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書夜見到那黑匣子，不由得握緊雙拳，自己卻笑得絢爛，“殿下，你這藏東西的地方，還真的令人大吃一驚。”

剛才聽這對主仆的對話，她還以為將東西*藏得有多隱秘。誰成想，居然就放在了那么明晃晃隨手可拿的地方，一時還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齊凌暗地里瞪了眼無劍，有些心虛道：“就算放在此處，也不必擔心。我讓人好好把守，也沒人敢打這東西的主意。”

沐書夜無可無不可地點頭，雙手鄭重地接過那個黑匣子，感覺到手里一沉，她的神色也變得肅穆冷凝，手背青筋突起，十指緊緊扣著，隱約中還有些顫抖。

這是她父親的尸骨。

在她被葉勛瀾追殺瀕死前，最遺憾的事情便是不能親手收殮父親的尸首，使其入土為安。

如今，父親首級墜落在懸崖下，永生永世不能全尸收殮入棺，原本還有些釋懷的心情驀地沉重無比。

縱然尋回了這些尸骨，那又如何？

終究是尸骨分離，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恐怕都要懷揣著這個缺憾走下去，永生永世不能徹底安心。

永生永世！

她忽然就閉上了眼。

指腹在黑匣子上輕輕摩挲著，其上花紋繁復脈絡清晰，凹凹凸凸仿佛此刻起伏跌宕的心情，尋不到頭尾，也不敢去深究個中原因。

耳旁傳來無奈的嘆息，緊接著雙手被另一只溫熱大手覆上，沐書夜睜開眼，整個屋子里僅有他二人，無劍不知何時悄然離開，唯獨他二人相對而視。

她慢慢抽出了手，將那黑匣子抱在胸前，淡淡道：“若是無事，我先告辭了。”

“等等。”齊凌開口挽留，腳下步子已經攔住她的去路，鷹隼般銳利的雙眸精準鎖住那剪水雙瞳，不無擔憂，“這些日子，我恐怕不能隨時幫得上忙。若有什么事兒，大可直接吩咐無劍去做。”

“不……”

“你不必這么快就拒絕。”齊凌似是看出了她心中想法，急道，“當年的事兒，好歹他也參與其中，若是想要了解些個中詳情，多少還是能幫得上忙的。就算你不待見我，也不至于如此吧？”

沐書夜低頭不語，齊凌見她沉默，以為自己說中了她的心事，臉色驀地沉了下來，倏地轉身負手而立，氣息不穩道：“既然已經拿到你想要拿的東西，我也不留你了。方才跟你說的話，希望你能放在心上。”

沐書夜對他前后的變化有些莫名奇妙，然而也很識趣地不去問起，沖他點點頭，便抱著懷中的黑匣子緩步離開。

在她走后，齊凌頗覺無力，坐在椅子上，吩咐著剛走進來的無劍，“剛才的話，你可曾聽見了？”

無劍一直守在門口，也不需對他聽到的內容有所避諱，點了點頭，卻不明白他為何會這樣問。

齊凌又問，“沐書夜的身份，想必你也清楚了？”

“……的確如此。”

之前，無劍并不清楚，為何“歷劫歸來”后自家主子的態度發生了那么大的變化，隱約中還有些補償的意味。

在知道了沐書夜便是“葉輕塵”時，這股疑惑才得到了解釋。到底是定國將軍府的大小姐，自家主子的態度之所以會發生這么大的反轉，也不是不可能了。

“這樣也好。”齊凌背對著他，聲音悠悠，可無劍卻從中窺出了點滴起伏，“兩年前，出了那么大的事兒，也是皇家對不起她。如今她還真實存在在這個世間，便是上天仁慈，不愿定國將軍冤仇不得平反，也是給我一個恕罪補償的機會。她若是需要了解什么，你也無需顧及太多，直接將你知道的告訴她。”

無劍忍不住問他，“殿下，真的什么都說嗎？萬一沐四小姐問起您為何會幫她，屬下該如何回答？”

齊凌瞪了他一眼，目光平靜卻教人心驚，無劍不由得垂下頭，卻聽他咬牙切齒道：“你就不長點腦子？我讓你盡可能告訴她，并不是全盤托出。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難道你還不清楚？”

