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以后我要多來串門，否則你每次看到我都這么激動，不利于品茗健康。”齊凌從袖中掏出一方錦帕，徑自遞了過去。

沐書夜見他還有想要替她擦拭的意圖，慌忙接了過來，胡亂揩了揩，剛想遞出去又遲疑著，最后還是訕訕然地收起來，打算洗好后再還給他。

齊凌本來還有些沒底兒，見她也失了尋常的冷靜自持，一顆心突然就鎮定下來了，撩起衣袍優雅落座，仔細打量了她一眼，不由得驚詫道：“你這滿臉疲憊的，究竟是怎么了？剛才我過來時，也沒見到你的身影，這么晚了還有人來找你？”

沐書夜點點頭，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下巴磕著堅硬冰冷的桌面，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著手中的茶盞，語帶惆悵，“剛才李淑儀過來找我了，說是要感謝你我，替柳硯璟主持公道。其實她又何至于如此……唉……”

齊凌聽著這一段長吁短嘆，終于明白她眉眼里的愁緒從何而來。于他而言，這本來是不值得予以關注的事情，可既然她將此事放在了心上，他也順帶著安慰了一把。

然而，這安慰多少都有些誠意不足。

沐書夜抬眸瞥了他一眼，復又闔目養神，齊凌有些琢磨不透她的意思，想要張嘴問一問，臨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如此反復猶豫著，卻聽某人慵懶而微顯含糊的聲音緩緩響起，“說吧，你來找我，所為何事？”

“其實也沒什么事兒……”齊凌本想敷衍否認，冷不防對上她驟然睜開的剪水雙瞳，一時像是被勾了魂，下意識就開口問道，“哦，其實我想來問你，上次讓你考慮的事情，你考慮得如何了？”

話一出，兩人突然沉默下來了。

齊凌本來還想提醒她，可看她的樣子，似乎早已知道他的意思，心里既感慨于她的聰慧，又多了幾分莫名的惆悵。看來，這個問題，不僅讓他頭疼，還讓面前這個人有些無所適從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沐書夜沒有立即回答，她抱著茶杯抿了一口，目光低垂著，靜靜地盯著手中熱氣裊裊的茶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見狀，齊凌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既渴望著她的反應，又有些害怕她的拒絕。

沐書夜終于回過神來，抬眸看著他，語氣里多少都帶著一些復雜，“五殿下，你可知道，我現在是什么身份？”

“知道。可這不是問題。”齊凌的聲音里帶了幾分急促，不經意在那清亮如水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心頭驀地大驚，閉上眼調整了下氣息，再睜開眼時，似乎又恢復了原先的穩重沉靜。他試探著抓住沐書夜的手，輕聲問道：“我只問你一句話，你，愿不愿意？”

你，愿不愿意？

沐書夜像是被這句話嚇到，下意識就要縮回手，卻被齊凌緊緊抓住，抬眸迎著昏黃的燭光看過去，他的臉籠罩在明暗交錯中，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睛灼灼盯著她，三分溫柔，三分深情，隱約還有幾分難以言說的緊張。

這個人，也曾手起刀落殺伐果決，如今居然也會緊張？

沐書夜覺得自己肯定眼花了，垂了垂眼瞼，任他抓著自己的手，唇角溢出一抹嘆息，“五殿下，你失態了。”

聞言，齊凌心里一涼，垂下眼，強自掩飾住內心復雜的情緒，低聲道：“我失態與否，又有何關系？”

“當然有關系。若是讓其他人看到你這幅模樣，恐怕就多了一個弱點了。”沐書夜說完，忽然又覺得不妥，可看他面無表情的神色，一時也放下心來，繼續解釋，“你該清楚，你我本就是不同世界的兩個人。你有你的雄心壯志要實現，我有我的血海深仇要報。你需要的是助力，而不是我這么個累贅。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講，我都不是個合適的人選。我想，帝后二人應該已經給你擇定了王妃了吧？”

“那又如何？”齊凌驀地站起身，帶起腳邊的板凳哐啷作響，可依舊掩飾不住他騰騰外散的怒氣，“我且問你，就算你是做左都督府名義上的庶女，那又如何？哪怕你身負著定國將軍的血海深仇，那又如何？”

