樣的紋理絲絲入扣，精巧細(xì)致，中間嵌著一?，摑櫟难蛑袷?，滿月般圓滑晶瑩。落月心下詫異，那不是當(dāng)時托塔戈娜轉(zhuǎn)贈的朱釵嗎……

“月兒，你還是忘不了他嗎？”巴達(dá)馬幽幽地抬眸，冷冷地迎向落月探求的目光。落月不禁渾身戰(zhàn)栗，因為那雙曾經(jīng)明亮的眼睛中此刻氤氳著密密麻麻的血絲和深不見底的憂傷。只見他嘴角上揚，扯出一個詭異凄愴的弧度，右手一揮，掌心握著那柄朱釵一下下刺進自己的胸膛。霎時間，鮮紅的血液汩汩從那些傷口洶涌而出，順著銀釵些絲絲相扣的紋理蜿蜒流淌，釵上瑩潤的羊脂玉石妖嬈殷紅，仿佛一滴血色眼淚……

“不！巴達(dá)馬……”落月心中驚慌的吶喊一路勃發(fā)，哽在喉嚨處卻發(fā)不出一字一詞。她強拖著沉重的身子向著巴達(dá)馬站立的方向撲去，卻是落了個空，匐在地上。淚水似乎淤積心底沉重異常，空洞的眼眸中一片絕望。

巴達(dá)馬像著了魔一般，青紫的唇上笑容一點點擴大，依舊不停的在自己的胸膛上抽插，血肉模糊……一雙大大的黑色眼睛哀怨憂傷地望著匐地上的落月，瞳孔幾近透明，像一口深不見底的干涸的井。

落月惶恐的眼瞼中，終于升騰起濛濛濕意，恍惚中那蒼白的臉變成了塔戈娜。她緩緩俯下身子，一點點貼近落月的臉。干裂的嘴唇發(fā)出瘆人的細(xì)語：

“郡主，你的茶……”說著一雙枯瘦如柴的手捧著一盞翻滾著白色泡沫的茶送到落月唇邊。

落月瞪著一雙懵懂的瀲滟烏瞳，淚珠顆顆滾落。顫抖的手臂強撐著沉重的身子一點點向著角落退去。而那雙枯柴般的手似乎會無限延伸一樣，托著茶盞步步緊逼。忽然，茶盞迸裂，那雙枯瘦的手和蒼白的臉龐下蠕動出交錯縱橫的血管，它們一點點膨脹，最后撐破皮膚，洶涌而出。霎時間空氣中彌漫著強烈的血腥味道……

落月眉頭緊蹙，胸口猝然劇痛。一骨碌身子坐了起來。顫然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卻是寢帳內(nèi)輕盈的紅菱帳子和臥榻邊冉冉升騰的香爐。原來是個噩夢。落月深深噓出一口氣，抬手輕拭額頭，卻是布滿密密麻麻的汗珠。今夜，怕是難以安睡了。急忙摸索著從枕畔握到那瑩潤的玉簫，輕輕貼近胸前，絲絲薄涼……

“騫，但能有幸不負(fù)皇命，完成西行，定會來此相見郡主……”

臨別時字字句句均在耳邊回繞，可是如今只怕再難相見了罷。巴達(dá)馬的遺憾和塔戈娜的慘死，均是因為自己的自私。若是再因為這份感情傷及其他的人，就是罪無可恕了。人活在世上，總有太多的牽絆，那些舊的東西總是烙有昨日的歡痕，若想丟棄，總是連著筋骨，撕扯疼痛。胸中一陣煩亂，無法排遣。于是起身著了湖綠色的窄袖長裙，牽著棗紅馬兒，悻悻地拖著步子從帳營中踱出。守夜的侍衛(wèi)見是郡主，都不敢攔阻，躬身退讓。

春意已深，玉盤中散落著皓月繁星，給茫茫綠野鍍上一層朦朧的銀色光芒。落月輕挑著湖綠裙擺，牽著馬兒，恣意地踏草而行。微風(fēng)夾雜著青草的芬芳，拂過她并未盤起琥珀色長發(fā)，一時間秀發(fā)飛揚更襯得肌膚勝雪、唇若胭脂、恍若天人?？M回胸臆間久久不散的噩夢仿佛也被這夜風(fēng)吹散許多。多日來沉悶的心情只求暫時緩減。

正沉思間，只聽得簌的一聲，一支白羽長箭從前方呼嘯而來，輕盈地插在眼前的草叢里，箭身余震未消，隱隱顫抖。落月猛然回神，循著方向望去，卻見夜幕四垂，空曠的草原上只有嗖嗖風(fēng)聲，并沒有其他行蹤。心下疑惑，只覺得這箭意不在傷人，遂小心自草叢里把那箭拔起，卻看到這鋒利的三棱白羽箭身上，赫然捆著一抹雪白絹帕。急忙拆下，打開詳閱，上書：“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芳心悄兮。”

緊緊握著這一方絹帕，掌心微微滲出溫?zé)岢睗?。不禁胸間猛然緊繃，粉唇輕顫……他回來了嗎…一定是他回來了。不想其他，一掠衣裙，翻身上馬，飛騎而去。

陣陣簫聲自幽暗的古道上徘徊繚繞，聲聲如訴。那闊別多時的男子靜默的立于道邊。一襲藏青寬袖曲裾深衣，長襟紛飛。朦朧的月光將他的背影拉得修長消瘦，卻依舊筆直英挺。落月顫然勒馬，踱著急促的步子，一點點走來。胸中跌宕起伏，乾坤顛倒。瀲滟烏瞳中光彩流轉(zhuǎn)，一晃而過，簌簌滑落卻是兩行清淚。

