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青苔巷。

腐敗的氣息從泥土與墻根中蜿蜒鉆出地面，旋轉(zhuǎn)著爬上發(fā)霉的傘菌頭頂，如同夏日里蟄伏的蟲，稍不留意就會沖出來咬你一口。

黃紅相間的磚塊烤制得并不平整，人工烤出來的磚塊帶著濃郁的火炙感，干燥得連慵懶的蝸牛都不愿意爬上去，怕自己伏在墻上玩耍的時候頃刻間就化為飛灰。

我自巷中漠然地注視著被紅磚包裹的筒子樓，仿佛正在凝視一團被火焰包裹的巨大建筑物，心底默默計算著它坍塌的時間。

面對這樣的場景你不會想更多的事情來消磨難捱的時光——但身邊總是會有一兩個在關(guān)鍵時刻提示你的人，讓你避免為了看熱鬧而被掉下來的磚瓦砸暈送進醫(yī)院。

手臂被人拉了拉，甜美的聲音猛地在耳畔炸響：

“姐姐~~~我們要走了吧~”

我立刻被麻起一身雞皮疙瘩，思緒瞬間被拉回現(xiàn)實世界。

今早起來鍛煉身體的時候就看到樓下的段先生開始收拾他的花花草草，以前都被他當(dāng)寶貝一樣侍弄起來的植物現(xiàn)在都被他一個個裝盆碼好，感覺分分鐘就要拿去市場上賣掉。

恰好史元香在屋里喊我吃飯，我沒有再看就進去了，只是下樓的時候免不了段先生的一番盤問。

“這位是……”段先生拍了拍手上的泥站了起來，看著史元香露出茫然的表情。

“我表妹，也是從北城來的，打算在這邊讀書…這不，沒事帶著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于是史元香特傻逼的比了個剪刀手。

我撇過臉不忍看她。

段先生倒是笑了，說：

“嚴(yán)小姐，你妹妹跟你的性格真不一樣。”

接著他看了一眼史元香，特別鄰家溫和無害地朝她笑了笑，

“有空過來玩呀?！?

我隨口敷衍了一句，面目冷淡地拉著史元香就走——

媽的死變態(tài)，誰要去你家玩刀子！

史元香不明所以，看到長得好又溫柔的男性生物就挪不動腿，末了還在我背后朝他殷勤揮手，表示自己一定會去玩的。

……這孩子，到時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突兀地停下腳步，側(cè)頭看向筒子樓的第二層。

鮮紅的嘻哈裝驀地闖進我的視線中，平時白天輕易見不到人的余城居然點了根煙站在陽臺上曬太陽，頂著頭雞窩外加滿頭滿腦的逗比光環(huán)，看上去還挺像傳說中的太陽神……

他吸了口煙，一個完整的大煙圈在空氣中兀自成型，微光迷蒙中，他的視線遠遠地和我對上——

緊接著這小子的手就一哆嗦直接把煙頭給掉樓下了，據(jù)我目測是燙到了段先生新曬的被單，待會兒估計少不了下樓賠禮道歉。

聳了聳肩，無視那家伙見鬼一樣的臉色，我拍了拍身上的雞皮疙瘩，拉著史元香走了。

今天的第一站：市區(qū)新園路藍鼎公寓607。

…　…

我對于找路總是有一種獨特的靈感與天賦，就如同上帝賜予我的夜視能力一樣，它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很有用。

當(dāng)史元香不厭其煩地第十五次問我為什么要把她從家里帶出來的時候，我終于在雜亂的思索中抽出一點空隙回答了她的問題：

“單獨把你放在房子里我不放心?！?

“你怕我跑？”她好像很了然地笑了，笑聲如銀鈴擊撞脆響。

“不是?！狈糯笫掷锏碾娮拥貓D尋找藍鼎公寓的詳細(xì)位置，我頭也不抬，“怕你失蹤?！?

“跑了和失蹤有什么區(qū)別，不都一樣嗎？”她皺了皺眉，吸了吸鼻子。

“區(qū)別很大。”我把視線移到她的臉上，整個面癱臉對著她，“你如果逃跑了，在南城一沒親戚二沒朋友三沒居民身份證，租房的鑰匙與你的錢包又都在Y358的酒店更衣間里，在無處可去的情況下你有兩種選擇。第一，回來找我；第二，餓死街頭。”

“我為什么一定要來找你，我去找經(jīng)理把東西還給我也行??！”小姑娘不服氣地撅嘴挺胸。

“是嗎？”我微微一笑，嘴角勾勒出一抹憐憫的弧度，“如果你去找你們經(jīng)理，Y358會知道，只要我愿意你還是會被送回到我這里，結(jié)果是一樣的。當(dāng)然你也可以選擇餓死街頭或者——”

上下打量著她的身材，這明顯的暗示自不用說，光看小姑娘臉頰上泛起的緋紅和羞惱就一目了然了。

伸手摸了摸她柔軟光滑的發(fā)，我往街道的盡頭走去。

“不開玩笑了，跟上?！?