沐書夜貝齒緊緊咬著下唇，聽著他一句一個“那又如何”，涌上心頭的卻是濃濃的傷感。相處這么久以來，要說對齊凌沒有點滴感覺，那是騙人的。可經歷過上輩子葉勛瀾的背叛后，她那點小心思也被刻意壓制下來，不想再去考慮這些有的沒的。更何況，她身上還肩負著定國將軍府滿門的血債血仇，豈可棄仇恨于不顧，去談這些風花雪月？

“五殿下，”她穩了穩心神，別開目光，冷靜分析道，“或許，在你看來，那些都不是問題。那是因為你有權勢有地位有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東西。可我卻沒那個本事，只能一步步籌劃著。你看，我要做的事情那么多那么復雜……”

“我不在乎！”齊凌身子前傾，猛地湊過去，一字一頓道，“你說得不錯，有些東西，我的確可以輕而易舉地得到。你既然懂得這個道理，為何就不能明白，哪怕把你的血海深仇擱到我身上，我也不會有絲毫退縮。沐書夜，你向來聰慧，想必也懂得何為捷徑，有我這么個捷徑在，想要達成你心中所愿，不說輕而易舉，可至少會事半功倍。而你，為何要如此固執地將我推開？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像是被人當頭棒喝，敲醒了腦中混沌的思緒，沐書夜猛地抬頭看他，看見他眼里自己面露震驚的小臉兒，一時間，大腦中一片空白。

她怔怔地坐著，腦海里回蕩著齊凌一字一句不容她退縮的“質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她雙手抱頭，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含糊不清道：“齊凌，我會成為你的拖累……”

“于我而言，你永遠都不是拖累。”齊凌見她神色似有松動，雖不知其中原因，心里實則也松了一口氣，緩緩坐到她身邊，緊握著她的手，語氣里甚至還帶著一絲懇求，“你再好好想想，行么？我只要你一句話……”

沐書夜無心去理會他的唐突動作，滿心滿眼里都是該如何去拒絕這個氣場強大而意志堅定的男人。可思來想去，她實在想不出，連“拖累”二字都不會懼怕不放在心上的人，還有什么能夠讓他卻步！

冥思苦想后，她不得不選了個蹩腳的理由，“齊凌，皇上和皇后想必已經有了主意，你又何必惹他們不高興？而我，身份卑微，與你并無半點交集。你值得更好的女子……”

許是這借口太過拙劣，她自己都沒好意思繼續說下去。

可等了許久，她也沒等到齊凌的回應，一時好奇抬頭，卻見那人正滿臉復雜地盯著她，眸光里濃烈的情緒如酒般幾乎能溢出來，看得她臉色微微發燙，微醺的感覺似乎又往頭上沖了一些。

想到面前這個人的難纏，她忍不住扶額，不得不又解釋了一遍，“我希望你好好考慮一下。此事到底關系重大，我孑然一身也無所謂，可你終究不同于常人，你有你的野心與抱負，想必也需要身家清白娘家勢力雄厚的女子作為王妃，而我又能給你什么呢？”

答案自然是，什么都沒有。

齊凌緊了緊掌中的小手，見她反反復復強調著“拖累”二字，隱約明白了事情的關鍵，心里有些歡喜，可也有些無奈。

“你怕的，無非是成為我的拖累而已。”他湊到她的眼皮子底下，目光灼灼地凝視著，一字一頓語氣堅定，“可如果我讓你成為我的拖累，豈不是顯得我很沒有本事？沐書夜，你心里并非沒有感覺的，對不對？”

沐書夜低垂著頭，沒敢說話。她就怕，一開口就會泄露了自己的情緒。

“你不回答，我權當你默認了。”齊凌扯了扯嘴角，故作輕松道，“事情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復雜，你也不必擔心太多。如今，一切都還沒個定數呢。你給我點時間，我會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沐書夜自顧自地低下頭，鴕鳥般態度消極。

她不知道，齊凌此刻所講究竟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許是上輩子遭遇過一次背叛，在面對這些不受自己掌控的感情時，也多了幾分難以言說的疲憊。

