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寒老大并無其他的事兒，找林夫子尋了間僻靜的屋子住了進去。前些日子，他好像沒有睡夠，窗子緊緊關著，雙眼一閉，便沒了動靜。

下午時分，天色暗沉，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薄薄的窗紙，不一會兒就將窗紙敲出了骷髏般大小不一的洞。

冷風夾著濕氣灌進來，把窗紙吹得簌簌作響，也驚醒了夢中的寒星。

寒老大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磅礴的大雨，眉心幾乎擰成了疙瘩。也不知他從何處尋來了遮擋的東西，正欲貼上破洞百出的窗戶，冷不防窗口處堵了個黑影，將他嚇了一跳，當下拔劍而出，厲聲斥道：“誰鬼鬼祟祟地在那里？”

利劍出鞘寒光刺眼，那人似乎也沒想到他會如此警醒迅速，反應慢了半拍，待回過神來，寒光利刃已經逼至眼前，他眸光閃了閃，卻沒躲開，任由那利劍削下他的一綹頭發。

“究竟是誰？”寒老大得不到來人的回答，劍尖又逼近了幾步。

恍惚中，那人似乎嘆息了聲，一雙濕淋淋的手扯開破碎的窗紙，屋內昏暗看不清人臉，卻只聽得沉重的聲音幽幽響起，“寒老大，是我。”

普天之下，院落之中，會這么稱呼他的人，除了龍三，不作第二人想。

寒老大微微側過身子，就著廊下微弱昏黃的燭光看去，果見龍三低垂著臉，眉眼冷沉，紅衣黯淡無光，就連扯著窗紙的雙手也顯得無比蒼白。他整個身子都暴露在大雨中，也不知在外面停留了多久，身上濕氣頗重，稍微靠近便會感覺到徹骨的寒。

寒老大頗感震驚，上下左右打量起來。印象里，龍三從來都是意氣風發張揚恣睢的，何曾有過如此狼狽的模樣？

靠近了些，卻覺他整個人氣質低沉，似乎籠罩在陰霾中，教人見之心驚。片刻后，寒老大才確定此人的確是那個熟識的龍三，心下松了一口氣，將他連拖帶拽扯進了屋中，雨水蜿蜒弄濕了一大片地面。

“你這是怎么了？”寒老大怔怔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沒什么。”龍三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也不避諱什么，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在他的身周水漬灘了一地，“今天出門沒看好日子，半路被雨淋濕了，只能來你這里避避雨。你先別趕我走，待會兒我會自己走的。”

寒老大皺了皺眉，見他癱坐在地上也不是個事兒，一把拽起拖到了屏風后，又從衣櫥里找出了幾件衣服丟了進去，“先把衣服換了。回頭再跟我說話。”

隱約中，似乎聽到龍三低聲咒罵了句，寒老大也不以為意，皺眉想著該如何消除掉地面上的水漬痕跡。

片刻后，龍三從屏風后走出來，萬分別扭地撩著寬大的衣袖，“寒老大，你這哪里找來的衣服，怎么襯得上我風度翩翩的……”

“那你穿還是不穿？”寒老大眉一挑，仿佛只要他說個不字，那衣服便會被扒下，驚得龍三連忙后退幾步，揪緊了胸前的衣襟，連連點頭，“穿！怎么不穿！”

開玩笑，有衣服穿總好過光著吧？

寒老大滿意地點頭，執起手中的長劍，安然落座，“說吧。你為何會出現在窗口，還是以那么狼狽的姿態？”

龍三攏著寬大的袖子，靜靜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話。

在古廟外面聽見的那些話，讓他整個人受到了很大沖擊，至今還沒能從那個消息中回過神來。他一個人走了很久，碰巧遇到天下大雨，無處可躲，便直接回了這里。

一路上，他的腦海里一直盤桓著一個問題，可絞盡腦汁也沒能想出肯定的答案。此次奔回來，也是存了想要詢問寒老大的心思。

如今，人就坐在他旁邊，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寒老大瞥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于他的欲言又止，兼之他臉色不好，不免關心道：“龍三，你這是怎么了？出去還沒多久，不僅將自己弄得這么狼狽，還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遭逢巨變了！”

龍三不禁苦笑，對他來說，可不就是遭逢了巨變了么？

從來沒想過，死了的人居然還能復生，而且就那么活生生地出現在他面前。在西北浴血沙場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想過，倘若那個人還活著，他會如何如何。

