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酒泉鎮的年輕人,一路上騎著馬哼著歌,飲著從客棧買來的陳年花雕,順著修建完善的官道,前往下一個他準備聽的故事的講述人所在地。
他的腦海里時不時地會竄出王進那淚似滂沱的臉以及古蜀國皇帝那可笑的計劃。
他接下來要見的人也是一位可憐人,南離國最后的狀元,張隨(字和風)。
張和風,南離秋掖縣人,少時好經籍,好精舍,好美婢,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十五中舉,二十三三元及第,世人評之曰“天下之才,和風占八斗,余者共二斗。”
二十五,國破家亡,良田千頃被楚國直接征收,家中嬌妻美妾被折辱至死,原因無它,張和風不事二主,不食楚祿,人人譏笑他不識時務,讀書讀傻了,他只言“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傷心欲絕,偏偏死不得,楚皇不讓他死。
于是世上便多了一個行事瘋癲之人,披頭散發,著破衣爛袍,白日流連于市井街頭,夜里寄宿寺廟道觀。
有名妓慕他風流才名,求他一曲詞,他卻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岸尤唱后庭花。”,將來人打出。
此后,更加無人愿意搭理他,但他偏偏又詩詞頻出,首首怨氣沖天,卻精妙異常,文風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終于有一日,他拿著一張白紙走上街頭,讓人看他的杰作,他神情激動,狀若瘋魔,行人避之不及,被他拉住硬邀品評,可無一人能懂,只一張白紙,能看出什么?
他惶然進而號啕大哭,由此,世人皆認為他徹底瘋了。
楚皇日理萬機,早已忘了還有張和風這個人,下面的人見機推諉,于是看著他不讓他死的人也消失了。
張和風從此銷聲匿跡。
年輕人是從一位同年好友哪里得來的消息,一個老乞丐,定居在嘉陵的一座山神廟里,神情恍惚,但又佳句頻出,一次好友游山至山神廟,有感而發做了一首詞,卻被乞丐批評,好友本不想和乞丐計較,乞丐卻高呼“朽木”連喊數聲,好友氣不過,便讓家丁好好教訓了一番乞丐,乞丐顫顫巍巍的站起身后,吟出一首詞,只是改動了好友所作的詞中幾個字,但意境高出一籌不止。
一次飲宴時,好友把此事當做笑談來講,年輕人卻上了心,悄悄的記在簿上,他猜測這人正是八斗狀元,張隨,張和風。
嘉陵離秋掖不遠,順江而下不過一日船程。
而張和風的父母正是葬在嘉陵。
這是他猜測的原因,而此次下江南正是驗證猜測,為他的異人錄加上一筆的時候。
嘉陵,一座由碼頭發展而成的水上城市,城里水路四通八達,船只往來不絕,來自五湖四海的江湖人在這里匯聚,不同的口音嘈雜了這里的空氣。
年輕人到了嘉陵后,把黑馬寄放在好友家中,獨自乘了一艘漁船,前往山神廟,他帶了一個食盒,里面有些酒菜,精致入微。
艄公唱著不知意思的俚曲,宛轉悠揚,搖晃的的小船,隨著木槳的蕩漾飄到了一座山的腳下。
“公子,到了”艄公停下小船,向年輕人說道。
“已經到了嗎?”沉醉在湖光山色里的年輕人,這才反應過來,目的地到了,他掏出懷里揣著的銀子,遞給艄公,吩咐他,明天同一時間來這里接他,艄公得了銀子,笑呵呵的搖著小船走了。
年輕人抬起頭,看向山上的寺廟,這時,一道鐘聲劃破天際,驚起林里歸來的飛鳥。
年輕人提著食盒踏上了蜿蜒曲折的石階,慢慢向山上移去。
推開廟門,里面有一盞昏暗的油燈照著大堂,一個身影佝僂著坐在破舊的木桌旁。
幾十年的風霜染白了張和風的長發,吹皺了他的面龐,但真名士自風流的氣度還在,他依舊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氣場,一種只有同類的讀書人才能感覺到的東西。
年輕人放下手中的食盒,,找了條木凳坐在他身旁。
“你是誰?來這里干嘛?”張和風問道。
時間讓他對過往有了些釋懷,他的神志清醒了不少。
“我是一個旅人,來這里找張和風,我想聽他的故事。”年輕人答道。
“張和風的故事,呵呵,他的故事,天下人知道的不少,何必來這里。”
“我想聽他自己的說法,別人說的我不信。”
“哦,那你是認定我就是張隨嘍。”
“沒錯。”
張隨沉吟了一會兒后,拿出了一張已經有些發黃的紙,上面什么都沒寫。
“想聽故事,可以,你只要說出這上面有什么就可以。”張隨說道。
年輕人接過紙,仔細端詳了一番,又放下,閉眼思索。
“怎么,看不出來吧?離開這里吧。”張隨擺了擺手說道。
“鳳凰。”
“什么?”張隨的聲音里帶有一絲驚詫。
“這上面有一只鳳凰。”
“你看到了?你真的看到了?”
“我看到了。”年輕人坦然答道,他剛才以為自己是花了眼,明明是一張白紙,怎么會有鳳凰,可他閉上眼,那只鳳凰就出現在腦海里,一只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的鳳凰。
“哈哈哈哈……”張隨的笑聲里凄涼無限。
“沒想到世上還有人懂我,還有人懂我。”張隨笑得眼角流下一串混濁的淚。
等他笑夠了,伸手抹去淚水。
桌上已經擺好了酒菜,這些菜一直放在設計精妙的食盒里,此時味道和剛做好的一樣。
伴著青燈,張隨手捏酒盅,打開了他的話匣。
他的一生由他自己徐徐道來,他是個不孝子,他的父親是為他操心,憂心成疾去世的。
他的一生放蕩不羈,但妻子是他的至愛,他為了氣節不降楚,妻子為保名節不失,投井自盡,他想隨妻子而去但死不了。
國破家亡,人也就慢慢瘋了,等他醒過來,這世間早已物是人非。
他回到了這里,伴著父母,妻子,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他在別人嘴里,是瘋子,是天上下凡的謫仙,而在他自己眼中,自己就是個不孝子,一個不好的丈夫,一個落魄的書生,僅此而已。
聽完張隨的自述,年輕人只是感覺眼前的張隨,很真實,他就是一個人,沒錯,人。
有著七情六欲的凡人。
第二日,桌上杯盤狼藉,年輕人與張隨相與枕藉,呼呼大睡。直到太陽西垂,年輕人才扶著醉酒后疼痛的腦袋站了起來。
他叫醒張隨,告辭離去。
山腳下,艄公已在等候,年輕人站在船板上回望山神廟,只見那廟宇在夕陽的映照下顯得無限光明。
鳳凰棲梧桐,飲清露,余者寧死不食。人間書生張和風,不當二臣,瘋癲一生,守胸中浩然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