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一個京城,一時亮起的天下每個人的清晨總是不同的。宮里有宮里的紛擾,外邊有外邊的熱鬧。
“啪”削了剪頭的一支羽箭氣力不足地越過高墻往熟褐色的雕花窗欞上一撞,掉在地上,發出一點響動。
院內機靈的小廝立即發現了,興沖沖地朝攀在墻頭的公子哥一個招手,撿起箭噠噠噠地就往屋里跑。
“公子!”小廝故作謹慎地沖進門喊了一聲,嚇得正歪在榻上的白衣公子一個哆嗦,指間旋著的沾了墨汁的半干毛筆“啪”地砸下,從腰間往下留下了一串墨點子。
“叫魂吶?!叫魂吶!你家公子沒死呢,聽得見。東西呢?”
“這兒呢。”公子顯然嘴欠心軟久了,小廝半點不怵他,業務熟練地解了羽箭上頭的白布條笑嘻嘻地遞過去。
公子顧不得生氣墨跡了,隨隨便便用衣袖抹了兩下,在衣服上留下幾道更慘不忍睹的墨痕,也不責怪小廝了,抬手去接布條,“是周兄的信吶。”
“墻已備梯,四下無人,速來!”
“好兄弟!”公子笑得眉眼彎彎,站起來就要往外沖,小廝急急攔住他,一連聲喊著,“鞋,鞋,公子您先穿上鞋不是!”
“本少爺哪那么嬌了?不穿!”
“不是嬌不嬌啊。外面臟,仔細您的襪子太臟了,夫人老爺發現您往外跑啊。”什么主子有什么人,抓起鞋子一路小跑追上去的小廝說話一樣叫人堵心,不過好歹總是讓自家少爺把鞋穿上了。
公子哥套上鞋,幾步攀上梯子翻上墻頭順手就將梯子提溜走了。
“不是!少爺,您不是說這次也帶我出去玩的嗎?”
“不行,乖,你在家給我擋著我爹娘知道嗎?”
“我哪擋得住老爺夫人吶,少爺。”
“擋不住也要擋!走了。”
“可我怎么和老爺夫人交代啊?”小廝仰著個頭哭喪著個臉問。然而一錯眼的功夫墻頭就沒人了,只剩下兩個字余音裊裊,“隨便!”極有他們家公子的風范。
“哎呀,周兄,你們這回不夠意思啊!怎么這么久才來救我啊,再待下去我都快長蘑菇了!”
“欸,欸,微兄你這話就不講究了,我們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義氣啊!我們怎么會不盡早救你。這不是實在自你上次在賭坊砸了人家地方后,你爹死活不讓我們見你嗎。”
“是啊,是啊。”另一個男人牙疼地附和,“微尚書特請了病,日日在府中鎮著咱們哪敢來,你看這不,你爹他這一去上朝兄弟們便來救你了不是。咦?微兄,你這衣服是怎么回事?”
“哦,這個?小事。”公子掃了眼自己身上的墨點子道:“到時去春風樓借支筆添兩筆就好。”
“嘖嘖,微兄這是要動啊?這大家伙可要有眼福了。誰不知禮部尚書家的公子什么都不行,惟字畫為京城一絕。”
“哪有你們說的這么玄……”
“好啦好啦,我說你們有什么話不能邊走邊說的,今兒個可是獨孤游俠和霸刀客決戰京城的日子,你們可別耽誤了看戲。子啟的書畫什么時候看不能看,這個可是錯過了就錯過了。”
…………
“好!好功夫!”
, “嘿!擋的好!刺他!刺他!”
…………
公子們到時已有些晚了,紫梁街早給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的水泄不通,人群里不是爆發出一陣叫好聲,聽的人心里癢癢。
公子們扒開烏泱泱的人群好不容易才擠進里面探出半個身子去橋請了里頭的情形。
端是見那刀客雙手舉刀過頭頂,大吼著向游俠劈去,那游俠側身一避,大刀則堪堪擦過他的發絲,刀客一擊未中橫刀又劈。
游俠見勢不好隨即豎劍格擋,卻被那霸道的力道震得連退三步,不過游俠也沒有慌,幾個滑步繞到刀客背后一劍刺向刀客后心。
你來我往,劍進刀退,諸人都忍不住抽氣,趕緊又往旁邊躲了躲。
只見那電光火石千鈞一發之際,刀客反手背刀擋住兇險一劍,旋身轉腕長刀怒蛇般像刀客肩上半寸削去,圍觀眾人又是一陣驚呼,似乎勝負已定。
“讓讓,讓讓,謝謝。請讓一讓……”
一個作道士與書生打扮之間的年輕男人著一身青布長衫,背著一個竹編蒙布的大匣子,柱著一支竹杖往人群這兒來了。
他相貌清俊,語氣溫和,一副文弱的樣子叫人不好意思蠻橫動粗,不自覺地便給他讓出一條縫來,他微微低頭道著謝向前,不快不慢地向現正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中間走去。圍觀的人終于反應過來了,皆吸氣,有的便急急地小聲喊他回來。
那男人站定回頭笑了笑,又似乎什么也沒聽見又繼續他的步調向前去了。
仿佛他是轉眼就到了那兩個交手的人中間的,真的是兩人中間。也不知他的竹杖是什么質材,竟抵得住刀劍,只見他抬手以杖不過是輕描淡寫地一撩一擋便將刀勢劍氣通通化去,便如三月的春風拂開柔軟及肩的柳枝。
所有人都覺得那是巧合,但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了他臉上,他卻只顧低頭慢慢地往前走。
“站住!”一聲暴喝,刀客橫眉怒目,游俠沒出聲,但握劍的手已隱隱暴出青筋。
男人自顧向前,恍若未聞。
“喂!你這廝好不懂事!叫你站住聽不見么?!”刀客大怒,上前一步捉住男人的肩往自己的方向就是一拽。
書生站住了,依然云淡風輕,他抬眼,溫和的語氣里帶上了幾分疑惑茫然。“你是在說我?”他一笑道:“抱歉,我的眼睛不大好。”
迎著陽光,圍觀者再仔細去看男人的眼才發現男人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毫無光彩,找不到一個焦點。眾人驚嘆起來,那兩個看起來武功出群的俠客被一個瞎子打敗了。
兩個江湖人顯然也想到了這點,臉上一下掛不住了,但若如今事已至此再一聲不吭地走了以后還如何在江湖立足?