男子身形一動，停了簫聲。倏然轉(zhuǎn)身——朗目清冽、深邃絕美，見之忘俗。落月不禁停了步子，定定的望向他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月光下，他面色微顯蒼白，似乎不堪旅途勞頓。鬢角細(xì)碎的烏發(fā)隨風(fēng)飛揚，平添幾分不羈。落月輕撫著胸口，絲絲酸楚漲溢滿懷。終究勉強牽起一絲微笑，絢爛短暫。

“郡主，騫回來了?！蹦凶游⑽堲饴燥@薄涼的嘴唇，雙手抱拳，微微一禮。朗目中漸顯喜悅神色。

他真的回來了。落月怔怔的看著眼前人，心中一次次告誡自己這不是夢。眼瞼內(nèi)霧氣洶涌，難辨是非。只是仰著臉盡量不讓眼淚流出，卻不曾想一閉眼，又是涓涓淚泉。總以為自己的淚早已經(jīng)干涸。卻不想此時此刻，眼淚如此充沛，羸弱不堪。

張騫不禁緊握拳頭，青筋暴顯。胸臆間澎湃漲動不能平伏，自責(zé)與憐惜難以分辨。闊步貼近這日日惦念的佳人，只想著為她拭干眼淚，擁她入懷。

天旋地轉(zhuǎn)之間，落月岑然睜開眼睛，張騫的臉已經(jīng)是無比接近的出現(xiàn)在她的臉前……看到落月忽然綻開的烏眸如同一汪清泉漣漪蕩漾，他一時也愣住了。許久，他輕輕攬起她的纖腰，緊緊地?fù)硭霊选７路鹨阉谶M自己的軀干一般，堅定且熱烈。他的呼吸就像絨毛，灼熱間帶著一絲起伏在她如玉的額頭盛開。一瞬間，落月只覺得一種接近窒息的感覺，整個世界里仿佛就只剩下他，天地間也只剩下兩個人同樣的心跳聲。

“月兒，跟我走吧。”沉穩(wěn)的聲音自上方傳來。落月微微一怔，自他胸前站立，一雙妙目中滿是不解。

“月兒，我不想你受到任何傷害?！闭f著輕輕一扯她的手臂，再度把她擁在胸前。下巴輕輕蹭著她光潔的額頭，細(xì)小的胡茬讓她渾身酥酥麻麻。

只要和他在一起，不管去哪里都是可以的。落月心中甜蜜四溢，無限溫情激蕩縈回。只是，現(xiàn)在父王議事未歸，母后一人坐守帳內(nèi)，還有年幼的弟弟少不更事。自己總是不能現(xiàn)在就隨他去的。于是輕輕牽起的他的手，竟然發(fā)現(xiàn)他的掌中竟然布滿老繭。若是將來可以時時照顧他左右，就不會讓他獨自承擔(dān)，獨自勞苦了。心中這樣想著，不禁絲絲甜意涌上眼眉。細(xì)白的指尖緩緩在他掌心寫道：

“待到夏花爛漫時，妾愿隨君往?！?

張騫眉心一緊，繼而反手緊握她的纖纖玉手，柔聲道：

“月兒，但有危難就托人來上郡府衙尋我?！?

落月心中一暖，只覺得飄蕩許久，空洞無依的心終于落了地，盛滿了對生活的美好覬覦。

良宵苦短，鉤月西沉。互道珍重數(shù)次，終是分道揚鑣。一路策馬揚鞭，回到營帳時，天已然蒙蒙亮。營內(nèi)安詳靜謐，沒有半點人聲。門口守夜的侍衛(wèi)亦睡眼朦朧，一幅昏昏欲睡的樣子。落月輕挑衣裙，踮著腳尖，牽了馬兒向著馬廄方向而去……忽然，身后響起熟悉的聲音，落月心中一怔，怵然回身。

“月兒，你這是剛回來，還是要出外?。俊苯鹞⑴患┌椎暮偲た布?，金色的秀發(fā)柔順傾瀉。一雙湛藍(lán)水眸淡淡的看著落月，沒有一絲情緒漣漪。

落月心中驚慌，竟不知如何作答。想到方才的親昵，不禁臉頰一紅，深深頷首。

“月兒，你跟我來。”說罷，不等落月作出反應(yīng)，已然向著自己的寢帳走去。

落月慌忙把韁繩交給一側(cè)應(yīng)聲而來的侍從，尾隨而去。

“月兒，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金微側(cè)坐在榻邊，神色悲涼，淡淡的看著立于廳中，局促萬分的落月。言語中滿是無奈。

“月兒，無論如何，你和那個漢人是不可能的?！?

落月聞言，心中大駭，抬眸迎向金微湛藍(lán)的雙眸。滿眼的不解和悲慟讓金微胸中一震。

“月兒，如今你父王和大單于遭到漢朝酷吏暗算，被困馬邑，生死未卜。左賢王雖有救主之心，但苦于顧忌大單于安危，無必勝把握，不敢貿(mào)然進攻。可你竟然在和一個漢臣來往親昵，棄民族大義于不顧，還如何稱得上是堂堂右賢王長女……”說著言語漸趨沉重，胸中氣象旖旎，錐心刺痛。瞬時間脊背上沁出密密麻麻潮濕，香肩輕輕抽搐。

落月大驚，父皇生死未卜，母后為了穩(wěn)定人心隱瞞了這個事實。獨自承擔(dān)著所有擔(dān)心和恐懼。而自己卻只想著自己的幸福、想著自己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