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三動了動唇，只是在看到他那副平靜的面容時，再多的感慨也都化作了一聲嘆息，“沒事兒。我和葉勛瀾之間的關系，并非你們所想的那么簡單。將來，你們會明白的。”

寒老大只覺他的心思重了，估摸著可能是哪句話中傷了他，仔細斟酌了會兒，這才道：“龍三，跟我說說，兩年前從我們眼前失蹤后，你去了哪里，都經歷過什么？”

龍三嗤笑，低下頭，扒著眼前的草地，漫不經心道：“當年我做了件錯事兒，自覺無臉再去面對你們，便想要離開邊關去散散心，誰成想，這心一散就是一年多，途中聽到了大小姐失蹤可能遇難的消息，從半年前就開始尋找，可惜還是沒有一點線索。”

雖然心中無比疑惑龍三口中的“錯事”是什么，可寒老大知道，現在就算是問了，龍三也未必會實話告訴他，倒不如留著這個疑惑，等將來兩人逐漸恢復以往的兄弟關系后，再來一探究竟。

他又想起今夜的詭異之處。葉勛瀾明明已經猜到了他的秘密，甚至在營帳里也有對他下手的意思，怎么看都不像是會主動幫他們解除危機。可葉勛瀾就是葉勛瀾，那張臉他絕對不會看錯。看這樣子，若不有人長了一張跟葉勛瀾一模一樣的臉，就是葉勛瀾礙于什么脅迫，不得不將他們送出來。

潛意識里，他更傾向于后者。轉念想到此前厲染和葉勛瀾同時離開的畫面，寒老大若有所悟，莫名想到此事可能會跟那位大人物有關系。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既然自由了，也算是萬幸的。”龍三站起身，伸了伸懶腰，隨后用胳膊肘捅了捅寒老大的腰身，“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要不趁著還天黑，跟我一起回瀘州城？”

寒老大想要拒絕，可惜龍三已經自己做了決定，伸手扯著他的胳膊，“起來！你別忘記了，你還身負重傷，不可以輕舉妄動。”

“可是，老五他們……”

“我知道你擔心他們。”龍三拉起他，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碎草，“不過，你擔心又有什么用？一則憑你現在的身手根本就做不了什么，二則現在去救老五他們，并非明智的選擇。且不說葉勛瀾為何會突然把你我放了，你想想，我倆在厲染的邊關大營里惹了多大的事兒，難道厲染不會對咱們心懷怨恨？如今，我二人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他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發現后肯定會找老五他們算賬的。你現在去，無異于自投羅網！不僅救不了老五，更是喪失了如此得天獨厚的逃生機會。”

龍三說得還算正經，只是對比于他的嬉皮笑臉，這為數不多的正經味兒也被沖散了不少。其實，龍三的心思很簡單，就是想辦法攔住寒老大任何不理智的舉動。

索性寒老大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用意，也不拆他的臺，眼神復雜地回望了下邊關大營所在的方向，由龍三攙扶著離開了此處。

片刻后，兩道人影自黑暗里走出，看著龍三兩人離去的方向，其中一人問道：“主子，咱們就這么救了他們并放過他們了？”

“你知道什么？”一人沉吟著道，他的聲音低沉而略帶磁性，在黑暗中聽來，竟也有股特別的韻味，“找幾個人盯著那個龍三，他有什么舉動，一定要記得及時來報！”

“是。”

……

沐書夜覺得她應該不去懷疑慕容英。

剛才，她在高處看到葉勛瀾和厲染一起離開，并停止了對龍三和寒老大的攻擊，她就知道她該帶著人撤退了。葉勛瀾或許籌劃的目的是她，但是她不出現，卻等來了齊凌，想必事情也慢慢偏離了方向。到時候，葉勛瀾和厲染定會把大部分的精力用去應對齊凌的“突襲”，而放松對龍三等人的警惕。

只要那兩人不在現場，她相信，以龍三的性子和本事，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的。她幾乎想都不用想，也知道龍三肯定會把寒老大帶出那個是非地。

