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極必反,像被壓抑久的人一時被釋放便會瘋狂一樣,兩個久不曾在普通世俗待著的人一入這繁華熱鬧的京城街市便如放下了什么枷鎖似的,一下融進了如織的人群。
兩位主子先出來時還有些分寸,后見果然無人注意他們,一下子放開了。
玩什么都開心,見什么都想嘗試,不亦樂乎,主子是開心了,可苦了跟隨其后的暗衛們,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生怕哪就冒出個不長眼的小毛賊就沖撞了兩位主子。
主子里平日里固然是武功高強,但到底是千金萬貴,便是傷著了一根頭發絲,他們也該萬死難辭其咎了。偏偏主子們自己還不自知。
“所以說啊,人這年頭做什么都難,只是做下屬更難,而做陛下的貼身下屬更是難上加難!”川流不息的人群上方,皇宮里的一等侍衛,錦麟衛柏舟心有戚戚道。而其他同僚則默默于心中附議。
而事實上,前方人流中并肩而行的兩人……
“陛下現在是在體察民情嗎?”
“原是這樣想的,但你自己聽聽你喊的——”容桓笑道:好在不算大聲,否則你是怕別人不知道我的身份呢?”
“……是我的疏忽。”
“不是……嘖~”容桓似乎一時不知怎么說了,看著未遲,笑倒是沒有落下去,“我開個玩笑罷了,不必太在意了。”
“嫣然,在我身邊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累。”容桓說這樣突然的話時總那么認真,認真到明明是知道他底細的未遲也幾乎快相信他了。
“……”
“算了,恐怕我這句話也叫你覺得累贅了。嫣然,你想不想同我去看一看新設的慎刑司?”
“我去那做什么?”
“看刑房,看章程,看人。再者——設慎刑司不還是上次你的主意。”
“刑具我熟,章程則該陛下……則該是你去看的。至于人……你看中了誰?”
“陳昭如何?”
“九門兵馬司指揮使陳昭?”
“正是。”
“不妥,且不說此人已身負重職,再予差事是否能做好,又兼此人行事磊落,不夠陰狠,不能做這樣陰私活……怎么?”忽然對上容桓投來的奇異目光,未遲疑惑開口,“有什么不對嗎?”
“你認識陳昭?”
“從未見過。”
“你對他知之甚深。”
“我曾見過他上的折子。”未遲知道自己已經是失言了,但她沒打算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說謊費心。
“嫣然,嫣然啊,你真是……不該生為女兒身。”容桓目光復雜地感嘆著,手已不自知地拂上了未遲細軟的頭發。未遲沒有躲開,也沒有再說話,她垂下了眼瞼,在眼眶下留下兩道陰影。
未遲是曾看過陳昭的折子,但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況未遲從沒見過陳昭,哪敢對他妄下什么定論。只是在容桓當日提起此人時頗為看重,未遲便派人去查了。
事實上,宮里宮外京城這些那些人,因為容洵也好,因為自己的謹慎也好,十有七八未遲都知道大約是個什么樣的光景樣子。
“嫣然,嫣然,嫣然——”
“啊?啊——”終于回了神的未遲被就這么突如其來在自己眼前放大的猙獰鬼面驚得退了一步,甚至發出了一聲輕微而短促的驚呼。然后那冷硬的青銅面具往旁邊一晃,露出容桓那張俊逸帶笑的臉來。
“不想陛下如今還有這份稚子之心,真是……也不知陛下今年年歲幾何?!”未遲難得地生了火氣,語氣里都是諷然,她看著容桓抿了抿唇,似乎花了些工夫力氣把自己后面的刻薄話給咽回去。容桓瞧著卻覺得有些可愛了,好像精致的娃娃有了生氣,一時活過來了,眉目靈動,形容妍麗,忽然叫他的心猛的顫了一下,可當他想抬手摁住那顆亂來的心臟時一切又好像慢慢平靜下來了,血液終于又開始奔流。
“小樂怡情嘛。”容桓笑得開懷極了。
“那您可先去好好把您的情怡完吧,這等小樂實在不是我能承受的來的。”未遲的聲音已經平靜下來了,可抬腳就走,她蜷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又立刻握緊——剛剛她在被驚的那一刻差一點點就出手了。
容桓不知緣由便只當未遲被嚇到失了面子在耍些小性子,遂在后面放聲大笑,抬腿就追上去,忽然變化突生——
自繼位以后容桓少有地感覺到了那種呼吸凝住似的空氣。心臟再次開始不受控制地暫停差事。
“嫣然——”他仿佛聽到自己在喊但并不確定。
驚馬了!
京城街市寬廣但太過繁華,鋪位攤面密集,百姓更是摩肩接踵叫人閃躲不及。
“讓開!讓開!都快讓開!!!前面不想死的趕緊躲開!!!”