可真當那個人出現在自己面前，他發現自己并不如所想的那么平靜淡然，甚至還無比慌張。

他知道，從知道那個人重生的那一刻起，他已經方寸大亂了。

許久得不到他的回答，寒老大慢慢變得急躁起來，見他神思恍惚，甚至神態里帶著少見的焦灼不安，不由得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又探了探自己的，疑惑道：“龍三，你到底是怎么了？問你，你也不說，你究竟想怎樣？如今這天色昏暗的，正適合睡覺。你若是沒事兒，那就趕緊走吧。別打擾我！”

他作勢起身，雙手已經開始趕人。

龍三卻握住他的手，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寒老大，我這不是有事兒么？你就先讓我靜靜，靜靜好么？待會兒我再問你點事兒。”

見他終于說了句話，寒老大也松了一口氣，自然不會當真趕他走。兩人間還存在著十幾年的兄弟情義，說不擔心是不可能的。

可若是龍三憋著不說，他也無能為力。

過了片刻，龍三才緩緩道：“有件事兒想要問你，你務必要回答我。”

許是聽出了他話語中的鄭重，寒老大并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仔細端詳了片刻，才道：“你想要問什么？我能說的，自然會毫不保留地告訴你。”

而不能說的，自然就不能告訴了。

龍三皺了皺眉，那張妖孽般的臉褪去了張揚肆意，多了幾分沉重和冷靜。他垂下眼，甕聲甕氣地問：“我問你，沐書夜到底給了你什么好處，竟讓你為她做到如此地步？”

寒老大神色有些古怪，微微側著頭，仔細審視了會兒，試探著問他，“你為何會這么問？你不是不將沐四小姐放在眼中么？問這些又有什么意義？”

“你……”龍三氣頓時不打一處來，話都已經問到這個份兒上了，眼前這個人居然還把他當成猴子來耍來瞞么？

寒老大不自覺坐直了身子，緊緊盯著龍三，半晌后，他難得輕笑出聲，拍了拍龍三的肩膀，頗有些不以為然，“龍三，隱瞞一說，又是從何而來？莫不是淋了一場雨，腦子也不清醒了？”

龍三冷哼了聲，一把拍掉他的手，內心里五味雜陳。

那一句“輕塵”，恍若魔音穿耳，不停響在耳畔，也將他的心緒攪亂成了稀泥。這個消息給他的沖擊太大，以至于親耳聽見也不敢相信。

離開那條暗道后，他不止一次告訴自己，沒有親眼看見齊凌這么叫沐書夜，他就不能貿然去確定什么。他努力去屏蔽這個消息，卻不知是潛意識里的逃避，還是自我麻醉。

他希望沐書夜就是那個人，卻又抗拒答案揭曉的時刻。此次來找寒老大，很大原因便是想要問出這些答案。

可此刻端端正正地坐在寒老大面前，千萬思緒悉數涌上心頭，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龍三，我說你這是怎么了？”饒是寒老大再如何遲鈍，此刻也瞧出了他的不自在，心中一思忖，隱隱有些不安，“有話就直說。你這吞吞吐吐的，成何體統？在西北的那些年，難不成還把你磨成了這個性子？”

眼見寒老大還要嘮叨，龍三突然伸手搭在了他的肩頭，另一只手則覆在額上，頭微仰，語聲疲憊而透露著些許寂寥，“寒老大，關于沐書夜，你難道沒有什么要跟我說的嗎？”

寒老大眉心一跳，繃著臉道：“該說的，此前已經說完了，就看你聽不聽了。龍三，你向來聰慧，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你什么意思？”龍三被這話激怒，啪地拍起了桌子，“你早就知道沐書夜的身份，卻刻意隱瞞著我，任由我像個跳梁小丑般上竄下跳顏面無存，這就是你的意思？”

寒老大一驚，看著龍三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深意。他可不認為，此前甩的巴掌和怒不可遏的訓斥終于起了效果，甚至還讓龍三窺出了這么大的秘密。

不得不承認，龍三是極其聰敏的，可他卻也不覺得單憑那些話便能使其瞬間開竅。瞧龍三這副模樣，顯然不單單是猜測那么簡單。

在短短時間里，難不成還找尋到了什么證據？

寒老大壓下心頭的疑惑，集中精力去應付眼前這個徘徊在暴躁邊緣的兄弟，“龍三，從何時開始，你也學會了與我打啞謎了？我怎么就聽不懂了？”