齊凌對她的幫助，她很感激，卻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本以為，之前幾次合作，足夠將兩人的關系擺正到利益相關的位置上，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彼此之間不僅沒有劃清界限，卻還多了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

失望么？似乎，談不上。

而不愿意么？

沐書夜心里也不這么認為。齊凌有句話說得沒錯，她想必也知道如何權衡利弊，如何走捷徑，倘若能走上齊凌提供的捷徑，她想要做的勢必會更容易些。

回京之后，她不是沒考慮過這方面的問題。無論是她潛在的身份，還是將來要做的事情，待左都督府里肯定不是長久之計。而這個朝代對女子看似寬容，并未從出行從業等方面加以限制，實則高門貴族里自有一套不上臺面的規矩。

“左都督府庶出四小姐”這個身份，想來應該是最大的掣肘了。

她想要光明正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唯一的出路便是——嫁人。

可嫁給誰，既能不束縛她的行動，又能不脫離京城諸多達官貴人的圈子，讓她得以找到機會查明父親的血海深仇？

思來想去，似乎比較符合的人里，也只剩下“齊凌”這個人了。一則，齊凌知道她“葉輕塵”的身份，將來她要做點什么，也不需要遮掩太多。二則，齊凌是皇室里握有較大權柄的未婚皇子，能夠讓她接觸到一些她想要接觸的人和事。

當然，前提是，齊凌原意把他的力量借給她。

沐書夜抬起頭，迎著昏黃燭光，對上對面那人溫柔如水深邃如海的眼神，口隨心動，一時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你要想清楚，我不夠好，身份還見不得光。而你，可能還值得更好的……”

“我要的不是更好的別人，而是現在的你。你到底明不明白？”齊凌握緊她的手，語氣里三分緊張，三分不確定，“沐書夜，你能不能徹底地放縱自己一次？”

沐書夜無言以對。

很多年后，她從繁重軍務中抬起頭，看到書案上搖曳的昏黃燭光，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個夜晚，想起他對她說起的這一番話，再多的猶豫也會一掃而空。

她知道，就算她做得再如何糟糕，那也是最真實的她！

可惜，現在的她尚且沒擁有這般豁達的心態，盡管沒那么多抗拒，別扭總是少不了的，當下別過臉，尷尬著反駁，“什么你想要不想要？別說得跟已經是你的一樣。”

這話，本來就是牢騷，沒經過腦子的，她說完也立即察覺到不對，剛想開口解釋，卻見齊凌已經眉開眼笑，灼灼俊顏似帶容光，耀眼逼人教人炫目。

她怔了怔，從未見過他笑得如此開懷，一時竟沒能回過神來。

待耳邊響起那低沉而醇厚的笑聲，她的目光才猛然有了焦點，察覺到自己出了丑，臉上蹭蹭地浮起了紅暈，嗔了他一眼，飛快地別過了臉。

直到此刻，齊凌懸著的心才徹底放下來，得到了她的態度，那個答案也不必操之過急了。這個晚上，總算是不虛此行。

他站起身，長吁了一口氣，一手背在身后，笑意盈盈道：“還剩下幾日，很多事情怕是來不及準備。可你放心，事情還沒到需要充分準備的地步，父皇那邊恐怕也是提一提而已。王妃的位置，非你莫屬。”

沐書夜的臉倏地紅了。

齊凌不覺好笑，存了些捉弄她的心思，特意湊到她耳畔，輕聲說了句什么，下一刻卻被她一掌拍開。他也不惱，認真囑咐了幾句，便打算離去。

臨走前，沐書夜叫住了他，并將不久前李淑儀跟她提起的事情轉述了一遍，末了，才道：“我看，這兩人也是有緣無分的。雖已走到這一步，可李淑儀估計也對柳硯璟有其他的想法。”

齊凌正蹲在窗子上，見她如此操心這兩人的事情，不免有些吃味，“你何時能對我倆的事這般上心，我也絕對心滿意足了。”

“你趕緊走吧！”沐書夜一把將他推出了窗外，隱約還能聽到空氣中傳來的笑聲，她扯了扯嘴角，眸光里幾許璀璨。

如果那個人是齊凌，似乎情況也不太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