從安康門一路過來,京城紈绔公子們鮮衣怒馬,當街策馬風流,滿樓紅袖招的模樣,怎知一朝驚馬是這樣的情形。
公子伏貼在馬背上,衣亂發散,面目扭曲地喊著避讓卻不敢稍稍抬起身,而他的朋友們自然也是急的,只是著急忙慌的絲毫不起作用。
街市之中人仰攤翻,推擠踩踏,亂成一團,傷者不計其數,平日里容桓該怒而斥之,召五城兵馬司的來可他如今什么也沒想起來,什么也想不到。
未遲還站在馬前。
世界嘈雜,可在容桓耳中也是天地收聲萬籟俱寂。一切一時間都慢下來了。容桓下意識想沖上去把未遲扯回來,但柏舟更為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拽住了。他正大聲沖容桓喊著什么,可容桓聽不見,只能看見他滿臉的急色,他不太明白狀況,心卻忽然冷了下來。
馬已經沖的很近了,氣流掀開了未遲輕紗質地的幃帽,未遲可以看見馬背上那個年輕人臉上的驚急和隱隱的絕望。
“快讓開啊!”
只是一瞬間的事,沒人弄清楚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似乎只是看見她忽然側身仰面折腰滑入馬腹之下又從馬身側高高躍起了,而這一刻她的幃帽才堪堪落地。
可以聽見駿馬的慘嘶。只是幾個呼吸之間,狂奔的高頭大馬跪下去了馬腿上出現了一個深可見骨的血口,馬身轟然倒地,馬腹裂開一道狹長的口子,內臟和鮮血一下噴涌而出。
陡見這樣血腥的場面,圍觀的百姓皆是驚呼中混著畏懼與惡心。
只有容桓不同,他慢慢呼出那口氣,覺得自己的血液終于又開始奔流,體溫也漸漸回來了,或者說他現在才發現自己的指間冰冷。
馬背上的男人狼狽地摔下來,貼地被翻滾了幾圈,衣襟上滿是塵土又零星濺上了些血點子,發髻散亂,把平日里的瀟灑俊逸埋沒了個干凈。
未遲則以稍稍膝蓋點地隨即站好了,由于夠快,刀又夠利,未遲倒仍是一派干凈,她振腕抖刃,落了一串血珠,收了短刀。
未遲走到另一邊撿起幃帽卻沒有戴上,而是就這么走到那個公子哥面前站定了,居高臨下俯視著對方道:“我不會賠你馬,而你要負責這些人。”
公子哥沒有答話,他盯著未遲甚至沒有神情動作,耳朵卻慢慢紅起來了。未遲不由皺眉,“你還好嗎?”
“啊……嗯,無事,無事的。我……此次本是我的錯,我會負責的,倒是連累了姑娘。”
地上的公子終于反應過來了,一骨碌爬起來,急急忙忙對著未遲面紅耳赤手忙腳亂道。看得未遲有些想笑,忽然覺得這人似乎也不至于太糟。
“在下微子啟……不知姑娘芳名?”公子語無倫次地說了一會,漲紅了臉忽然憋出一句。
“你不必知道這些。”未遲還沒來得及回答,容桓已經到了,他從后面攬住未遲看向微子啟,目光有些冷,“禮部尚書是你父親?”
“……是。”不知怎的,分明容桓的威壓更甚,那個公子哥反而鎮定起來了。
“微尚書向來知禮守禮,愛民守律至極,身為人子你莫要給他丟臉了。”
“是。謝陛下提點開恩。”
“你認得我?”容桓看著恭謹行禮的人有些詫異。
“不認得,但——”微子啟沒再說下去,但一瞟旁邊示意便說明了一切。
旁邊是公子哥的朋友們終于趕上來了,匆匆翻身下馬,在人群縫隙間看到馬尸便是滿臉興奮的驚色,就要往這邊撲但都給柏舟一行人攔住了。
開玩笑!今日已出了這么大的一個紕漏了,若再攔不住幾個紈绔子弟,叫他們去驚擾了主子,便是主子不罰他們,他們也沒臉活了。
柏舟想著便黑著張臉攔著人,掏出令牌來對他們一晃。這些公子哥之所以能當紈绔,不僅是家世不凡,更是家中頂頂心疼寶貝的那些。所以雖然不學無術但見識還是有的,見了令牌就是臉色一變,稀里嘩啦就要跪,好險讓柏舟攔住了,總算是沒壞了容桓打算的微服私訪的計劃。
容桓聽微子啟的暗示,朝柏舟那邊看了一眼那堆人便也明白了。他輕哼一聲笑道:“眼力倒是不錯。但過不可不罰——自己去五城兵馬司交了罰金讓人來善后,至于你……自有微尚書管教。”
“是。”自容桓到后,微子啟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個字,平靜,不卑不亢,一點都不像他。
他規規矩矩地送容桓未遲一行人走了,抬頭后落在未遲背后的目光從平靜到復雜最后化為一種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