然而，就在她想要撤退的時候，慕容英卻拋下她，神秘兮兮地去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兒。她本來想派人去跟蹤慕容英，只是考慮到慕容英本身武功高強，鳳二手下的那些人未必就能查探到什么消息。一個不好，只怕會暴露了自己。

她在手下的護送下，順著來時的路走回去。可不知為何，腦海里卻不自覺地浮現出慕容英離去時的神態，愧疚、傷感、自嘲等諸多情緒怎么都掩飾不住，那一刻她幾乎要以為慕容英要去見被旁人拆散的男子。

后來，又細細想起之前慕容英提到的話，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隨之停下腳步，腦子里進行著天人交戰。潛意識里，她覺得慕容英不會與這里的事情扯上關系，而她也沒把慕容英隨口說出的那句“這里的確有我的牽掛”放在心上。可若慕容英要去做的事情，與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呢？

她不禁多留了幾個心眼，很想現在就追上去，看看慕容英到底在搞什么鬼。可想了想，終究還是作罷。說到底，她有心無力。重生回來后，她失去了最重要的條件——武功，盡管后來已經勤加練習，可恢復程度已經遠遠不如前世的身手。用這樣的身手去辦事，根本就是自投羅網。

沐書夜嘆了口氣，終于還是放棄，在手下的護送下，悄無聲息地回到了驛館。

一打聽，齊凌果然不在驛館中，許是夜深的緣故，偌大的庭院里根本就見不到人走動。沐書夜簡單梳洗后，拿著干布巾有一搭沒一搭地坐在庭院里欣賞風景。

此刻已臨近秋季，夜晚的風也沒有了夏日的暑氣，頭頂的樹葉嘩嘩作響，在沐書夜聽來，卻是格外得動聽。許是受了驛館內靜謐氣息的感染，沐書夜的心情也變得十分平靜，待頭發干得差不多了，便躺在藤椅上望天。

她雙手枕在腦后，腦子難得處于放空狀態，回想起重生以來經歷的事情，竟不覺得疲倦。

或許，她是涼薄的，明明就沒有做太多，可此刻唯一能印入腦海的竟然還是葉勛瀾的種種卑劣行徑和她相對應的報復措施，似乎除了有關于葉勛瀾的事情，其他的都不足以讓她放在心上一樣。

偶爾想起來，沐書夜也會覺得很心酸，可回想起那日被葉勛瀾追殺到懸崖墜落自盡的畫面，那點心酸也瞬間被仇恨取代了。

再活一世，她沒有了最寵愛她的父親，也沒了愛護她的青梅竹馬，更是要面臨著定國將軍府上百人口的冤屈，她知道，她已經沒有了像上輩子那般逍遙自在的心境。此生，也只是為了仇恨而生，為了復仇而活。

她想得太入迷，以至于連庭院里突然多了個人都沒注意。待恍惚回神，看到長身玉立于庭中的葉勛瀾時，藏于袖中的拳頭不由得握緊了。

“侯爺怎么會來這里？”她問。

葉勛瀾依舊是邊關大營室的裝扮，剛才沒有驚動她，只那么遠遠看著，瞬間就捕捉到了濃抹的恨意和其他復雜的情緒。

只是，他卻不知，這樣的情緒究竟是為何而生，又是否與他有關。

葉勛瀾垂下眼，緩步走到她對面，撩起衣袍優雅落座，語氣閑適親近宛若舊時，直讓沐書夜心頭劇痛，不自覺地掐緊了自己的掌心，試圖以指甲掐進肉中的疼痛來緩解并轉移掉這樣的劇痛。她扯了扯嘴角，笑得無比嘲諷，“侯爺，這孤男寡女的，還是不宜同坐太久。你若是覺得此處風光不錯，我便委屈一下自己，先行回房了。”

這么說著，她也沒等葉勛瀾有什么動作，重重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起身就要離開。

忽然間，她只覺眼前一閃，似乎有風帶起了她的衣袂裙擺，眨了眨眼睛，卻見葉勛瀾已經雙手捧著茶盞，攔在了她的前面，“你急什么？我又不會吃了你！”