無劍自然不是不清楚。作為齊凌多年的貼身侍衛，這點眼力還是有的。剛才那么問，也只是想試探下，這位沐四小姐在自家主子心里的位置如何。

好在，試探的結果還算比較正常。

可轉念一想，自家主子自從遇到了沐四小姐，行事作風皆變得詭異莫測，這般“正常”反而顯得不正常了。

他搖搖頭，心說自家主子的心思越來越不可捉摸了，正欲轉身退下，卻被齊凌叫住，“你先別走，有些事兒我想問問你。”

無劍心頭一凜，連忙躬身道：“殿下，您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兒。”話一出口，齊凌便看到自己這貼身侍衛驟變的臉色，心頭一沉，冷聲叱道，“當年此事由你全權負責，你不要告訴我，你連發生了什么事兒都不清楚。”

“自然不是。”無劍連忙辯駁，在看到齊凌微慍的神色時，連忙道，“殿下想知道什么？”

齊凌忽然就沉默了下來。

他想知道什么？

每次思考到這個問題，他的腦海里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出現沐書夜隱忍哭泣的臉，總是會不自覺想起暗道里的生死與共，讓他素來堅硬的心也破天荒地柔軟。

其實，他并不是很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么。過去種種，想要細細追尋，也了無痕跡。就算將來要為定國將軍葉閔蘊討回公道，他也不曾想過靠手下回憶的只言片語來支撐他的舉動，告訴他這兩年多來暗中查訪的事情并非沒有結果。

可他知道，沐書夜渴望了解那條暗道里發生的所有。她既然想知道，他便幫她問清楚，也并不是不可以。

不過是短短幾句話而已。

他忽然想知道，當年為何派出了自己的手下，居然還沒能將定國將軍葉閔蘊安全帶離邊關大營；他想知道，為何在那條暗道里找不到葉閔蘊的首級，可沐書夜似乎早就有所察覺悲痛欲絕。

而這些想要知道的事兒，在無劍娓娓道來后變得逐漸明朗。

“殿下，當年您讓屬下派人去接應定國將軍，屬下當即讓無鋒帶人前往邊關大營。只是，在剛得知無鋒進入了邊關大營后，屬下便再也收不到他的任何消息。當時，您整日待在貴妃和皇后宮中，忙得也是焦頭爛額，屬下尋不到機會去稟報，也怕耽誤了邊關大營里的事兒，便自作主張派了幾個人去查探。可此番查探，并沒有任何結果，屬下心知無鋒此行兇多吉少，甚至還可能殞命在途，除了吩咐其他兄弟繼續追蹤，并不敢上報于您。后來，屬下聽聞定國將軍府大小姐墜崖自盡，皇上也將此案定罪，屬下見您也沒再過問，便擅自將此事壓了下來。”

本以為此事不會再被提起，誰成想，當初被逼墜崖自盡的葉大小姐死而復生，甚至還隱藏在了他們身邊，心中不可謂不震驚。

想來，定國將軍在天之靈，也不忍心看自己唯一的女兒淪落到如斯地步，才會發生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雖不怎么敢相信，卻又真實存在。

齊凌抿了抿唇，從窗子里望出去，平原千里視野開闊，他吐了一口氣，胸口中的濁氣似乎也隨之吐出，一時間神清氣爽。

他回頭，看了看躬身的無劍，無奈嘆道：“罷了。過去的事兒了。我只想知道，那定國將軍在進入那暗道前是否還遭遇了什么。”

無劍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古怪，支支吾吾了半晌，才猶豫問道：“殿下，您難道不知道，定國將軍在邊關大營里被人砍下了首級了嗎？”

“什么？”齊凌雙瞳一縮，下意識就扣緊他的肩頭，而后又覺得自己情緒太過激動，便也訕訕然放開手，雙眸緊緊盯著他，一字一頓道，“這么重要的事兒，你為何不告訴我？”

無劍暗自叫苦，他哪里是不想說，可當年自家主子在貴妃和皇后宮中跑來跑去，哪里顧得上這些事兒？他這不是不想給主子增添麻煩，才會冒著風險將此事隱瞞下來嗎？

這會兒怎么成了他的罪過了？

“殿下，屬下知錯。”秉著無錯亦要認錯的心理，無劍做起這事兒來比誰都要自然順溜，“也怪屬下太過大意，才會將此事擱置不提，請您責罰。”

