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晉以為衛嵐的愧疚僅限于幾滴眼淚而已,他卻根本不了解她是一個多么較真的人。她永遠滿面笑容,那是她對這個世界發自內心的熱愛與慈悲,她的觀念里鮮少有袖手旁觀這個詞。
但是她表面上什么都不會表現出來,不是沖動的仗義,而是這樣的舉動仿佛合情合理,是勢在必行的。
所以當衛嵐一把推開他的時候,熊晉還沒有反應過來她要干什么。下一秒只見衛嵐已經沖了過去,狠狠推倒那個正在給奴隸行刑的家丁,滾燙的鐵水潑了一地。不等高總管發怒,衛嵐就撲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不由分說地嚶嚶哭泣起來。
刑堂外一片寂靜,唯有衛嵐的哭聲抑揚頓挫,滔滔不絕,像是一波襲來一波遠去的風聲,愣是把所有人都釘在了原地,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看著這戲劇性的一幕——逆來順受慣了的奴隸,從來沒人敢把自己的情緒如此放肆宣泄出來。
高總管問:“你哭什么?!”
“高大人……他真的太慘了!”衛嵐一抹臉,指著正在受刑的奴隸哭道。
“畜|生犯了錯,就要受到他應得的懲罰。怎么?你要代他受罰么?”高總管不耐煩地睨了衛嵐一眼。幸虧他對衛嵐印象不差,平日對她還算有幾分關照,否則此刻就該勃然大怒了。
衛嵐小聲嗚咽著,縱是一身邋遢也難掩少女梨花帶雨時的楚楚動人,她水眸微揚,濃密的睫毛上掛著淚珠,無辜地眨了眨,連一向眼光挑剔的高總管也覺得心頭像是被一把軟軟的羽毛刷過一般,女色面前怒氣都消了幾分。衛嵐戰戰兢兢地說道:“高大人,您罰他是因為他想要逃跑,但若如果沒有這么重的刑罰,他還想要逃跑嗎?在九道山莊不愁吃不愁住,外面兵荒馬亂這里也能安身立命,若是能安穩過下去,誰都會誠心誠意為您效命的?!?
前一句聽得高總管不甚舒坦,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而后一句衛嵐式的馬屁又拍得恰到好處,高總管神情緩了緩,不過仍沒擺出什么好臉色,鼻孔出氣哼了一聲:“荒唐!刑堂的規矩是老祖宗定的,容得你放肆?”
“高大人,話雖然這么說,可當下這刑堂,還不是您做主的?”衛嵐小聲答道,顯得十分謙卑,她的話看似處處恭維高總管,實則不動聲色地為奴隸爭取一線生機。
大約是衛嵐第一天來時給人的印象太深刻,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一定就是她的價值觀了,而只有站在遠處的熊晉心中默默感慨,這個女子,當真是像謎一般。你說她心思復雜,可她確實保持了無法偽裝的童心和單純,愛則笑痛則哭,半點不做作;你若說她天真,可她絕非一眼能看透,她身上處處都是矛盾,來路不明,底細不明??煽v然千般謎團,她朝你笑時又偏讓人忍不住喜歡……是的,喜歡,熊晉承認她身上有自己無法抗拒的美好,除去美色還有她帶給枯燥壓抑生活里的安慰,但這一刻他卻又開始了冷靜的審時度勢,經歷這幾天短暫而熱烈的甜蜜之后,他突然開始猶豫,跟衛嵐越走越近這個選擇是否正確?他一點也不懷疑,再這樣下去的結果是玩火自焚。
“什么事這么熱鬧?”刑堂院外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慵懶、不羈,天生帶著一股無形的壓迫感。能在高總管面前不帶敬稱如此說話的,不用多猜就知道,應該是主子。
果然,踏入院中一個錦衣華袍的男子,一身低調的暗金底紋壓玄色云緞,頭戴寶相紋白玉發冠,腰束玉帶,而他的臉上卻帶著一個猙獰的鐵面具,叫人看不清模樣,不過身材倒是高大,想必摘下面具也是個美男子。
這個男子聲音對奴隸們來說都無比陌生,而對衛嵐來說……卻是再熟悉不過的。這就是昨晚在屋內聽到的聲音,被唐鍥喊為“九爺”的那個人。
她腦子里此刻翻江倒海。九爺若插入此事,必然不像高總管這般好糊弄了。她為了一個“逃跑未遂”的奴隸出頭正在風口浪尖,九爺一旦注意她,就會發現她從進入九道山莊開始就非普通奴隸,聰明人的特質總是舉一反三,她不能冒這個險。
而正當衛嵐有些著急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轟——”驚天動地,硝煙滾滾從屋檐后方冒出,遮天蔽日。九爺在門口頓住腳步,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遠處,高管家就忙不迭迎了上去:“九爺,后頭就是軍火庫,那里要緊,奴才先帶您去看看?”
九爺點點頭,轉身走出刑堂。
衛嵐松了一口氣。方才高總管走前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便明白了高總管的立場。高總管心知肚明這個奴隸只是替死鬼而已,真正闖入九爺院子的另有其人,只是他沒找到,隨便抓了個人充數,主子一旦查起來他也免不了失責的罪,誰都不想被主子找麻煩,所以他也不愿意讓九爺走入這院子。
后頭的那道動靜,來得當真是恰到好處。
衛嵐從地上爬起來,才發現腿有些軟,奴隸們大多散去,只有那個受刑者還被鐵水釘在原地。衛嵐無意間對上他的眼,被他眼里惡毒的恨意懾得一驚。赤|裸|裸的恨,還有濃郁的痛苦,像是凌遲的刀子,毫不遮掩地朝她剜去。
她仍舊朝他友好地笑笑,臉上還掛著來不及抹去的淚,但那人根本不買賬,反而蓄積全身力氣,朝衛嵐狠狠吐了一口帶著血的沫子。衛嵐茫然地站在原地,她不太曉得自己做錯了什么,她的目光在院子里掃了掃,連熊晉都不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