龍三見他依舊不坦誠以告，暴怒邊緣居然還冷靜下來，只是額頭上突起的青筋泄露了此刻的心緒。

但見他湊到寒老大面前，雙手如鷹爪般緊緊揪住寒老大的衣領，咬牙切齒道：“你為何不告訴我，那個沐書夜就是死而復生的大小姐？”

這句話說出來，兩個渾身皆震了震，從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雙方的情緒，一個震驚，一個悲慟。

大半晌的遮遮掩掩，終于被這句話尖銳撕裂，露出里面殘酷的事實。本該是值得欣喜的消息，在彼此說破后，兩人卻一致沉默下來，空氣中蔓延著濃濃的悲涼和疲乏。

寒老大煩躁地扯掉龍三的手，揉了揉眉心，滿臉疲憊。他忽然不想去問龍三從何得知了這個消息，也沒有遵守沐書夜的囑咐將此隱瞞過去，頭一次坦白道：“你既然都知道了，想必也清楚大小姐的用意。如今卻來問我為何隱瞞，不是太可笑了？”

“如果我說我不清楚呢？”許是他的語氣太過寂寥，惹得寒老大回頭審視，還沒窺出些許端倪，卻見他苦笑起來，“你真是太抬舉我了。自始至終，她可是沒有跟我透露什么。至于你口中所謂的用意，恐怕也就只有你和鳳二才能懂得吧？”

寒老大從中聽出了無盡的心酸，狐疑之余，卻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大小姐不告訴你，自然有她的用意，就像她告訴我和鳳二也是有所用意一樣。你也清楚，倘若被人知道她活過來了，不僅她的安危不能保證，那些劊子手們也不會輕易放過她。她這么做，也是為了你好。知道越多，危險越大，這道理你不是不懂。”

話雖這么說，寒老大也著實心虛。龍三的質問雖然有些霸道，卻問出了他的心聲。在他看來，既然能將消息告訴他和鳳二，為何不能告訴龍三？倘若要換位思考，他心里的疑惑只怕比龍三還要大。

不過，他始終堅信大小姐不會無緣無故這么做。既然不告訴龍三，自然有不告訴的理由，他們根本就沒有置喙的余地。

他拍了拍龍三的肩膀，不自覺放低了聲音安撫道：“龍三，我還是那句話，大小姐不告訴你，自然有她的理由，咱們沒必要去過問。再者，就算大小姐不說，你不也是知道了嗎？如今說于不說，又有何區別？”

“當然有區別！”龍三下意識就反駁，話未出口，卻已梗在了喉頭。

那一瞬間，他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以來，他在乎的從來都是大小姐的生死，在聽到她死而復生的消息后，整個人前所未有的激動。他似乎忘記了手上背負的人命和鮮血，冷靜下來卻開始心慌。

以往的幾次相處，大小姐都有機會告訴他這個事實。可實際上，大小姐并沒有提起只言片語。他開始在意大小姐對他隱瞞的動機，以至于在得知寒老大和鳳二早已知悉時心里才會如此不平衡。

他會不由自主地想，大小姐為何會隱瞞他？是否已經知道了什么？此番做法又想要試探什么？

他開始陷入糾結的怪圈，無頭蒼蠅般亂轉，亟待有人將他拉出這個圈子，告訴他事實并非他所想的那樣。

而寒老大終于也成了開導的這個人。

龍三不知道該不該值得慶幸，兩年之后，居然還有人如此信任并照顧他。

“寒老大，謝謝你能如此開解我。”龍三拍了拍寒老大的肩膀，向來張揚不羈的俊臉上也多了幾分沉重和認真，直把寒老大看得莫名奇妙，“雖然很不想承認，可我心里著實很嫉妒你們。”

寒老大頓時啞然失笑，“你這小子，嫉妒我們什么？知道的越多，需要承擔的風險也就越大。你沒看到，我和鳳二都忙得團團轉么？大小姐不告訴你，或許真的是體諒你，不想讓你為此操心，更不想將你置于危險之中。說起來，我和鳳二才應該嫉妒你！”

龍三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弧度，可聽到他這么寬慰自己，突然也真的愿意相信他所說的是真的。

就在兩人沉默間，門口處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熟悉的嗓音響起，龍三騰地起身，一時沒控制住，坐著的椅子歪到地上，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響。

沐書夜的聲音隨之響起，“寒老大開門，我有事兒找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