齊凌臉色才稍微和緩，“那你說說看，這來龍去脈又是如何。”

他本來以為，定國將軍葉閔蘊被人砍下首級，不過是背后部署之人對其恨之入骨的報復，可仔細聽來，似乎并沒有那么簡單。

當年的事兒，已經變得格外模糊，無劍回憶起來，也只能以“據說”二字作為開始。

據說，當年定國將軍遇害后，尸首尚且被親信保存著，也不知敵方如何神通廣大，竟能越過那些武功高強忠心耿耿的親信，將其首級砍了下來，直接送回了京城。

這么做的用意，已不需要去深究，留下來的事實便是定國將軍的首級被人搶了過去，最后到了定國將軍府大小姐葉輕塵的手中。

齊凌了然，當年葉輕塵被逼墜崖，想必也是懷抱了她父親的首級，才會在面對那些白骨時失聲痛哭。

經歷過兩輩子，親生父親依舊尸首不全，也難怪那個女人如此瘋狂固執了。

齊凌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想起兩年前那個慌亂的夜晚，他為了保護母妃不得不與后宮女人周旋，而另一個人卻掙扎在生死線上，他縱然有心也無力，擺平了宮中諸事后，直接趕往懸崖邊，等待他的卻是生死過后的死寂，以及被丟在懸崖邊上的染滿鮮血的長弓。

他想，或許沒有人會知道，當年他也曾去過那個地方。只是時間過去得太久，久到回想起來辨不出當時的心緒。

他深呼吸了一下，用了好長的時間才慢慢收回浮游天外的思緒，問道：“你可知道，當初守著定國將軍尸首的親信都有哪些？又是誰將其首級砍下來的？”

無劍連忙搖頭，沉聲道：“殿下，當時屬下已經跟無鋒失去了聯系。若說那些白骨里有他的一具尸骨，屬下也無從求證。不過，屬下突然想起一件事兒。”

“什么事兒？”齊凌突然盯住他。

無劍為那樣銳利深邃的眸光所驚，不自覺便低下頭，畢恭畢敬道：“您可還記得那座古廟之外，屬下跟您提到過，龍三此人曾經去過那里。屬下起了疑心，便循著這個線索去追查，果然發現這個龍三的詭異之處。”

“哦？怎么講？”齊凌可沒忘記，龍三可是沐書夜看重的手下兼好友，又怎么會牽扯入這樁案件里來？

無劍連忙道：“屬下查到，當年龍三也在邊關大營里出現過，后來不知為何會逃到西北為慕容英所救，并且還是由厲染護送過去的。”

由厲染護送過去的？

齊凌不僅瞇起了眼，眸光里充滿了好奇。兩年前，厲染應該與葉勛瀾狼狽為奸，而龍三則與寒星等人為伍，此人又怎么會無緣無故去救不對盤的龍三？

他忽然想起之前呈報的消息，慕容英似乎與厲染相交頗深，半夜三更還跑到邊關大營里密談，想必兩年前的那場相識給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年厲染相救龍三于邊關大營，其中是否又有什么隱情？

無劍對此一無所知，短短時間內，能夠查出這些事情，已經是頗費心力了，看向齊凌的眼神里充滿了虧欠和自責。

齊凌并沒有多加斥責，盡管得知的消息并不是很多，可要細細追究，也并非不可以。

他與龍三以及寒星交過手，兩人的內功招數存在很大的相似性。他曾聽聞，龍三、寒星和葉勛瀾乃定國將軍的得意手下，并得他親自傳授武功，想必也頗為看重這幾人。

只能說，葉閔蘊的眼光不是太好，不僅葉勛瀾背叛暗殺，僅剩的兩個中的一個也存在很大的嫌疑。

他忽然不確定，在兩年前的那場混亂中，龍三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

“此事繼續追蹤下去，可不要讓龍三察覺。”他揉了揉眉心，想到那個堅韌的女子，忽覺煩躁無比，揮揮手道，“倘若沐四小姐有事兒求助，你直接施以援手，不必來請示我。好了，先退下吧。”

無劍連忙躬身退下。