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爺爺到底還是知道了蘇瀝偷偷跑來看林澤翊的事情，當然是怒火滔天，可隔著電話，蘇瀝只是聽見了一句冷若寒霜的，“你要是明天還不回來就不要回來了。”蘇瀝甚至來不及闡述一下自己的心情亦或是替子鑫求個情面，蘇爺爺已經干脆利落地掛斷了電話。

在蘇瀝感慨前途渺渺的同時，林澤翊開始無止境地拉肚子。Pane給的食物不知道是在哪個犄角旮旯里翻出來的，過期半年多了。林澤翊體質好，輕微地食物中毒。主治醫生氣急敗壞，站在走廊盡頭沖來看望Pane的他的父母大聲控訴他的行為，小Pane嚇得躲在房間里不敢出來。作為林澤翊在此唯一的朋友，蘇瀝鄭重地告訴主治醫生，林澤翊是不會生Pane的氣的，請他不要再責怪這個孩子了。

不論是從前的林澤翊還是現在的，林澤翊都有一顆寬容良善的心。這一點，蘇瀝時時刻刻都堅信著。

“Dr.　Lee，我很好。”林澤翊從廁所里探出個腦袋，滿面猙獰。Pane的父母是日本人，抱歉之余，不住對林澤翊鞠躬。蘇瀝扶住他們，堅定地告訴他們，林澤翊和Pane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間是不在意這些的。

送走了Pane的父母，蘇瀝回到林澤翊的病房，林澤翊終于停止腹瀉，躺在床上，不愿意動彈。蘇瀝用塑料杯灌了熱水，放在林澤翊的肚子上揉來揉去。“這樣有沒有舒服一點？”他溫柔地問，溫柔地笑。蘇瀝不打算告訴林澤翊自己要走了的事情，因為就算告訴了也只不過是徒添感傷罷了。更何況，林澤翊現在的心性，只怕是會哭吧，蘇瀝記得大院門口那個小超市的小孩就是如此，每次他的表哥來他家過完暑假要走的時候，他都搬著個小板凳坐在小超市門口抹眼淚。一點男孩子的氣概都沒有。蘇瀝眼中的林澤翊，比他強不了多少。

“阿瀝啊，”林澤翊竟然有了欲言又止這樣深邃復雜的表情，蘇瀝頓感欣慰。可是等了半天，蘇瀝并沒有等到下文。他替林澤翊揉著肚子，放任這個詭異的開端不了了之。

轉眼就是午飯時間。吃完午飯，林澤翊大朋友和Pane小朋友又開始了新一輪觀察螞蟻行動路徑的游戲。兩個人好得看不出任何罅隙，事實上，Pane讓林澤翊食物中毒這樣的事情，確實不能算作兩人的罅隙。

林爺爺來得悄無聲息，彼時蘇瀝正在為林澤翊擦拭嘴角的面包屑，動作親昵，但倘若只當做好朋友的親密舉動來看，也尚不為過，可惜，林爺爺并不是這樣看的。林爺爺無疑是從誰那得知了什么，只是蘇瀝終究不得而知。

林爺爺的房間在林澤翊病房的樓上，公寓式的構造。這里的每一間病房都是如此。這所醫院是林爺爺唯一的女兒，也就是林澤翊姑姑的財產。

“阿翊病了多久了？”林爺爺扶著桌角緩緩坐下。

蘇瀝仍舊埋著頭，“8月16號出的事，快半年了。”

“這半年里你對阿翊的關心我都看在眼里，我也清楚你的想法，像你這樣的情況，從前在部隊，我也是見過的。”林爺爺嘆了口氣，微乎其微，“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說服了蘇老三，但是作為林澤翊的爺爺，我是不會同意的。阿翊的病情，說是好轉，也就一直停滯在這個心智不全的階段，到底什么時候能夠徹底好，誰也說不清楚。你還是回去上學吧，阿翊這里，有人照顧。”

蘇瀝有許多的話想說，可什么樣的慷慨陳詞都生生壓在嗓子眼，一個字也蹦不出來。他浸入骨髓的，就是個膽小鬼。

屋內是死一般的寂靜。

老人似乎無力再糾纏，剛張口想要說什么，卻聽面前始終低頭的男孩喑啞的一聲，“林爺爺。我……”蘇瀝抬起頭，卻仍舊不敢看咫尺之外的老人，只是盯著桌上的一支鋼筆，“我是喜歡阿翊的。”

窗臺上放置了一盆不知名的花朵，竟然在這樣嚴寒的季節也沒有凋零，打著一朵小小的橘色花骨朵。在這陰郁的天空幕布之下，格外刺眼。

“那又能怎樣呢？現在的林澤翊不是真正的阿翊，等到阿翊恢復清醒，依阿翊的脾性，又會如何？那我告訴你，他只會厭惡你！我的孫子林澤翊和你不是一類人！”

林爺爺的話像是一個錐子，一下一下鑿在蘇瀝心上，卻是滴血不見。

林爺爺走的時候沒有再來為難蘇瀝，只是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冬日午后，護士小姐這唯一蘇瀝在這片異國他鄉的可以稱之為朋友的人，在竭力勸說他離開他所愛的少年。那么相信宿命的蘇瀝啊，在這樣一天卻是突然不愿再相信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他不愿相信他的宿命里不是和他的阿翊長相廝守，他也不愿相信相伴多年卻要落得個連喜歡都未曾說出口的結局。可是，不愿在現實面前是怎樣的渺小，他又何嘗不懂。

曉曉曾說，阿瀝啊，你要是喜歡了誰，就要勇敢地撲倒呀。

子鑫說，蘇瀝，你不能放棄，我呀，在看著你呢。

蕭美人說，阿瀝，我不對你的感情作何評價，不論我說什么你都會對我抱有敵意。可作為朋友，我真的希望你不必執著于此。

爺爺呢，爺爺只是用一雙渾濁的眸子瞧著他，不愿言語。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一幕幕如電影場景般，在蘇瀝腦中逡回不斷。前途是無盡的黑暗，卻是不能回頭看的，來時的路已經足夠艱辛，斬劈的荊棘上仍舊滴著顆顆血珠，打在泥濘上，混進污濁的世界。

尋到林澤翊，蘇瀝靠在長椅上，目光所及只有他。他和Pane蹲在長椅后面，兩個人探頭探腦地研究著什么。

“阿翊，你說，你到底是多大年紀呀。護士小姐說你比我要大，可是我覺得你看起來沒有比我大。”小Pane偏過頭，臉上滿是疑惑。

“你多大呢？”

“我七歲呀。”陽光落在Pane的面龐上，依稀可見淺淺淡淡的茸毛。

林澤翊沉思一會，“哦，那我比你大一歲，我九歲。”

“噗”蘇瀝一聲笑開，恍若五月里初綻的滿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