史元香哼了一聲乖乖跟上，片刻后她在我身后小聲嘟囔了一句：

“那……失蹤呢？”

帆布鞋的白色鞋幫踩碎一地晨光，近乎微不可聞地嘆息了一聲，我回頭看她：

“你能想象你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嗎？”

女孩茫然地張大眼睛，如湖水一般清澈的眼底倒映出淡淡的疑惑。

“你的過去，未來，現(xiàn)在，全都消失，這個世界上不再有你。你的臉，你的身體，你曾留下過的痕跡，你走過的地方，看過的風(fēng)景，還沒來得及說出的話，沒有整理完的思緒全部消失……甚至不再有人記得你，來過這個世界……而你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遺忘你，不能說，不能動，甚至不能去辯白……你能想象嗎？”

史元香囁嚅著嘴唇沉默，良久，她小聲地提醒道：

“但這是消失，不是失蹤?！?

我背過身繼續(xù)向前走，早晨鋪灑下來的新陽蓄滿眼睫下閃爍的褐色眼球。

我自言自語：

“沒錯，這是消失，不是失蹤?！?

失蹤的人只是與未來產(chǎn)生裂隙般的斷層。

然而當(dāng)裂隙擴大成深淵的時候，離自我消失……也就不遠了。

…　…

藍鼎公寓是位于新園路橘子園社區(qū)附近的一座單身公寓，同時還兼具旅館的功能。

林娟并不是租住在這里的旅客，這個房子的來由還有點復(fù)雜，林娟是貸款買的這間單身公寓。她考慮的很周全，首先這里離上班的地方近，只有四站；其次是交通便利，出門就有公交站；另外就是這里雖然清凈，但夾道都是商戶和銀行，監(jiān)控嚴(yán)密，不容易被人盯上。

乘電梯上了六樓，淡棕花色的大理石地板干凈得能夠照鏡子，這一點從史元香身上就能看出來。這姑娘自從乘電梯上來之后就不斷低頭整理儀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來約會而不是來調(diào)查案件的。

……好吧，其實她根本不知道這是要來干嘛的，只是我?guī)鰜?，她就屁顛顛地跟出來了?

從包里掏出林娟的鑰匙，一串鏈子上掛了十幾枚鑰匙，大的小的奇形怪狀的都有。只消看一眼，我就知道哪把鑰匙對哪把鎖了。

林娟的包包里有用的東西實在不算多。除了一支已經(jīng)被破譯了密碼的手機，剩下有價值的物品就是身份證和一串晶亮的鑰匙，以及錢包里的一張縮小版的四人照。

走到門牌上掛有607號碼的房間門口，我直接把鎖擰了進去，“格拉”一聲鎖子扣動，深棕色的防盜門慢慢打開，我隨著房門打開的節(jié)奏踱進了玄關(guān)里，只覺得眼前一亮。

白色加巧克力色的搭配讓整個房間都顯得線條而立體，有種簡潔清爽的感覺。擺在房間里的幾株吊蘭生機勃勃地把枝條舒展向陽光的地方，屬于植物香水的馥郁之氣從客廳里傳來。

從玄關(guān)走進客廳，卻看到茶幾上開蓋到一半的綠色香水！

還沒等我查看，同來的史元香就驚嘆了一聲：

“朱莉？！”

“什么？”我回頭看她。

“朱莉系列的古森林香水，現(xiàn)在市場上都快要絕版了！”

史元香疾走幾步?jīng)_到茶幾邊把香水蓋子擰好，滿臉心疼，“這么好的東西居然用到一半就離開，這種人簡直任性得不可饒恕，暴殄天物！”

“不用你饒恕了?！豹M小的單身公寓里隨便走幾步路一切都一目了然，“你詛咒的家伙很有可能失蹤了?！?

我在確定林娟不在這間公寓的時候下了結(jié)論。

“你怎么知道，你是偵探嗎？”小姑娘一臉好奇地看著我。

“……你這么想也可以?！?

房間里的布局緊湊而有序，書柜上的書大多是與營銷或者珠寶有關(guān)的專業(yè)書籍，文學(xué)作品很少見，看來林娟平時是一個對工作相當(dāng)熱愛的工作狂。

工作臺上散亂著各式各樣的圖紙，但我在翻圖紙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其中接連漏了幾張，因為頁面右下角的編碼少了三個關(guān)聯(lián)數(shù)。

為什么會漏？

我看了看地面，蹲下來觀察著整個寫字臺，發(fā)現(xiàn)寫字臺的臺面有著非常微妙的傾斜弧度，圖紙在沒有任何重壓的情況下很容易滑落下去……那么漏掉的紙是掉在地上了？

但是地上并沒有圖紙，哪怕我趴下來也沒有看到。

它去哪了呢……

另外，為什么香水會放在桌子上，還只蓋了一半？

我敢打賭那天林娟絕對是凈身出戶，而根據(jù)這幾天收集到的信息來看她顯然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公寓里來。

回娘家也不可能，她的錢包還在我這里。

當(dāng)然也不排除她衣服口袋里有零錢什么的，但是根據(jù)她錢包里一枚枚整齊列好的硬幣和零錢來看，我個人更傾向于她打理自己的錢包里的錢更甚于打理自己口袋里的錢。

大半夜，一個女孩子什么都不帶就跑出去，第二天早上還有心情溜到別人家刪記錄……

她能住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