那刀客思此便是獰然一笑,“既是瞎子不好好待在家出來瞎晃什么?罷了,我也不為難你,只要你現在跪下來說一句‘爺爺我錯了,再不敢了’爺爺我就放了你。怎樣?”
“不怎樣。明明是你擋了我的路何故該我道歉?”
“你是要跟老子講理?!”
“你……”男人想說的話尚沒有出口,就叫人打斷了。
“蠻牛!還打不打了?!”那游俠大聲諷然道,“怎么打不過我便這樣拖延時間嗎?不如你也給我磕個頭,求我饒了你!”
“哼!姓衛的,你想死也莫急!爺爺送了他便來送你!”刀客殘忍一笑,當即舉刀,刀鋒在陽光下透出叫人齒冷的雪亮寒光來。眾人驚呼,但沒有一個敢上去阻攔,生怕牽連自己。驚呼慘叫興奮的人興奮,膽小的甚至已經尖叫著捂住了眼,有的又偷偷張開一絲指縫還窺視。
“啊——”驚呼和慘叫混在一起響起,響徹云霄。
那一刻在微子啟眼中仿佛是一組慢鏡頭,天地收聲,他的眼中只剩下那一招一式。
只見本被抓著肩的男人微微低頭,身體忽然塌下去了,男人側身,用以和他眼睛不符的靈敏捉住刀客一只手臂扯向自己,滑步,另一只手擊在他的腋下。不是致命的傷,但一提一拉,那手臂便軟癱下來。
一切發生得極快,不過幾個呼吸的樣子,男人已再次拄著竹杖,滿臉平和地向前去了。這次再沒人敢擋在他的路上了。
大家終于回了神,拿余光瞄著他,高高低低長長短短地吸氣,驚呼著交流熱烈。
“好啊!這才叫高手!該賞!”白衣公子眼中異彩連連,熱切地盯著男人離開的方向就追。卻沒見著那刀客的手臂忽然腫脹青黑起來,不過一時三刻便開始潰爛流膿。不到半日便見骨了,最后無法,只有斬去手臂以保性命。而那臂正是曾經抓過男人肩的那只。
自那一日后京城里來了毒仙的流言便風靡起來了。
“高手,高手,高手請留步啊,高手!”微子啟跑的不慢,好不容易擠過人群,跑的氣喘吁吁的總算追上了人。微子啟對江湖規矩半懂不懂怕鬧笑話,所以干脆看人家衣服上前去文縐縐地一個長揖道。
男人微不可見地蹙了一下眉很快又轉為了書生的清雅溫潤,他回了一禮,淡笑著問,“小公子何事叫住在下?”
“小子仰慕高手兄風姿,愿能有幸請高手兄共飲一杯,就在春風樓如何?”
“謝過小公子好意了,只是在下運氣不夠,實在還有要事在身,須得即刻告辭。故而……”
“不打緊,不打緊,是小子唐突了。不知高手兄這次來京城是常住么?可找好住處?又或者,家住何方?在下微子啟,家住在杏林胡同,高手兄若何時有空了只去一問便知了,到時小子必掃榻相迎。”
微子啟自顧自說了一大堆,把自己說了個清清楚楚,男人笑了,道:
“原是禮部尚書家的公子,失敬了。在下和晏,是應召來京的醫者。只是今日有旨在身,不便耽擱便先告辭了。”
“好,好,高……先生……嗯,你請便。”微子啟撓撓頭一時也不知怎么稱呼了。
和晏這次是真的看笑了,“我們年紀應不差多少何必這樣拘謹,我沒有字,你便只叫我和晏就是。”
“那哪行?我日后便叫你和兄吧。”
“隨你,那么……今日事多我便先告辭了,日后有緣再見。”
“后會有期。”微子啟拱手道,心中一時全是江湖英雄豪氣。而當他回到原地時刀客已經倒下了,游俠不知所蹤,九城兵馬司的人正在清場,圍觀的人隨即散了。
大家嘖嘖有聲地相互交流著剛剛那場動人心魄的熱鬧,談著那個已經走進皇宮的醫者。說,“真人不露像,露像不真人”說“如今連書生也小看不得了,到處臥虎藏龍的。”微子啟聽著莫名與有榮焉,他認識那個高手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