“侯爺，女子聲名最為重要，想必你不會不懂。”沐書夜一本正經地說著瞎話，“當然，你身為男子，的確覺得很無所謂，不管在外面如何拈花惹草，大姐也不會怎么對你……”

葉勛瀾聞言笑了，劍眉微挑，仔細審視著她，半晌后，才緩緩道：“四妹，不想走就不走，在乎什么聲名？若是你真的在乎，今夜就不該出門了吧！”

沐書夜心里不禁咯噔一聲，面上卻不動聲色，“侯爺，你在想什么，我可沒聽明白。今晚我可是沒出門的。我到底還謹遵著左都督府的禮儀教養，比不得你如此風塵仆仆啊……”

說著，沐書夜再也待不下去，側過錯過他，大步往里走去。不想，葉勛瀾沒有再與她多說話，直接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大力將她拽到了身旁，她用力一甩，下一刻卻被葉勛瀾點了穴道，定在了原地。

“葉勛瀾，你卑鄙無恥！快解開我的穴道！”

葉勛瀾眉梢微挑，別有意味地看著她，忽而失笑，“要我放開你，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肯聽話。”

沐書夜很想啐他一口，然而多年的教養終究還是讓她放棄了這種想法，雙目噴火直欲將其燒成灰燼。以前幾次，不是沒有跟葉勛瀾交鋒過，然而從沒有哪一次會如此次這般教她無可奈何。她看得出來，葉勛瀾以往都是在讓著她，如今不讓著她了，自己也頗受掣肘了。

這樣的認知，讓她今夜平靜的情緒再次起了巨大的波動，那似乎意味著什么，又似乎將她推入了一個死胡同里。如今，她以與葉勛瀾交談為恥，以不能親手殺了葉勛瀾為父報仇而痛心無比。然而，那又如何？

時機沒到，能力也還沒夠。

她只能忍了。

“有話就直說，你何必如此裝神弄鬼？”沐書夜齜牙咧嘴，雙目圓瞪，恨不得將葉勛瀾的臉上盯出幾個洞出來。

葉勛瀾絲毫不意外她的反應會如此激烈，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知道沐書夜對他存在很深的誤會。曾經試圖與她敞開心扉來談過，他以為能夠解除彼此的矛盾，和平共處，可后來他才發現他太天真了。

一直以來，他都很好奇，為何沐書夜從琉璃山莊回來后，就對他持有如此強烈的排斥感。他似乎沒做錯什么，甚至那段時間連與她接觸的機會都沒有。

找不到的答案，卻在得知寒老大私下去見沐書夜時，心里突然萌生出了一種近乎荒謬的猜測。

若是沐書夜就是那個人，似乎她就有足夠的理由去恨他，給他暗中使各種絆子了。

畢竟，他跟那個人之間的恩怨，可是與生死相關的。

葉勛瀾伸出手，觸碰著眼前的臉頰，那是完全不同于那個人的面龐，他甚至在這張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故人痕跡，可她的言行舉止行為作風卻與那個人那么貼近，這讓他不得不懷疑起這個人的真實身份。

“你到底是誰？”他問，眼睛卻緊緊盯著沐書夜，不放過她臉上的任何表情。

許是早就有了心里準備，沐書夜應對起來也格外自然，“葉勛瀾，你該不會眼瞎了吧？我是誰，你難道看不出來嗎？還有，趕緊把你的臟手拿開。”

如果不是現在不能動，沐書夜肯定狠狠甩他一巴掌。感受著那只手在臉上游移滑動，她感覺像是被蛇信子舔過一樣，渾身上下的血液都變得冰冷，那股寒意自腳底竄上來，幾乎令她發狂。

天知道，她有多不希望跟這個人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那會讓她覺得很惡心。

葉勛瀾本來就沒指望她會給出真實的答案，是以聽到這樣的回答并不感到很意外。只是，如今他也有些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真實的。

明明他看到的是沐書夜的臉，可腦海里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不，那并不是沐書夜。

可就算不是沐書夜，又會是那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